心掙 第194節(jié)
老樓的正門是個陰森森的黑洞,站在外面,完全看不清里面有什么。陳爭靠著墻壁,以墻壁為掩護,迅速閃到老樓中。 他沒有立即行動,等到眼睛逐漸適應黑暗,才繼續(xù)貼著墻前行。 老樓不知是什么時候修建的,非常潮濕,有水順著磚墻浸下來,呼吸間是動植物腐敗的味道。 “哐——”聲音從右前方傳來,陳爭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老樓大廳的桌椅幾乎已經損壞,橫七豎八地堆在地上,如同路障。陳爭繞過它們,盡量不去碰觸,走到另一扇門前。聲音就是從這扇門里傳出,陳爭短暫停頓后,繼續(xù)前進。 這里似乎沒有外面那么潮濕,墻邊有不少箱子,陳爭無暇去關注箱子里放著什么,因為“哐”聲再一次傳來,這次更加清晰,是在房間的下方。 陳爭抬頭看去,吊頂非常高,骯臟的彩窗早已失去本來的顏色,月光透過霧蒙蒙的窗戶,艱難地照進來。這是一間用于聚會的房間,十分寬敞。 陳爭用腳尖在地毯上撥了撥,露出一塊隔板。隔板上雖有灰塵,但不像旁邊的灰塵那么重,有人經常從這里出入。 陳爭緩緩拉開隔板,看到一條向下延伸的梯子。 廢棄的老樓下面,有個深不見底的地下室,那道近來始終圍繞在陳爭周遭的黑影潛入了地下室,這分明是邀約。是否要下去?陳爭蹲在漆黑的洞口前思索。 這地下室中或許藏著某些秘密,黑影希望他親眼看到這些秘密?黑影有許多機會對他下手,但沒有,對黑影及黑影背后的人來說,他似乎有另外的作用。 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陳爭深呼吸,謹慎地邁入向下的階梯。當他整個人進入地下室,黑暗似乎散去些許,看得到墻壁和柱子的輪廓。 這個地下室非常大,地面不斷向下延伸,周圍的黑暗像是一堵能夠靈活移動的墻,緩緩地朝他擠壓而來。那種壓迫感是從未知中演變而來,如影隨形。 陳爭走動時,聽見遠處有腳步聲傳來,但當他停下,腳步聲也會停下。他往后看去,什么都看不到。 忽然,機器轉動的聲音傳來,他抬起頭,只見一道鐵柵欄從身后的漆黑中驀然降下,“哐當”嵌入地面。這等于是截斷了他原路返回的可能。 他的心跳不由得快起來,他很清楚,此時在陰翳中存在至少一雙眼睛,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感官似乎比理智先一步察覺到了危險,他更加專注地看向深處。 滲人的感覺牢牢抓住他,像是一條從泥沼深處爬出來的毒蛇。這種感覺和那天在家中遇襲截然不同。那位和“量天尺”有關的“殺手a”身手極其利落,利刃幾次從他身邊掠過,帶出筆直的血箭?!皻⑹謅”的每一次出招都放在明面上,試圖將他逼退。 而此時,有人正在將他引向深淵。 難道他面對的根本不是同一幫人? 陳爭皺起眉,停下腳步。此處完全沒有信號,仿佛被隔絕在現世之外。如果將他引到這里來的不是“量天尺”的人,那又會是誰? 他只能繼續(xù)走下去,嘗試揭開對方的面具,并且找到出去的路。地下室有很多岔路,空間并不是在一個水平面上的,還存在上下的房間。陳爭右手按在粗糙的墻壁上,發(fā)現這邊的墻壁和之前經過的地方不一樣,全部用干草封過一次,墻角也堆著高聳的干柴。 陳爭心臟突兀地跳了一下,想到一種極其糟糕的可能。假設有人在這里放火,不熟悉路徑的人根本逃不出去。而就算消防已經趕到老樓,也難以到地下室來施救。 陳爭踩著干柴,盡可能加快步伐,他必須盡快離開這里。然而干柴就像是沒有盡頭,鋪滿了整個地下室,而他像是雙目失明的實驗鼠,不管走得多快,也只是在迷宮中亂撞。 耳邊開始充斥急促的呼吸聲,他自己的。適應黑暗的雙眼看得更加清晰,但這似乎不是什么好事。他看見一道道鐵柵欄門,它們是生門,也是死門。 前方有隱約的光線,人在這種情況下,很難不追逐光明。陳爭走出幾步后卻猛然停下,他知道,那也許是更加危險的陷阱。 他站在原地,嗅到一絲灼熱的味道。這很不正常,現在是冬末春初,他所在的地方更是陰冷潮濕的地下室,灼熱是從哪里來的? 腳步聲傳來,回聲來自四面八方。他迅速轉動身體,想要準確把握聲音的來處。 “陳警官。”一道難以辨別男女的聲音傳來,非常陌生,陳爭確認自己從不曾和有這種嗓音的人有過交集。 鐵柵欄的另一側,一道人影出現,但并未靠近鐵柵欄,中間似乎還隔著一條深不見底的地溝。 陳爭聚精會神地看去,來人面目模糊,但從身形判斷,似乎是個女人,身高在一米六左右,短發(fā),右腿有輕微殘疾。 “你是誰?”陳爭問。 女人往前幾步,手中提著的電筒抬起來,照在自己的面容上。電筒的光慘白刺眼,將她那張平平無奇的臉照得如同破舊的白紙。她咧著凄慘的笑,眼睛瞪得奇大無比,眼白多得堪稱恐怖。 任何人看到這樣一張“鬼臉”,都會心頭一震。 “你是……”陳爭忽然在記憶深處搜尋到一絲熟悉感。 女人的嘴咧得更大,仿佛下一秒下半張臉就要被撕開,雌雄難辨的沙啞聲音再次從她口中傳出,“原來你還記得我啊,優(yōu)秀的陳警官。那你還記得我的哥哥嗎?當年他就是在這樣的地方,被你一把火燒死!” 陳爭說:“曹昧。” 他想起來了,眼前這個和厲鬼沒有兩樣的女人叫做曹昧,當年入獄服刑時還是個不到十八歲的女孩。 他估算有誤,原以為這陣子跟蹤他的人和“量天尺”有關,原來不是,找上門來的是他過去的“仇家”! 陳爭已經料想到接下來可能發(fā)生什么,這是和當年的火災現場非常相似的地下室,沿途布滿易燃的干草干柴,退路已經被截斷,往前似乎也沒有什么出路。曹昧想要在這里燒死他,為她那在火海中被活活燒死的哥哥報仇。 陳爭告誡自己冷靜下來,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延時間,等待孔兵的救援。在下到地下室之前,他留下了足夠多的痕跡,不是完全沒有逃生的可能。 “曹壽的死與我無關。”陳爭淡淡地說,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正陷入何等危急的局面。 果然,曹昧激動得目眥欲獵,手上的電筒“咚”一聲撞在對面的鐵柵欄上,“你還在撒謊!你本來可以救他!你就是想要他死!你是故意的!” “火是曹壽自己放的,他不僅想燒死我和我的隊友,還想燒死那些被他鎖起來的孩子?!标悹幚淅涞囟⒅苊恋难劬?,“這些孩子里,就包括你?!?/br> “你放屁!”曹昧激動道:“我是他meimei,是他唯一的親人,他永遠不會害我!他本來根本不會鎖住他們,是你們,都是因為你們非要闖入老樓,他擔心孩子們亂跑,被你們誤傷,才會將他們鎖起來!” 陳爭發(fā)出一聲諷刺的笑,很輕,但激烈地撕扯著曹昧的神經,“現在還在說這種話,你已經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孩了,坐了那么多年的牢,出來還覺得曹壽是好人?你們都是為生活所迫,不得不犯罪?那被你們傷害的人才是罪人?” 曹昧發(fā)出一聲不似人的怪叫,鐵柵欄被她搖晃得嘎吱作響。陳爭摸到了槍,思索這些生銹的鐵柵欄能不能強行破開。 “別費心機了陳警官?!辈苊凉中ζ饋?,“今天你一定會死在這里?!?/br> “被燒死嗎?”陳爭瞄準曹昧,“你覺得是火燒起來更快,還是子彈更快?” 曹昧搖頭,“沒用的,就算你現在打死我,也已經遲了。”微弱的火光在她身后的漆黑中搖曳,灼熱感在濕冷的空間中彌漫。她開心地笑起來:“我從來不認為我能什么代價都不付出,就能給我哥哥報仇。我不打算從這里活著離開,你也別想出去。咱們都在這兒,體會體會我哥哥當年的痛苦!” 陳爭皺眉,火已經燒起來了,現在速度還很慢,但不久就會從曹昧那一頭蔓延而至。這個女人已經瘋了,一心要他死。鐵柵欄堵住可以選擇的各條路,如果不盡快找到出路,在被大火包圍之前,他就會在濃煙中失去意識。 曹昧的笑聲蕩開,接著哼起了一首耳熟的歌。那是當年那些被拐走的孩子都會唱的歌,福利院的老師教給他們,也教給在福利院長大的曹家兄妹。 曹昧身后的火光越來越盛大,吞沒了她手上的電筒光亮。她緩緩向后退去,仿佛被火光包圍。 陳爭踹向生銹最厲害的鐵柵欄,鐵柵欄卻紋絲不動,子彈也難以將它打穿。曹昧好似正在看一場好戲,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她的聲音囂張又充滿惡意,“陳警官,你也沒有想到吧,你居然有今天!你活該!你去下面向我哥哥賠罪吧!” 熱浪撲面而來,火不僅從曹昧的方向燒來,還從陳爭的來路燒來,一共有三條火龍撲向陳爭,它們急速吞噬著沿途的干草,越來越壯大,終于匯集成了兇猛的火海。 曹昧的笑聲還在,但人已經看不見了。陳爭的呼吸逐漸變得困難,尋找出路消耗了他太多的體力。此時,他的后背已經被汗水打濕,視野也因為不停淌下來的汗水模糊。他盡可能低下身體,用衣服捂住口鼻。 子彈擊打在鐵柵欄上,火光四溢,終于有兩條鐵柵欄被打穿。陳爭用盡僅剩的力氣,將斷裂的鐵柵欄掰開,他的手掌被刺破了,鐵銹滲入傷口,火辣辣地痛。但他無暇顧及這疼痛,伏低身體,費勁地從鐵柵欄底部爬了出去。 然而鐵柵欄之外,還有另外的鐵柵欄,火焰在鐵柵欄邊上跳舞,如同一條裹滿油的鞭子朝他抽來。他忍不住猛烈呼吸,胸膛正在大幅度起伏。 地下室的氧氣在焚燒中飛快消耗,照這樣下去,火焰遲早有自行消退的時候,但他根本等不到那時,在那之前,他就會因為缺氧而死去。 他下意識跑向一個黑沉的角落,幾乎是將自己摔到了墻邊,他坐在那里,雙手用力按住胸口和口鼻,想將呼吸放慢。但不行,做不到,他好像已經呼吸不到氧氣了,眼前的火光變成一個個快速旋轉的漩渦,又匯集成了一個越來越大的漩渦。他仿佛被周圍的一切推向那個漩渦,他馬上就要和漩渦融為一體了! 一聲巨響卻平地響起,陳爭費力地睜開眼,只見一道人影居然從火焰的漩渦中朝他飛奔而來,同時那種被拉向漩渦的幻覺也停止了。 人影以極快的速度出現在他面前,手臂像鋼鐵一般有力,將他一把拉起的同時,將一件防火材質的作業(yè)服披在他頭上。 “哥!是我!”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知不知道我是誰?” 氧氣面罩取代了捂住口鼻的衣服,陳爭猛然吸氣,氧氣沖進肺部的一瞬間,頭腦頓時從混沌中被強行拉了出來。 “鳴寒!”陳爭一開口,就感到一股辛辣從喉嚨里吐出來。 確認他意識還在,鳴寒立即護著他沖入火海。除了自己的腳步,他什么都看不到,但鳴寒的臂彎就像是最安全的避風港,將他牢牢地捆縛在其中。他來不及問鳴寒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全力跟上鳴寒。這一刻,他沒有由來地相信,鳴寒一定會安全地將他帶到地面上。 火海變得更加活躍,時不時有燃燒著的木頭從高處掉下來,鳴寒用手臂將飛速墜下的木頭掃開,一腳踹向擋住去路的生銹鐵柵欄。鐵柵欄稀里嘩啦粉碎,鳴寒護著陳爭邁了過去。陳爭緩過一口勁,借著這片刻的時間,迅速將作業(yè)服穿好。他們的前方是一條深溝,火焰前后夾擊,這條沒有水的深溝也許是唯一的出路。 鳴寒抱住陳爭,毫不猶豫地滑了下去?;鹧嬖谒麄兩砗蟾F追不舍,而再往前,前方一扇門擋住了去路。陳爭毫不猶豫開槍,金屬碰撞的聲音極其刺耳,鳴寒借力踹去,看似堅固的門在子彈和沖撞中開啟,鳴寒一把將陳爭推了進去,而陳爭在進門的一瞬間,不容拒絕地拉住鳴寒。 兩人的身體撞在門上,火焰被暫時阻擋在門外。但熱浪仍舊一波接著一波蔓延而至,幾分鐘后,必然突破這岌岌可危的防線。 鳴寒稍稍喘了一口氣,再次牽住陳爭的手,“哥,還能走嗎?” 陳爭說不出話來,點頭。 鳴寒也點頭,帶路朝前走去。 這是一條向上傾斜的路,陳爭能夠感覺得到。深溝是地下室的最底層,他們正在向地面走去。不知什么原因,曹昧在布置這場大火時遺忘了這個角落,又或者,她沒有能力在將這里考慮在內。 陳爭頭痛欲裂,無法思索更多。這條向上的逃生之路讓他想到了當年還是個學生時接受的那些嚴苛訓練。教官們說,他們這些今后要當刑警的人,不要覺得有一個好用的腦瓜子就萬事大吉了,危急時刻,救命的往往不是腦瓜子,而是求生的意識和優(yōu)越的身體素質。 他們必須像特警,像特種兵那樣鍛煉自己的軀體,總有一日,它會成為他們和死神對抗的利器。 同樣的理念,當他回到校園,成為老師時,他一字不差地灌輸給了那些叫他小爭教官的人,也種在了那在cao場外偷偷看著他的少年的心頭。 第159章 爭鳴(11) “到了!”路的坡度漸漸變得平緩,鳴寒踹開一扇門,野外冰涼的夜風頓時灌了過來,陳爭看著遠處馬路上閃爍的警燈,終于脫力倒在鳴寒的胸口。 “哥!”鳴寒一驚,手上的力道變得更重。 陳爭并沒有昏迷,只是在灼燒的地下室待得太久,意識有些模糊。他在鳴寒身上借力,轉向身后,瞳孔立即被沖天的火光所占據。 廢棄的西洋老樓在黑夜中熊熊燃燒,竟有種詭異的美感,地面上的火勢比地下室猛烈數倍不止,支離破碎的木料從空中簌簌落下,如同天火降臨,空氣中彌漫著熱浪,消防水柱從不同的方向沖向這一座火城。 陳爭再次聽到了那難辨男女的惡魔笑聲,曹昧已經離開地下室,攀爬到了老樓的最高處。她并沒有看向陳爭和鳴寒所在的這一處,自然不知道他們已經脫險。她在火焰中自負地展開雙臂,好似西方神話中的不死鳥,火焰無法威脅她,反而是她涅槃的養(yǎng)料。 她沖著下方的警車、消防車驕傲地喊道:“你們來晚了!你們想救的人已經死在下面!陳爭給我哥哥贖罪去了!他應得的!” 接著,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她也在火焰中吸入了大量煙塵,她的氣管和肺部受損嚴重,此時她只是在燃燒所剩不多的生命,進行最后的表演。 水柱沖向老樓頂部,火焰熄滅后,那里就是一塊隨時可能倒塌的焦炭,曹昧的笑聲越來越低,她靠墻坐著,望著無星無月的天空,不知有沒有在臨死前的幻覺中見到她心心念念的哥哥。 陳爭頭腦逐漸清醒,想說話,但一開口就止不住咳嗽,“曹昧,不能死……” 鳴寒望著那個縮成一小團的女人,眼中升起濃烈的冷意和仇恨,“是,這么死豈不是便宜了她?” 孔兵從警車上下來,急切地喊道:“陳隊!” 在陳爭發(fā)出追蹤信號后,他已經盡可能迅速趕到,但他怎么都沒想到,這荒野之外的老樓居然燒了起來。消防車一輛接著一輛奔來,可是火是從地下室燒起來了,短時間內很難下去撲滅。如果不是里面的人自己掙脫束縛,及時脫離火海,消防幾乎不可能將人從下面救出來。 孔兵眼睛都紅了,顧不得鳴寒就在一旁,用力抱住陳爭,陳爭明顯感覺到他身體正在發(fā)抖,“孔隊,這次是我大意了?!?/br> “現在說這些干什么!”孔兵不讓他說自己,下意識推了他一把,他體力告竭,往后一退,結結實實撞在鳴寒胸膛。 孔兵的吼聲終于將曹昧的注意力引了過來。她原本已經無法支撐身體,倒在墻邊,但聽見陳爭似乎獲救,生命力仿佛短暫地回到了她的軀體中。她在地上爬行,搖搖欲墜地抓著欄桿站起。 火焰橫亙在她和陳爭之間,就像不久前在地下室時那樣。碎片帶著火,在火海上空飛舞,她難以置信地瞪著陳爭,嘴唇顫動著。陳爭也望著她,形容有些狼狽,眼神卻異常平靜。 她發(fā)出細微的、沒有意義的喊叫。這喊叫越來越大,越來越嘶啞刺耳,就像潛藏在森林中的怪物。 鳴寒回頭看了看陳爭,然后將陳爭抱得更緊。 曹昧無法接受她豁出一切,要跟陳爭同歸于盡,陳爭卻好端端站在火光之外這一事實,她攀上欄桿,想要跳下來。但消防員已經出現在她身后,一把將她撕了下來。 火快要熄滅了,被焚毀的西洋老樓像一座腐爛的殘骸,零星閃爍著火光。曹昧的嘶吼在廢墟中經久不絕,仿佛她丑陋靈魂的具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