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4-1 周六傍晚,某家餐廳靠街邊的位置。 百葉窗縫折射著微紅的陽光,將干凈的純白色細邊桌布染上霞彩,桌上相對擺著高腳紅酒杯,桌子正中細頸花瓶插著一朵紅玫瑰,是適合浪漫的氛圍。 而分坐兩端的人也是適合的浪漫的人。 只見那女子輕聲細語顏似桃花,一舉手一投足都堪稱標準的知性美人,而那男子也是沉穩(wěn)優(yōu)雅面如冠玉,翩翩君子風度超群。更別說女子眼波嬌媚含情脈脈,女性魅力惹得旁幾桌多位男士心猿意馬,而女子對坐那男子也是溫柔無比,眼含寵溺…… 但,千萬不要輕易被表象所蒙蔽。 因為集男子全部溫柔寵愛于一身的對象,其實是坐在他旁邊的兩歲半小娃娃。 “小函,想吃什么?” 林之樺展開菜單,翻到粥品和甜點那兩頁,托給寶寶看。 寶寶眼花繚亂,指指這個又指指那個,小臉兒皺起來,好像十分為難,想了好一會兒,才點中一種。 “這個粥粥?!?/br> 林之樺一看,寶寶指的是荷葉薏米粥,這種味淡有點麥芽甜,是寶寶喜歡的口味,也適合夏天吃,小家伙還挺會選。 “布丁呢?要哪種的?” “……把拔說?!?/br> 寶寶將手放在膝蓋上,端端正正坐好,像個教養(yǎng)良好的小紳士。林之樺一愣,注意到對面女子正看著寶寶。 將菜單合起來遞還給服務生,林之樺說,“麻煩你,一份荷葉薏米粥,一份芒果布丁和一杯草莓果汁,另外再給我加一只小碗和湯匙,謝謝。” 然后就是冷場。 林之樺幫寶寶圍餐巾,寶寶乖巧地低著頭,一聲不吭。 等到餐點上來了,林之樺又忙著給寶寶盛粥,把粥吹涼了喂他吃,除開最早見面那時候到現(xiàn)在,林之樺都沒有看過對面女子一眼。 而餐桌上,以中央的玫瑰為界,一側(cè)是紅酒牛排浪漫配餐,另一側(cè)卻是粥粥布丁小勺小碗,李小姐覺得自己被愚弄了。 原先聽人介紹的時候,她已經(jīng)知道這個對象有個孩子,但她實在沒想到他竟然會帶著孩子來相親。不過,她對他還是很有眼緣,想要進一步深交,她有信心以自己的魅力,他一定不會再全心全意就看著那個小不點。 “你就吃這些嗎?要不要再添一點?” 李小姐保持涵養(yǎng),體貼地問,她注意到他甚至沒吃幾口。 “不用了,謝謝?!?/br> 林之樺抬頭對她禮貌地一笑,寶寶已經(jīng)吃掉一小碗粥,林之樺將草莓汁端給他,這個不會燙手,寶寶捧著杯子,可以慢慢自己喝。 “一個男人帶著孩子不會很辛苦嗎?何況這么小的孩子,為什么你不雇個保姆呢?” 林之樺沉默,這恰恰也是他現(xiàn)在在這里的部分原因。 但這個女人并不太不適合他,因為寶寶怕她,面對她時他甚至連頭都不敢抬。寶寶性格活潑,對陌生人很少會有這樣的表現(xiàn),林之樺有些心疼。 當他在思考該怎么婉言拒絕對方試探的意思時,寶寶果汁剛喝到一半,抬頭仰起小臉想喚林之樺。 寶寶有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那怯怯的眼神很是惹人憐愛,李小姐看見了,年輕的她沒帶過孩子,對于這個莫名冒出來的小小第三者,她心里不是沒有膈應的,只是先前一直壓抑著,此時忍不住猛然生出一股強烈的怨憤來,忍不住狠狠瞪去一眼。 “把拔……” 寶寶被嚇住,聲音不由帶上了哭腔,他朝林之樺靠近些,手里的玻璃杯快要抓不住。 林之樺感覺到寶寶不對勁,正要伸手將杯子拿過來,對面的李小姐已經(jīng)站起身,桌上的紅酒杯被她過于激烈的動作帶倒,鮮艷的酒色將純白的桌布灑出一大灘濕跡。 “如果你沒有誠意,何必答應來跟我吃飯?” 林之樺沉默了,寶寶撲在他胸口,小小抽泣。林之樺心像是燒起來,原本還想好好收場的,現(xiàn)在他卻覺得沒必要多作解釋了。感情這種事,如果不能給對方希望,溫言軟語反倒不及干脆明白地拒絕。 “李小姐,我很抱歉耽誤你的時間,這頓飯就當是我以朋友的身份請你的,你的條件很好,一定能找到更適合你的人?!?/br> 而適合我的人,首先必須適合寶寶。 李小姐惱羞成怒,雖然以前也相親失敗過,但從來都是她拒絕別人,沒有任何人敢拒絕她,這個男人怎么可以這樣! 越想越氣憤,李小姐索性也顧不上在林之樺面前保持好風度了,她輕蔑地一笑,說,“你的確不適合我,年紀輕輕就帶著一個小拖油瓶的人,能適合什么樣的女人呢?” “嗚哇……” 寶寶突然大哭起來,玻璃杯松了手,滾一圈兒掉在地上,潑出的草莓汁將寶寶的米奇小短褲也弄臟了。 林之樺心里一緊,深悔自己不該帶孩子來經(jīng)歷這樣的場面。 他是個失職的父親! “李小姐……” 林之樺正要說什么,突然一個男聲從旁響起,似曾相識的明亮嗓音,微帶薄怒。 “我說這位小姐,你講話未免也太過分了吧?” 4-2 秦木周六全天都在餐廳做服務生,因為這里工資按時算,會比較高。 今天本來也沒什么不同,秦木到了換班吃飯的時候,還沒來得及休息一下,就在某桌看到認識的人。 乍一瞧,像是情侶飯局,至少從女方的眼里看來是這樣。 但男子的神情就有點值得推敲了。 其實自從上次課堂事件以來,秦木就一直沒見過林之樺,今天在這里碰到,秦木本來想直接無視,但又不知怎么就留了心,最后還是耐不住好奇,端著飯盒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觀察起那兩人來。 事先聲明,秦木絕對沒有偷窺偷聽的惡習,這種事也是頭一次做,完全是下意識的舉動,等他自己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jīng)熱血沸騰站出去了。 “我說這位小姐,你講話未免也太過分了吧?” 秦木義憤填膺,不僅將李小姐給震懾住,就連林之樺也難得驚訝地挑了挑眉,而且剛剛還在哇哇大哭的寶寶亦在同一時間止住了嚎啕。 場面一片靜寂。 直到―― “木木?” 秦木聽見這聲嫩嫩的呼喚,低頭一瞧,竟然是上周霸走了他兩只氣球的超可愛寶寶?剛剛在暗處只曉得林之樺旁邊坐著個小小孩,因為寶寶實在太小了,被椅背擋住,秦木根本看不清他長什么樣,而且關鍵是,秦木一直注意林之樺來著。 “你是……小函!” 寶寶張開小手臂,撲向秦木,抽抽嗒嗒地哭,“木木……” 秦木一顆心都被他哭得揪起來,一把抱住可憐寶寶,邊搖著安慰邊轉(zhuǎn)向李小姐,學著她方才的語調(diào)陰陽怪氣說,“你的確不適合林老師,年紀輕輕就欺負小孩子,能適合什么樣的男人呢?” 李小姐面色發(fā)青。 寶寶抱住秦木脖子,小臉蛋蹭過去。 林之樺拿紙巾輕輕擦拭寶寶眼角,寶寶吸著發(fā)紅的小鼻子,又滾了兩顆淚珠,發(fā)出低低一聲抽噎。 “把拔……” “小函乖,不哭,我們?nèi)ハ锤蓛艉貌缓???/br> “嗯……” 秦木聽見他們說話,單臂抱起寶寶,斜了李小姐一眼,就往洗手間的方向走了。 李小姐簡直快要七竅生煙。 林之樺站在原地,或許先前他還對她十分愧疚,畢竟是他自己考慮不周,正如林可所說,他在這方面過于現(xiàn)實毫無浪漫感可言,能把相親整得像選保姆?這世上大概也絕無僅有了。 其實剛才林之樺還在想,以他的這種婚姻觀,說白了這樣收場也好,省得糊里糊涂耽誤人家一輩子。 但是,這些想法僅僅在前不久就宣告煙消云散,從李小姐將寶寶惹哭的那時起,林之樺就真的對她心生厭惡了。并沒有再說多余的話,林之樺拿起賬單,視線最后一次淡淡拂過李小姐的臉。 只這一眼,就讓她有種渾身僵硬的感覺,那些囂張跋扈的氣焰也仿佛被冰凍住,無所遁形。那是怎樣一種眼神啊! 李小姐落荒而逃,她終于知道,這個看似溫柔的男人,內(nèi)心比他想象得要堅硬太多。 4-3 寶寶哭得令人揪心,秦木逗了半天也沒逗好,對付這樣的小不點他完全是零經(jīng)驗,但世界上偏偏就有這么一種人,生來對于各種各樣的新式挑戰(zhàn)充滿興趣和天賦,往往會在關鍵時刻爆出驚人之舉,而秦木恰恰就屬于這種人。 將寶寶抱到洗手臺上站好,秦木把他的小手握住,不許他揉眼睛。 “看看,都成小白兔了!” 寶寶眼睛紅通通的,晶亮晶亮。 秦木又笑,“臉跟猴屁股似的,還不害臊???” 寶寶臉蛋也紅撲撲的,果真像猴屁股,可是寶寶不知道猴屁股是紅的,他眨著眼睛,看向鏡子里的自己,“木木,猴屁屁是紅的嗎?” 寶寶聲音沙啞沙啞的,聽起來著實讓人心疼,可秦木還是很不合時宜地撲哧笑出來,“小笨蛋,猴子屁股是紅的都不知道!” 寶寶低下頭,“把拔沒有說過?!?/br> “把拔沒說過就不知道啊,那總還有……” 秦木差點咬到舌頭,剛剛聽了林之樺跟那李小姐的部分對話,他已經(jīng)有些領會過來林家的獨特之處,寶寶的mama好像不跟他們在一起? “我是說,你把拔太粗心了,沒教給你這個,該打屁屁!” “不能打!把拔疼疼!” 寶寶兩只小手揪住秦木衣袖,攥得緊緊的,好像生怕一松手他就真會去打林之樺,嚇得連眼睛都不敢眨了。 剛剛哭成個淚人兒的小屁孩,突然變得出奇的勇敢。 秦木這時候才反應過來,寶寶先前聽到李小姐的話就大哭,會不會有一部分原因也是為了保護自己親愛的父親呢? “小函,為什么要哭?” “那個姨姨是壞人……” 寶寶抽抽噎噎,卻還是不肯松開手。 “木木……” 寶寶喚一聲秦木。 “怎么了?” “把拔……”寶寶哽咽了一下,慢慢收回小手,揉著衣服下擺,眼淚一滴兩滴掉下來,“那個姨姨說……把拔養(yǎng)小函……很辛苦……” 寶寶知道辛苦的意思? 秦木訝異之余突然覺得心里酸酸的,大概有部分原因也來自于孩子的父親,連這么小的寶寶都知道他的辛苦,那么真實情況如何,已經(jīng)可想而知。 “你擔心把拔不要你了?” 寶寶抽噎著,小小點頭。 “小傻瓜!” 秦木阻止寶寶繼續(xù)揉衣服的動作,將他推到鏡子前邊,“這是新衣服吧?把拔給你買的?” “唔……” 寶寶還是哭喪著臉。 秦木笑著勾住他衣服正中那個米老鼠的圖案,扯一扯,寶寶小眉頭倏忽一皺,趕緊把米老鼠拉回來,護住,“衣衣壞了,把拔會不高興?!?/br> “那小函哭了,把拔會不會不高興呢?”秦木覺得自己真是個審時度勢一鳴驚人的天才,只這一句話,寶寶的哭泣戛然而止。 秦木趁熱打鐵,“他現(xiàn)在看見你肯定會說,這是哪家的小白兔小猴子呀?一點都不像他的寶寶,他的寶寶比這個可愛多了!” “才不是!小函不是小白兔小猴子!小函最可愛!把拔~~” 寶寶嚇得不輕。 “還哭,再哭我不管你了!” 軟的不行來硬的,秦木裝成兇神惡煞,作勢要走。 寶寶不鳥他,扁嘴只哭,“小函不要你,小函要把拔~” 完了,調(diào)戲過頭,寶寶哭得更慘了。 秦木也想哭,但他是欲哭無淚,更何況男兒有淚不輕彈……哦,對了,怎么沒想到這個!秦木靈感突發(fā)大吼一聲,“不許哭!男兒有淚不輕彈,你是男子漢,哭什么哭,太沒骨氣了!不許哭!” 哭聲再一次戛然而止,寶寶呆若木雞。 秦木趕緊趁勢幫他擦眼淚,整理臟亂的衣服,鏡中的小家伙一身米奇童裝,鵝黃色的短袖搭配橘色的短褲,胸口那個大大的米老鼠咧著嘴直笑,秦木心情也相當好。 “瞧,多可愛!” 看著鏡子里干干凈凈的寶寶,秦木心中奇妙地涌起一股自豪感。 “這么可愛的寶寶,把拔一定不會不要的!木木我來擔保,怎么樣?要不要拉勾勾?不能保證的話我給你當小狗!” 寶寶的幺指有點濕黏黏的,因為擦過眼淚的關系。秦木打開水龍頭給寶寶沖洗小手,很仔細地洗干凈。 寶寶終于破涕為笑。 秦木拿手指刮了刮他的小鼻子,“不哭了?” “不哭了!小函是男~子~漢~” 大概是新學會的單詞,寶寶說起來有些慢,別別扭扭。秦木將寶寶抱下洗手臺的時候,寶寶還在練習這個詞。 “要念給把拔聽!” 寶寶說,很驕傲。 “那還要告訴你把拔,是木木教你的喲!” 秦木感受到從那小手心傳遞過來的喜悅,嘴角也不禁微微翹起,卻是在抬眼的剎那,他看見靠近門的那面鏡子里,男人的側(cè)影。 微微垂著頭,背靠墻壁,一個憂傷的側(cè)影。 秦木突然想起,在酒吧那次,林之樺掩在一半黑暗中的、那個微微憂悒的眼神,與此時他的側(cè)影重疊起來,合成一個完整的林之樺,拒人于千里之外,像雨中的紫丁香,又像風里的青云松,哀愁與冷漠,溫雅與剛強…… 充滿矛盾的謎題。 這一刻,秦木恍惚有些懂了,林之樺那句話的意思―― 我理解為什么那么多的人無法做到表里如一,就像藝術品總有向光的一面也有背光的一面,如果你不費力去改變它挪動它,那背光的一面永遠也只有它自己知道。 只有,它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