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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玉奴 第23節(jié)

    連秀才剛要叱他這老婆,聽見玉漏如是說,又壓下火去,瞅秋五太太一眼,“三丫頭說得有理,還不好

    去報官?!?/br>
    秋五太太干瞪著淚眼,“那可怎么辦?”

    連秀才嘆道:“只好先往她認得的人家先去問問,也不要說不見了人,只旁敲側(cè)擊打聽著就是了。若是問不著,明日我回胡家去,找個要好的小廝往那夏家去打探,再探不著,就托幾個相熟的差役幫著找?!?/br>
    如此說定,留下玉漏看家,兩口子打著燈籠向親朋家中去問。玉漏栓上院門聽見打梆子,不過才一更,天黑得早。院里受了風吹,進屋冷不丁給炭火一激,不免帶出一陣咳嗽。

    她把鐵銚子坐在爐子上,滿屋尋了遍吃的,有包玫瑰酥餅給她娘藏在臥房的圓角立柜里,不知放了多久,早碎得掉渣,她便捻著那些渣坐在爐前就著熱茶慢慢吃。心里一壁算著玉嬌他們的船是走到哪里了,不知道路上有沒有見到她夢寐以求的天空海闊?

    忽聞得有人敲院門,大黑天的不曉得會是誰。出去開了見是個陌生的年輕婦人,玉漏疑惑,她便笑道,“我是隔壁王家的。”

    一聽聲音玉漏就認出是西坡的媳婦,是叫周梨娘。玉漏忙把周身的精力都調(diào)出來回以和善的笑,“原來是王家嫂子,還是頭回照面呢。嫂子有事?快進來說,外頭怪冷的?!?/br>
    “不進去了,我就是來問問你吃飯沒有?沒吃快上我家吃去,我們家里正煮鍋子吃,也要人多吃起來才熱鬧,偏爹媽走親戚去了?!?/br>
    玉漏受寵若驚,客氣道:“多謝嫂子,我才吃過晚飯,就不叨擾了。”

    那梨娘嗔她一眼道:“吃什么?我聽見你們家鬧了半日,仿佛是為你二姐的事,還有那個空閑燒飯么?你不要和我講虛客氣,咱們鄰里鄰居的,一頓便飯有什么打緊?”

    于是硬拉著玉漏往家去,玉漏進了他們正屋里一看,長供案上點著兩只蠟燭,窗戶上還著大紅囍字,褪成了沒精打采的橘色,他們成親也近兩年了。

    榻前八仙桌上也點著蠟燭,當中擺著個銅鍋,墩在小爐上咕嘟咕嘟冒泡,又擺著些切得薄薄的羊rou豬rou,及幾樣新鮮菜蔬,滿屋繚著一股rou香氣,暖烘烘的。西坡坐在那里沒看她。

    梨娘闔上門便對西坡笑說:“你還干坐著做什么呢?還不快搬了凳子玉漏姑娘坐呀?!辈皇秦煿值目跉?。

    西坡應了聲,去墻根底下搬了凳子來,才向著玉漏微笑點頭,“三姑娘。”

    玉漏也微笑點頭,梨娘忙掣她坐下,“他才剛關(guān)了鋪子家來,這鍋子才擺上,我們也還沒動,你不要棄嫌,只管安坐著吃。”

    “噯。”玉漏在西坡對過坐下,笑得臉發(fā)僵,“你們家小子呢?”

    梨娘道:“爹娘抱著往親戚家去了,難得清靜這一日。要不是也不好叫你來,那孩子好哭,怪吵人的,素日沒少驚擾著你們,我也不好意思。”

    玉漏聽她娘抱怨過,想必她不在家時她娘也沒少朝人家指桑罵槐,自己也很不好意思,“我娘就是那張嘴厲害,你們可別見怪?!?/br>
    梨娘忙笑著搖頭,“你們不見怪我們就好了??靹e說這些了,先吃飯,豬rou是自家鋪子里的豬rou,這羊rou是我爹晨起送來的?!?/br>
    聽見說梨娘的娘家也是開rou鋪的,賣的羊rou,兩家人很算得上門當戶對。想必她很能習慣rou的腥氣,因此近兩年的光景下來,未見生怨,臉上還散著溫柔和氣的容光。

    她相貌算不得好看,也不能算難看,身條清瘦,臉盤子細長,顯得有點寡相。西坡雖然相貌身段好,但是有些讀書人清冷的氣度,兩個人也算登對。他只顧著把碟子里的rou一片片搛去鍋子里,微笑著一言不發(fā),只聽她們說著家常閑話,也不看人,好像有點刻意避嫌的意思。

    不過他向來話就少,都不感到奇怪。梨娘只顧著和玉漏說話,一面熱絡地給她搛菜,生怕她客氣著吃不飽。一會想起廚房里還有一塊年糕放在那里,便起身道:“我去將那塊年糕切了來,下在這羊湯鍋子里也好吃?!?/br>
    梨娘一出去,西坡的眼睛就只看著鍋子。剛好在他們手邊,角對角凝著兩只蠟燭,他的微笑像是給蠟封在臉上的,黃得發(fā)舊。一并封住的,還有他們舊年的一縷情愫。

    那鍋里的煙只管騰騰地往上躍起來,團住一段時光,使彼此偶爾一偷眼也看不清彼此。玉漏知道,是她對不住他,盡管預先知道爹娘沒可能答應,但到底她連爭取一下也沒有,先就給他們之間判定了死刑。他是在她走后才娶的妻。他是等她走后才娶的妻,她記死了這一點,一直感到欣慰。

    而今看來,梨娘和他的日子的確是和她所料中她和他的日子半點不差??伤恢菫槭裁?,竟有想哭的情緒。

    “聽說你又不在唐家了?!彼f。

    玉漏錯愕一瞬,緊跟著忽然活過來似的,心跳不止。她笑著點頭,“年前的事情,去了鳳家?!?/br>
    “我曉得?!?/br>
    西坡只說了這一句,仿佛盡在不言中,他依然暗暗留心著她的事。她覺得可以這樣認為,禁不住有點高興,“鳳家你聽沒聽說過?”

    “仕宦之家,有點耳聞。說你是跟了鳳家大爺,叫鳳翔的,是不是上回巷子里遇見那個?”

    “不是他?!庇衤u頭,“那是池家三爺,和鳳家是世交?!?/br>
    池家不必刻意去打聽,整個南京城誰不曉得他侯門池家?西坡在煙霧后面輕微地點著頭,口里長呼出一縷氣,她走的路終于是離他越來越遠了。

    第30章 春風扇(十一)

    但此刻玉漏又坐在對面,很近,隔著一段不能溶解的光陰。西坡還是緊張,避又避不開,誰叫梨娘心腸好,下晌聽見他們家那頭在鬧,料想著玉漏必定也跟著受氣。

    他直起腰來看她 ,“仿佛聽見二姑娘跟人跑了?”

    玉漏不嫌是家丑,并不隱瞞,“跟一個學裁縫手藝的?!?/br>
    “我像在門前見過那個人。兩個人做什么要跑?”才問完他就后悔,還能為什么,左不過是他們連家瞧不上做裁縫的,要拆散一對有情人。他也給他們家瞧不起,很有經(jīng)驗。又說:“想來在外頭是要吃些苦頭,不過也好,這陣子常聽見二姑娘在哭?!?/br>
    旋即梨娘端著個碟子搭著腔進來,“是啊,你先時沒在家,常聽見你娘吵你二姐,說是要把她配給平昌路上那位開酒鋪的趙老爺,我聽說這趙老爺有五十多了,也怨不得你二姐要跑?!?/br>
    西坡立刻要放下箸兒起身去接,梨娘忙道:“你只管吃你的。”

    西坡笑道:“辛苦你?!?/br>
    梨娘似有點不好意思,嗔道:“這有什么辛苦?”

    還是玉漏起身去接了碟子來,向她笑著,“所以這會我爹娘急著去找,我倒不怎樣發(fā)急?!?/br>
    梨娘道:“就怕那個裁縫也是個靠不住的。”

    “靠得住靠不住,還不是她自己揀的。硬要送她去趙家,她放下話說,寧肯死也不去?!?/br>
    梨娘嘆道:“倒看不出來你二姐還有這樣的骨氣?!?/br>
    西坡瞟一眼玉漏,笑著輕叱她一句,“你不要瞎講?!?/br>
    玉漏不由得想,他難道是在怪她沒骨氣?當初吭也不吭一聲就依了爹娘的意思去了唐家。

    梨娘聽后忙向玉漏一笑,“你不要多心,我沒有別的意思?!?/br>
    玉漏笑著搖頭,“是你多心。”

    梨娘一回來,西坡的微笑又封回臉上去了,卻化解了一份凍住的時光,時間似乎又在往前細細地流著,纏綿不盡的一線。

    吃過這頓熱滾滾的飯,大約是腸胃暖了,玉漏覺得身上好了些,夜里睡得沉,連連秀才吵秋五太太的話也沒聽見。就是聽見了也沒意思,無非是責怪秋五太太沒盡到做娘的責任,看管不好女兒。

    到底是給玉嬌逃走了,第二天連秀才還回胡家去請人暗地里尋訪,也沒再抱多大期望。秋五太太哭了一夜起來,頂著兩個腫眼泡,一橫心道:“權(quán)當我沒生過她!隨她去!無媒無聘的就跟個男人往往外跑,虧她是讀書人家的女兒,做得出這

    種齷齪勾當,往后不回來就罷了,回來也給那賤種打死在那里!權(quán)當我沒生過她!”

    玉漏接連聽了一日她的罵,也沒話去安慰,又撐到次日吃罷午飯,就說要回鳳家去。

    秋五太太原還要問她些鳳翔往常州做官的話,當下也沒精神頭盤問了,只揮著袖子趕她,“我指望得上你們姐仨哪一個?你也是個沒良心的。只盼著將來你們鳳大爺升了官,他只怕還是個講情講理的人,能想著替你爹謀個好差事?!?/br>
    這話不錯,鳳翔是有這點好處,不過玉漏不看中,暗里回她娘是在做白日夢,翻了個眼皮轉(zhuǎn)背去了。

    走出巷來,見永泉架著馬車停在那里,看見她便轉(zhuǎn)背撩起車簾子回稟。一時池鏡跳下車來,老遠就朝玉漏微笑。

    玉漏跑了幾步迎將上前,“只怕叫你久等了吧?”

    池鏡攙她登車道:“史家留吃午飯,我也是才到這里。你二姐的事家里怎么說,可曾責罵你?”

    “跟你說的一樣,我爹怕傷臉面,前夜里和我娘自往親戚朋友家中問了一遍,昨日一早就回胡家去了,說暗地里再托人尋訪。我娘更沒法子,只好哭一陣罵一陣的,終究只好隨她去了?!?/br>
    “也罵了你?”

    玉漏笑道:“罵嚜隨她罵幾句去好了,她也是急的,難道我做女兒的不但不體諒,還要同她吵么?”

    池鏡埋頭笑了兩聲,玉漏不解何故,因問:“難道我說得不對?”

    他搖搖頭,想到的是先時她和她娘在鳳家門前爭執(zhí)的情形。玉漏看他在出神,也不追問,反正他這人時常都是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倒是個好天氣,太陽從簾罅間掠進來一片,幢幢的影子閃動過去,也有絲絲縷縷的鶯聲盈耳,總算有了點春暖晴麗的意思。池鏡忽道:“那可不是你們家的鄰居?”

    玉漏扭頭向街上望,見王西坡剛由巷子里走出來,穿一身簇新的短衣,轉(zhuǎn)背向那頭走了,多半是往親戚家去,大約是去接他爹媽及孩兒歸家 。他家那小子進四月就該滿周歲,自玉漏去唐家去后短短半年光景,他定親成婚懷子,快如唱戲趕場一般。

    他是為了她,或者出于報復的目的,或者是想早點從他們那份沒結(jié)果的情緣里拔腿出來,近乎帶著強己所難的毅力。她想到那日夜里在他們家吃飯,他多是避著不看她。他怕什么?難道他心里還放不下她來?他和梨娘登對是登對,但好像差著點意思,再是相敬如賓的夫妻間又哪有他們那樣客氣的?簡直過頭。

    如此想著,玉漏心頭既是慚愧,又隱隱有一份竊喜在。她看見他很快就走進倉惶的人海中,背上落滿太陽光。不能不承認是他替她從前極抑塞沉悶的日子鍍了一片金,單是這一點,就值得她無限懷念。

    “他是叫什么?”

    玉漏一回頭,就對上池鏡漫不經(jīng)意的笑臉。她嚇了一跳,說人的名字也像有點心虛,“王西坡?!?/br>
    “哪個‘坡’?”

    玉漏握起他的手,在掌中寫給他看。

    “西坡——”池鏡想了想,笑道:“但得此心如此地,不妨朝暮與周旋1。”

    玉漏也笑道:“聽說是他們老家鄉(xiāng)下有座山叫‘西坡’,才起的這個名字。他爹媽又不識字,哪里想得到詩詞上去,給他孫子起了個名字,叫東坡,無意中倒重了蘇軾的號了?!?/br>
    “他已成了家?”

    “二十來歲的男子漢,難道還不該成家么?”

    池鏡斂回目光,扭正了腦袋慢慢點了兩下。他也正是二十冒頭的年紀,好像有意在點撥著他似的,他不好搭她這話。

    玉漏見他沉默,心思一轉(zhuǎn),是覺得這話有點令人尷尬。這一向他們池家在議論他的親事,他暗里又跟她在這里攪和,也許他以為她是在暗示他“將來”,他一時還沒有打算,只好緘默。

    她也只能跟著緘默,再要說什么無非是替自己分辨沒旁的意思,不好,反而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要么不分辨,順著這話說下去,但那好像又有點逼迫他的意思。

    他們當前這淺淡得若有似無的關(guān)系,哪里經(jīng)得住一點逼?

    暗暗在這里算來算去,又有點心酸可笑。她有道理去相信,池鏡的出現(xiàn),也許根本就是來替西坡報仇的,世間情緣流轉(zhuǎn),他恐怕是她的報應。

    要走好一程子,玉漏的腦袋跟著車馬顛得一晃一晃的,覺得困乏,但是又不好靠到池鏡身上去。

    池鏡看見一笑,把她的頭扳到肩上來,“靠著吧,咱們已然熟到這份上了,你還臊個什么?”因而摸到她額上在發(fā)燙,不禁正了神色歪下臉,“你身上有點燒,可是病了?”

    玉漏搖頭,“不妨事,就是在家給風吹著了。”

    池鏡忙將外氅解下來圍在她身前,“這個天最容易著冷,別瞧日頭好了就隨意脫減衣裳。回去請個大夫瞧瞧?!?/br>
    玉漏只是笑,池鏡揣摩著鳳翔不在家,鳳太太又病著,鳳家有誰還管她?再依鳳大奶奶那性子,不治她病就罷了,還能替她請大夫?因此撩了門簾子吩咐永泉,“路上瞧見藥鋪就停下,進去問問看有沒有能診病的。”

    未幾果然就有家生藥鋪子,正巧掌柜的是個資歷老道的郎中。池鏡不由推脫拉著玉漏進去,進了內(nèi)室叫掌柜的看診。

    那老掌柜的見是這樣一對年輕的男女,開口便說:“請奶奶伸出貴手,老朽先探探脈。”

    玉漏尷尬地把池鏡望望,他倒很自得地坐在椅上吃茶。看見玉漏在看他,笑著說:“伸手去大夫診診看,不怕什么?!?/br>
    她便把手腕搭在個四四方方的小軟枕上,老掌柜摸了會又問幾句就說是傷了風寒,現(xiàn)抓了幾副藥給永泉擰著。池鏡拿了一兩碎銀給他,大夫直說多了,池鏡一面回頭說余下的做賞錢,一面吩咐永泉把小踏凳放下來,攙著玉漏登輿。

    想不到他倒是個萬般體貼的人,行事格外周到,又不過分,玉漏坐在車內(nèi)思忖著,有些發(fā)呆。

    池鏡抬胳膊將她往身上帶了帶,“你靠著睡會,還有些時才到。”

    這一覺直睡到鳳家前頭才醒,池鏡吩咐馬車就停在此處,不好到門上給人瞧見。玉漏要下車時,他又絆著她囑咐,“回去記得把藥煎來吃,好生歇歇一夜,保管就好了?!?/br>
    玉漏還在點頭,他又不知哪里摸出個二十兩的整錠子,掰開她的手,只管放上去,笑道:“拿著買些好的吃,也進補進補,瘦得這樣?!?/br>
    玉漏忙要還給他,卻不知該說什么拒絕的話,到這份上,好像多說少說都有點不對意思。只好說:“你就給我這些錢我也沒處使去,吃喝一應府里頭都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