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環(huán)藝術殿廊”的總店位于臺北市敦化南路，一座十二層華廈的基層。

    超黃金地段、高品味的雅痞藝展，沒錯，這就是“連環(huán)藝術殿廊”的經(jīng)營方針。

    藝廊內(nèi)部挑高足足四米，門面以一體成形的玻璃區(qū)隔成內(nèi)外兩個世界。門外，車如流水馬如龍，喧囂的引擎怒吼如同困獸，因陷在周末午間的壅塞瓶頸中，動彈不得！而門內(nèi)，裊繞優(yōu)雅的富貴氣息充斥著每一個角落。百來坪的空間規(guī)畫成開放式展覽區(qū)，分屬四項大歸類“樹、云’、塵”二十一尊黃銅或烏鐵質地的雕塑作品，栩栩坐落在各自的展示臺上，藉由抽象的形體，迸放著雕塑者一意傳達的自然之美。每座雕塑作品的尊前，咸皆聚集了成群的雅好人士，揩指點點地品評著，雖然附庸風雅者多過真正懂門道的，然而那股衣香鬢影的氛圍卻不容人小覷。

    “驚震創(chuàng)世紀鄔連環(huán)世界巡回展之終曲”的銅雕字樣貼附在玻璃外墻，一眼望去，格外的氣勢非凡。

    靈均已經(jīng)在門外徘徊了三十分鐘，依然鼓不起犧牲奉獻的精神踏進去。

    “好多人?！彼p咽一口唾液，罔顧門口招待員的狐疑打量，繼續(xù)踱上她第二十八趟來回步。

    昨天報紙藝文版刊載了鄔連環(huán)舉行雕塑展的訊息，并且宣稱這場展覽是他巡迥七大國家的最后一場，為期十四天。她馬上發(fā)揮掌握最新時效的牛皮糖精神，一下了課就眼巴巴地摸上藝廊門外，孰料觀展的人士若非高官達貴，就是藝文界聞人，而她秀雅卻輕便的書生樣，徹底與滿屋子貴氣格格不入。

    人多的地方向來帶給她壓力，遑論處身于她全然不熟悉的場合。

    “怎么辦？好緊張。”她拍撫著胸口，自言自語。

    展覽頭一天，照理說藝術家本人應該現(xiàn)身致意的，然而報導中也講得清清楚楚，鄔連環(huán)素來忌諱大眾媒體的追逐，而且脾氣古怪這一點她百分之百贊同會否如眾人期待的現(xiàn)身，仍然是未定之數(shù)。

    “既然如此，回、回家好了?！彼蚨ㄖ饕?，跨出第一步。

    然后，又縮回來。

    “太、太壞了，屈靈均，你的毅力到、到哪兒去了？”她替自己感到慚槐。

    既來之，則安之！盡人事，聽天命！不入虎xue，焉得虎子。她用盡鎊路成語，從事自我建設?？偠灾M去瞧瞧，反正人都來了。

    不過，正門口的招待員那副炯然的目光，恍如打量亂臣賊子似地瞠住她，她可沒有膽子直攖其鋒。最好找找看有沒有后門。

    靈均繞徑到一片高樓的后巷，再度花了二十分鐘覓尋“連環(huán)藝術殿廊”的后門。遙遙相準了目的地，她謹慎戒懼地探向未知的道路。

    “哎喲！”顯然還不夠謹慎，靈均距離后門尚有數(shù)公尺，卻當頭撞上同樣想鉆狗洞的宵小之徒。“痛、痛、痛死了”

    好個撿日不如“撞”日，她括著凹扁的俏鼻尖，很不淑女地痛蹲在地上。

    真是要命。人皆有鼻，何故撞她鼻？

    “還嚷痛呢！走路不看路?！闭厥抡呔尤粣喝讼雀鏍睢?/br>
    她只覺得右臂運傳過來一股強勁的力道，眼睛還來不及分清東南西北，嬌軀已然被告狀的惡人扯直了。

    “你沒事吧？沒事就好，我走了，不必道謝?！睈喝艘粠樵傅煤?，徑自嘟噥完畢就準備走人了。

    好耳熟的口音！靈均心中一凜，趕緊分出一只捂臉的手，牢牢揪穩(wěn)人家的臂膀。

    “你、你你n”

    “干嘛？”一股熱氣挾著滔滔的震喝撲向她的秀容。

    是他！就是他！鄔連環(huán)。

    靈均直勾勾地望進那與藝文版照片一式一樣的深眸。但直至真正面對面接觸，她才曉得，報紙的印刷技術可以失真到何等程度。藝文版上的照片實在太太輕描淡寫了。照片中的鄔連環(huán)蓄留著落腮胡，修剪得清凈儒雅，整張臉容僅暴露出那雙深黑色的眼眸，淡淡映出睿智的神采，形容像熬了溫文卻極富個性的雅痞藝術家。但，現(xiàn)實生活中的鄔連環(huán)

    天老爺！山洪爆發(fā)。

    豐密的大胡子已然刮除得鬢根不留，然而，卻未達成絲毫柔化的效果，反而顯現(xiàn)出他剛硬強悍的下顎，依據(jù)面相學，那種方正的臉型屬于超級固執(zhí)的死硬派，順我者昌，逆我者提頭來見。高隆的鼻梁與微陷的眼窩組合成極具民俗特色的面譜，凹凸立體的五官和古銅色的肌膚，幾乎接近吉普賽人的固有特征。

    他的長相太粗礦、太狂野，實在難安以“俊俏”、“優(yōu)雅”的詞藻。

    而且，那雙炙猛囂銳的深咖啡色瞳仁，正在她頭頂上方二十公分的距離，源源射放著極高溫的氫氧焰。

    報上說他二十二歲出道，二十四歲走紅紐約藝壇，今年已經(jīng)三十又一。歲數(shù)上與她未來的表姊夫不相上下，她卻覺得鄔連環(huán)感覺起來更少壯飛揚，可能是因為他的生命力比起同輩的人鮮猛。

    “鄔連環(huán)唔”她的嬌呼被一只手筋突起的巨靈掌拍回喉嚨里。

    “噓”鄔連環(huán)做賊似地，四處張望一圈，壓低了嗓門繼續(xù)撻伐她?！俺乘廊肆?，你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鉆狗洞？女人就是女人，成天嘰嘰喳喳的?！?/br>
    靈均屈辱不平地橫睨著他。

    從頭到尾，他“嘰喳”的臺詞可多出她三倍不止。

    “放、放開”她拍走黏住大半張俏容的手掌?！班w先生，我、我是青彤”

    “就是你。”鄔連環(huán)忽地瞇緊了上下眼瞼。這清秀佳人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話方式，勾動他記憶中躁怒的磁道?！澳憔褪巧蟼€星期打電話騒擾我的癡呆兒?！?/br>
    “騒、騒、騒擾？”靈均又驚又怒，陷入完全不可自拔的口吃。“我、我、我哪有、騒擾”

    “又來了，支支吾吾半天卻不把話講完?！编w連環(huán)嗤哼著嫌惡無比的冷氣?！皼]時間理你，by─by?！?/br>
    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宛如驅趕擾人清寧的嗡嗡蒼蠅，掏出特大siz的太陽眼鏡和毛線帽，匆匆易容好掩飾裝備，甩也不甩她地進入藝廊。

    他，他，他就這樣離去，干脆決絕，不留一絲情面。

    靈均肝腸寸斷，頹靡地抖著下唇，恍若覺得兩噸重的花崗石頂在她的發(fā)心。

    那姓鄔的還侮蔑她“騒擾男人”如此曖昧難聽的罪行傳揚出去，她怎么做人？而且，明明是他不等人家把語句說完，就急躁地炮攻她一大堆人身攻擊，怎么反口咬她講話不干脆！

    原來天下還存在著如此不講道理的臭男人靈均只覺得想哭。

    “不行。”她吸回鼻頭紅熱的酸意，緊握著兩只粉拳?！霸綉?zhàn)越勇，死守四行倉庫?！?/br>
    她拿出昔年女童軍楊惠敏奮勇泅水、一心一意將國旗送到國軍手中的精神，無論如何也要克服萬難，完成這樁“微不足道”的小as。

    堅忍的步伐堪堪踏入藝廊里面，她強裝出來的氣勢當場被襲涼的冷氣拂走了一半。

    真的好、好多人！她吞回騰涌到唇際的胃酸。

    銀白色的水晶燈提供內(nèi)部燦亮的照明，驚異、贊賞的評語從各個角落回蕩而出，交錯成不規(guī)則的詠嘆調。

    沒事、沒事，將他們當成一顆顆大西瓜就好。

    展示臺沿著四面墻構造，靈均沿著展示臺前進，形成并行線中的第三道，目不斜規(guī)，盯緊了前方覆罩毛線帽的“西瓜王。”

    雖說目不斜視，她依然無可避免地瞄到一旁的標價牌主題：石之生。材質：鐵。107x40。售價：美金七萬三千元。已于蘇黎士展覽中售出。

    好貴的鐵！她幾乎可以聽見“不值錢”的黃金在哭泣。

    鄔連環(huán)顯然不欲參觀者看出他的真面目，相準了左側的經(jīng)紀人辦公室，低首斂眉地掩過去。

    行政區(qū)規(guī)畫在藝廊的內(nèi)進部分，門口置放兩座三十公分高的小型銅雕。

    鄔連環(huán)即將消失在內(nèi)間的領域時，靈均及時趕抵標的人身后，再一次出手扯住他襯衫的長袖口。

    “鄔、鄔”

    “跟屁蟲，又是你！”鄔連環(huán)原本就儲量薄弱的耐性，此時此刻終于盡數(shù)告罄。他猛力抽回自己的衣袖，努力以沸騰的眼光夾殺她。

    動作和緩一些也就罷了，偏偏他是王莽的后代既“霸王”又“魯莽”也無暇細想她嬌怯怯、四十公斤出頭的纖軀是否禁得起大幅度的扯拉，那么隨手一收，害她重心失去平衡。

    前一刻，她還傾注全身的力量往前攔阻他，孰料鄔連環(huán)揮開她的手臂，身子趁勢偏斜了一半。她的焦點尚未凝聚清楚，已赫然察查自己的臉孔正在迅速縮短與黃銅雕塑品的距離。

    “糟、糟”靈均舞動手足，試圖穩(wěn)住斜倒的姿勢。

    “嘿！當心?！编w連環(huán)不等她“糕”完，連忙撲上前英雄救美。

    癱倒的命運雖然及時被挽回，卻無法阻止她的素手觸及生冷堅硬的銅雕。

    雕塑品被推離了基座幾寸。

    “shit！”一個惡劣的臟字沖口脫出他唇瓣。

    保全警鈴剎那間尖叫成惡耗。

    鈴鈴鈴

    連帶效應的影響，幾十位淑女名媛們下意識放縱自己的聲帶加入音效部隊。

    “啊”可觀的場面于焉發(fā)生了。

    “什么聲音？”

    “警鈴耶！是不是有火災？”

    “啊！快走、快走?！?/br>
    “好象有人偷竊展覽品?！?/br>
    七嘴八舌的推論從四面八方包圍向變故的發(fā)神點。

    “連環(huán)藝術殿廊”說小不小，卻也不至于遼闊到足以遮掩他們的行藏。

    四秒鐘之內(nèi)，兩人的體表同時浮起雞皮疙瘩，警覺到上百雙震訝評量的眼光落準自個身上。

    “那個人是誰??？”

    “藝術家本人好象出現(xiàn)了?！?/br>
    融隱在人群之間的藝文記者們驟然迸出悚疑的猜測。

    “真的是鄔連環(huán)耶！”

    “他干嘛偷竊自己的作品？”幾個年輕的菜鳥記者還沒搞清楚狀況。

    八成是剛畢業(yè)的。

    他的經(jīng)紀人排越逐漸圍攏的人墻，擠上前來?！斑B環(huán)，你你在做什么？”

    媽的！出師不利。

    鄔連環(huán)咒遍了滿肚子的粗言穢語。都是這笨村姑惹的禍！害他悄悄來、靜靜走的本意化成一江春水，滔滔向東而去，再也不回頭。

    瞧瞧她，居然還好意思端出要哭不哭的嚇呆相，企圖以清純無辜的表情博得大眾的同情。shit！

    “沒事！”火焰從他鼻孔、口角噴出來?！拔易吡恕！?/br>
    “喂，你才剛來”

    他熱血沸騰的步伐一鼓作氣地邁向正門口，壓根兒不理會經(jīng)紀人的挽留，腋下還夾著一尊已經(jīng)僵凝為化石的古典美人塑像。

    “鄔先生，請等一下。”媒體記者眼見機不可失，沒命地追出去?！奥闊┠l(fā)表一下對于本次展覽的看法?！?/br>
    “對對對?！逼渌浾吡⒓锤M?！罢垎柲鷮τ趪鴥?nèi)的藝術環(huán)境有何期許？”

    “您和紐約名模特兒的戀情是否進入白熱化？”

    “鄔先生”

    媽呀！

    他開步狂奔，活像尾巴上纏滿十串鞭炮的牛。

    都是這個口拙小村姑惹的禍！

    鄔連環(huán)探出石灰墻的轉角，回頭打量著追蹤他們十幾分鐘的禿鷹群，確定已經(jīng)擺脫了那票張牙舞爪的怪物后，忍不住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

    “呸，晦氣！”

    自從被懷中的彗星“掃把星”之美稱是也纏上之后，只要視覺范圍閃進她的衣角影兒，他就會被那股子霉氣沖煞到。

    比方說，她頭一遭來電騒擾他。當時他正在捏塑一座陶質的樣模，做為日后黃銅雕塑的參照品。孰料猛然亂叫的電話鈴聲駭了他一跳，中斷靈感事小，差點害他失手將陶模摔毀事大。誰都曉得他在工作室里從不接電話的，當初安裝專線的目的只是便于工作途中需要撥電話出去。

    八成是前些日子經(jīng)紀人來探班，順手將他切掉的電話鈴扳回運作狀態(tài)，才讓她有機可乘。背！

    第一通打攪還不夠過癮，她小姐瞬間再發(fā)動第二波攻勢果然，悲劇馬上發(fā)生了。滿心沉醉在工作中的他如遭雷殛，一個失手讓陶像重歸大地之母的懷抱，結結實實地砸成了一堆灰屑，甚至來不及盡完它當初被塑造出來的職責與目的。

    這教他怎能忍下那些由四個英文字母組成的單字？

    至于今天的意外，他談都不愿意再談，簡直想直接替自己改名為姓“鄔”名“背”號“哀尾?！?/br>
    “你有什么毛?。俊彼麅A彎了超過一米八的大塊頭，和她鼻子對準鼻子、眼睛瞄準眼睛，壞聲壞氣地咆哮：“我欠你兩百萬不還債？還是八百年前嫖你沒付錢？你這樣苦哈哈地追著我做什么？你以為逼死了我就可以分到一筆遺產(chǎn)？”

    “”靈均的唇消褪成銀雪般的慘白。

    倘若方才被這魯男子抱起來狂奔的景象沒嚇出她的心臟病，現(xiàn)下的粗言惡語也達到相同的效果了。她的牙關分開，又合攏，暗的喉聲無法拼構成完整的咬音。

    “咿咿呀、咿咿呀”他臭著一張陰沉沉的大黑臉，裝模作樣地學她的低吟?！把绞裁囱剑　?/br>
    靈均徹頭徹尾地驚呆了。自從脫離幼兒園階段，她再也未曾接觸過任何形跡惡劣如流氓的“壞男生。”由于語言障礙的因素，近親朋黨們憐惜她的不便，莫不對她格外的溫柔三分、體恤五分，雖然不至于到“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嬌貴，可是人人都將照顧她視作習以為常的天職。而上學之后，一路私立學校就讀下來，友儕們的同構型高，生活修養(yǎng)、禮教大都是一等一的人品，偶爾遇上沒啥格調的壞胚子，也肯定被表姊三拳兩腳打回家去閉關自省，重修青年守則，有誰曾像眼前這位“應該極具學養(yǎng)、偏愛獨處、思路敏感精銳的藝術家”一樣惡形惡狀？

    她開始懷疑鄔連環(huán)的經(jīng)紀人究竟買通多少媒體，替他進行虛假的反宣傳。

    “我我”她面無血色，逐漸增壓酸熱的眼眶成為全身唯一有知覺的器官。

    “你怎樣？想打架，小啞巴？”鄔連環(huán)譏誚地攻擊著。

    句末那蘊滿了惡意的三個字盡數(shù)瓦解她的鐵盔。

    紅菱似的唇角開始顫抖，震幅越來越劇烈，忽地，終于化成一聲驚人的嗚咽。

    “太過分了”她嚶嚶地抽泣起來。

    喝！鄔連環(huán)趕緊跳開三尺遠，還真給她嚇了一跳。

    “奇了，我又沒真的動手打你，你反倒未雨綢繆來著。”他如同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不說還好，他這么一哈啦，她益發(fā)委屈得不能自已，干脆挨著墻角蹲下來，埋進雙膝里哀切得驚天動地。

    “嗚”

    看樣子，這場睛時偶陣雨還會落上好一段時候。若教他掉頭就走不理她嘛，總覺得不妥，而勉強自己杵在原地觀風雨之變，他也缺乏耐心。

    鄔連環(huán)盤慮了半晌，當下做出決議。

    他突然學她蹲伏的姿勢矮下身子。

    “哈哈哈”哇啦哇啦的暢笑聲足以與她媲美。

    “嗚嗚欺人太甚嗚”

    “哈哈哈滑稽！被滑稽，笑死人了，嘿嘿呵呵”一高一低，一唱一和，兩個人各嚷各的調，有模有樣地玩起了街頭賣藝。

    靈均猛然抬起淚漣漣的俏顏?！澳恪⒛阈κ裁?？”

    他收住笑聲，也同樣正經(jīng)八百?！澳阌挚奘裁矗俊?/br>
    “我哭我的，干卿底事？”她怒瞪著這尾藝術流氓。

    “我笑我的，與你也不相干呀！”他嘻皮笑臉的，一改適才兇神惡煞的悍相。

    算了，好女不與男斗！靈均掏出面紙，細心揩干黏膩縱橫的涕泗。既然姓鄔的愿意回復文明人的身段，開始講道理，也不枉她哀哭一場。

    “鄔先生”她重振旗鼓。

    “怎么，不哭啦？”鄔連環(huán)若有憾焉地挺直腰干?！昂脩蛲嫱炅耍T罷罷！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playby，可惜playby看多了，有傷身體，容易造成貧血，咱們還是后會無期吧?！?/br>
    他大爺一臉沒趣的樣子，轉身就打算走人。

    “等、等一下?！膘`均直起身，又想追上去。

    他的顏表第三度遽變，再度換回她熟悉的惡劣無賴相。

    “我等你干嘛？”冷酷而高傲的下顎勾了起來?！伴w下要是再跟上來，可別怨我缺少同胞愛。滾！”

    好不容易凝聚成堆的氣魄，被他突兀的變臉升華成蒸氣，輕飄飄地融蝕于夕陽中。靈均抖著下唇，無助地盯著他虎虎生風的背影。

    哪有這樣子的？前一刻氣呼呼地罵人，下一刻又成了嬉笑作怪的小丑，最后卻流露著只可遠觀、不容褻玩的偉岸。與鄔連環(huán)交手過招，如同乘坐忽高忽低的云霄飛車！永遠料不定下一段路軌將會面臨哪種坡段。

    變色龍！

    他的情緒，活脫脫像幻化萬端的變色龍，教人捉摸不定。

    而且，靈均帶著罪惡性的快感暗忖，封他為“變色龍”實在太貼切了，因為變色龍屬于低等的爬蟲類生物。

    位處于中山北路上的“圓山休閑俱樂部”采會員制，經(jīng)營者對于入會資格的審查十分刁鉆嚴苛，光是口袋里麥克麥克尚且不夠看，必須同時具備一流的身分背景、知名度，以及正當?shù)男蜗?，才能順利以超高天價購得電鍍十八金的會員卡。

    鄔連環(huán)回國之前特地囑咐經(jīng)紀人，幫他弄來一張俱樂部的“出入境許可證?！?/br>
    本來他今天并未打算光臨俱樂部進餐的，直到他發(fā)覺那個嬌怯怯的小結巴一路盯死他不放，于是中途轉個方向，潛進這處雕堡避難。孰料結巴小美人硬是有法子，轉眼間也跟在他屁股后頭混進來了。

    shit！

    他郁悶著一肚子火山灰，幽暗深遂的瞳孔放出冷箭，直直戳向隔著兩張方桌與他互視的小結巴。

    “鄔先生，今天是俱樂部的意大利之夜，由主廚精心推出各式的意大利餐點，您需要我為您推薦嗎？”侍者恭敬有禮地詢問。

    “不用了。”他移回煩躁的眼，整張臉埋進菜單里面?！皝硪环莺ｕr通心粉、起士rou丸、奶油局明蝦，一瓶紅酒。慢慢來，不急?！?/br>
    點餐的音量大于正常的頻率，用意在于告示旁桌的跟屁蟲你#x5c3d;#x7ba1;等吧！鮑子我時間多，不怕陪你耗下去。

    他的訊息翩然抵達靈均的耳膜。

    通心粉，明蝦，多幸福呵！

    中午時分她為了趕赴“連環(huán)藝術殿廊”來不及用膳就匆匆地搭車前往目的地守株待兔。而折騰了整個午后時分，直到現(xiàn)刻，虛不隆咚的胃依然空蕩蕩的。

    她的荷包僅剩二百元現(xiàn)鈔，外加幾枚搭公車的硬幣，而菜單上最低廉的單價是兩百四十元，可以換到伯爵奶茶一杯。

    好餓哦！

    好貴喲！

    “小姐，您要點餐了嗎？”另一名打著酒紅色領帶的男侍應生漾著耐心的容顏。

    “呃，一杯熱奶茶。”她瞅住手中一模一樣的菜單，幾乎沒有勇氣抬頭。

    “好的。”侍應生盡責地記錄她的囑咐?！罢垎?，還需要什么嗎？”

    “熱、熱奶茶就好。”囁嚅的口氣很心虛。

    “您想不想來一份今晚的特餐意大利rou醬面？”侍應生依然笑容可掬。

    “不，只要一杯熱奶茶?！狈丈鸀槭裁催€不走？靈均羞疚地暗忖。

    “那么，嘗嘗主廚特調的起士濃湯好嗎？”他猶不放棄。

    “我只想喝熱奶茶?！甭曊{已經(jīng)降成耳語。

    “或者來份什錦海鮮脆餅？”侍應生再接再厲。

    “熱奶茶”她勉強擠出虛弱的微笑。

    “除了熱奶茶，您不需要點用正餐嗎？”侍應生已經(jīng)笑不出來。

    這位女客的生意也未免太難做了。

    “不我只需要、一杯、熱奶茶”靈均慚愧得無地自容，u有如呈給皇上的奏折，高高舉過頭頂心。

    她的肢體語言解釋了一切。

    受挫的侍應生終于確定這位客人確實只想喝“一杯熱奶茶?！?/br>
    精致的菜單迅速被抽走。

    總算。靈均悄悄拭掉秀額沁出來的冷汗，感覺自己剛剛打完一場硬仗。

    她千呼萬喚的熱奶茶幾分鐘之內(nèi)便端上方桌。而鄔連環(huán)的美食大餐也一樣。

    遙遙打量那魯男子大快朵頤，她除了干咽唾沫和奶茶、垂涎三尺之外，也拿他沒法子雖然她大可效法適才入門的方式，向服務人員謊稱：“我和鄔先生是一道的?！比缓蟀衙宽椣M記在他的帳上。

    但道德良知發(fā)育旺是她致命的缺點。

    空氣中洋溢著每一桌饕客進餐的美味香氣。隔桌，鄔連環(huán)叉起一團泛出nongnong起士香的rou丸，一口扔進嘴里。

    啊好羨慕好想吃。

    她渾然沒察覺自己正隨同他的動作一起張口，合頷，下意識咬出咀嚼的韻律。

    嗯，好香哦“他奶奶個熊！”鄔連環(huán)忽地扔下餐具，狠命捶下方格紋桌巾。

    本咚重響，震斷了餐廳內(nèi)嗡嗡的交談聲，也敲醒了靈均的黃粱大夢。

    怒噴的火龍眼將她釘上十字架。

    “你！”他一個箭步?jīng)_過來，拽著嫩若凝脂的素腕拖回自己的桌位?！澳愕降子惺裁疵。俊?/br>
    “先生”侍應生錯愕地上前調解。

    “沒你的事！”任何理智尚存的人類都不會想和目露兇光的爬蟲類作對。

    侍應生乖乖退回幕后。

    “小啞巴，你給我解釋清楚，你傻愣愣地呆坐我對面干什么？”苗頭殺回她身上。

    “喝奶茶?！彼幕貜蜐M含著防衛(wèi)性。

    “什么喝奶茶，你明明在吃空氣！”他嗤哼著不屑的控訴。

    “亂講！”她的俏臉不爭氣地渲開艷艷緋紅。“空氣、怎么吃？”

    “問得好！”他惡狠狠地咧嘴。“我原本還以為只有成了仙的牛鼻子老道才能餐風宿露，孰料眼前二十歲不到、一身乳臭未干的小啞巴也修成正果了。請問你死于營養(yǎng)不良后，rou身送往火葬場焚化，會不會燒出幾顆舍利子？”

    可能是被他諷刺了大半天，已經(jīng)免疫了吧！靈均發(fā)覺他邪惡的人身攻擊已經(jīng)降低了殺傷力。

    頭兒一撇，干脆不睬他。

    “真有個性！”鄔連環(huán)壞聲壞語地噴了口氣，強塞一根銀叉進她手里。

    這這是做什么？她怔愕著。

    “吃！”轉眼他又從流氓變身為專制的保母?！皼]把整桌食物吃完，閣下的尊臀休想離開這張椅子?！?/br>
    抱敬不如從命。再說，她也消耗光了和他對峙所需的卡路里。

    鄔連環(huán)沉著臭臉凝視她秀氣的吃相，越想越不甘心。

    小啞巴既然夠格進入俱樂部，顯見她的來頭應該不低，負擔一頓晚餐自然是綽綽有余。她可憐巴啦地愣坐在對面，沖著他的食物流口水，其實不過是最不入流的苦rou計，智商零點一的傻子也看得出來。

    偏偏他硬是被她非洲饑民的饞相觸動了。

    簡直莫名其妙！他這個人向來信仰獨善其身的原則，旁人的瓦上結霜與他半點兒不相干。然而，這女孩就有那么一丁點邪門的影響力。

    八成是她外形的緣故。他暗自提出解釋。

    未施鉛華的雪膚襯著及腰的烏絲，一身素雅簡便的鵝黃圓領衫，下搭一件玄黑的軟呢長裙，在在流轉著清新而水靈的女大學生氣質。

    沒錯，肯定是她的純美無邪在作祟。改天換一套蕩婦裝，他包準對她楚楚可憐的假相免疫。

    “你叫什么名字？”他粗著嗓門盤問。

    “屈靈均。”她啜口冰水，沖下嘴內(nèi)馥郁的起士醬。

    “我就說嘛！原來是屈原轉世，當真成過仙的?！彼麗灪?。

    靈均又漲紅了臉。

    “才、才不是?！彼齾葏鹊胤瘩g?！拔仪『迷诙宋绻?jié)誕生，父親又姓屈，所以爸媽才以、以屈原的別號為我命名。”

    不過，她倒是很訝異鄔連環(huán)竟然知曉“靈均”是屈原的別號。以他粗魯不文的舉止，她一直以為他充其量只吸收雕塑方面的知識，文學內(nèi)涵必定與他的修養(yǎng)一樣慘不忍睹。

    “奇怪，我閑著沒事干、自言自語，誰要你搭腔？”他不太爽快地搶白。

    靈均無故又吃了他一頓排頭，悶聲不敢再吭氣。

    “你究竟瞎纏著我做什么？”

    “”她埋頭徑自吃通心粉。

    “你說說看啊！”“”餐叉探向最后一顆rou丸。

    “你啞巴呀？不會回答呀？”砰！失去耐心的拳頭擁向桌面，霎時搖晃出水杯里的半盞清液。

    “喝！”她倒抽一口涼氣?！澳?、你你在和我說話？”

    “廢話！這張桌子就坐著我們倆，我不和你交談，難道找屈原聊天？”

    “可是，你剛才就在自言自語，沒和我說話呀！”她深覺委屈。

    “嗯，有道理！”鄔連環(huán)居然點了點頭。

    靈均本來以為他會被她的反駁氣得嘰哩呱啦叫，沒想到竟然也會贊同她的論調。

    所以，稱呼他“變色龍”絕對不為過，平常明明暴躁得很，三不五時又突然冒出很講道理的一面。

    “還有請你別再叫我、小啞巴?！彼吐曆肭?。“我或許咬字不、不清楚，可是，也沒有啞、啞巴呀。”

    那臉小媳婦的卑屈相莫名其妙地觸發(fā)他的罪惡感。

    “我問你一次，給你兩分鐘的時間回答，你究竟想不想表明自己的來意？”

    靈均已經(jīng)稍稍摸出這男人陰晴不定的脾氣，最好趕在他改變主意之前，把握機會。

    “我、我是青彤大學的學生，呢，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

    “停！”他高舉起右手?！跋茸屛页笤捳f在前頭。我唯獨不答應兩種邀約，一是采訪，二是出席公開場合，除去這兩項忌諱，其它一切好淡。！輪到你發(fā)言。”

    當場便害她講不下去。

    “可是，我、這個”靈均慌了手腳，整盤棋局全被他打亂。

    “嘿嘿嘿，你果然來者不善，對吧？”鄔連環(huán)幸災樂禍，活像撿到了便宜?！拔乙呀?jīng)把自己的原則表達得簡潔清楚，你也將自己的本意暗示得相當明白，顯然咱們倆不可能產(chǎn)生共鳴啦！既然如此”他拍拍屁股起身?！罢埶⌒∩豢讼嗨停髸o期?！?/br>
    “請等一下?！膘`均連忙推開椅子。

    “坐、回、去！”他扯出下吊眼瞠瞪她?！凹偃裟阍俑易分遗?，我保證向警方控告青形大學的學生妨礙自由?！?/br>
    認真的語調清清楚楚地傳達出他是認真的。

    這回靈均不敢造次，欲哭無源地跌坐回原位，睨著他昂首闊步地離去。

    合該她命中犯小人，竟連區(qū)區(qū)一樁演講的請托也宣告敗北。

    或許表姊和陽德說對了，她德薄能鮮，這輩子頂多適合替旁人跑跑腿，打理一些細微瑣事。

    兩噸花崗石，再度嘩喇喇壓向靈均的百會xue

    “喂？”凌某人夾手搶起殺風景的話筒。

    她的小說正進入如火如荼的階段。依照劇情發(fā)展，女主角即將被潛入的壞蛋頭子打暈，綁架回巢xue里，等待男主角送來白花花的贖款。緊要關頭，思緒竟然被要命的電話鈴聲中斷。

    “”彼端陷入全然的沉默。

    “給你兩秒鐘，再不吭聲我就掛電話?！彪y得她向來嘻嘻哈哈的嗓門嗆著火葯味。

    “老師，是我?！膘`均好不容易止住的淚眼，二度威脅著泛濫。

    一天之內(nèi)，她已經(jīng)連續(xù)被兩個人限制發(fā)言時間。

    “嗨，靈均?！弊詈笠唤z嚴苛馬上蒸發(fā)掉，轉而讓親切溫和的語意代替。“這么晚了，怎會想到打電話給我？”

    “對不起，打攪你趕稿?！彼襁M被窩里哀憐了兩個半鐘頭，竟然忽略韶光飛逝。

    原來此刻已經(jīng)深夜十二點。

    “沒關系?！绷枘橙嗣舾械伛龀鏊穆曇粑硢?。“你的聲音怪怪的，感冒了嗎？”

    她決定不拆穿靈均哭泣的事實。

    “不是?！膘`均沉默了半晌?！袄蠋?，我、我我需要一點建議?！?/br>
    “關于美術系的委托？”

    “嗯。”她一思及鄔連環(huán)那尾文化流氓，就想掉淚?！拔矣龅揭稽c小困難。對方極端不合作，而且，態(tài)度、有點負面。”

    多么輕描淡寫的說法。

    “我猜你依然不愿意將as發(fā)還給陽德他們，是吧？”

    “我”她咬住下唇，勉強吞下喉嚨的硬塊。“我想再吃一次?！?/br>
    方才猶疑了許久，便是擔心向凌某人求援后，會招來任務解除的命運。

    “沒問題。”凌某人一向倍仰民主開放的原則?！办`均，你讀不讀金庸的武俠小說？”

    “表姊、借過我?guī)妆尽！彼蚱鹁?，聆聽訓示。凌某人天外飛來的一句話，通常含有無盡深意。

    “聽好羅！金大師筆下的俠客們通常掌握一項不敗之鑰：他強由他強，輕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你懂不懂？”

    “這個好象有點文言文?！?/br>
    “唉！出版社的總編輯也曾經(jīng)批評過這一點?！绷枘橙肃皣@著無止無盡的懺悔。“那四句睿智的話翻譯成語體文就是：隨他去亂打亂跳，老娘一律當成沒看見。這樣你就明白了吧？”

    “明白了，謝謝老師。”果然有夠“語體?！?/br>
    靈均若有所思地放回話筒。

    凌某人的建議不無道理。鄔連環(huán)之所以讓她體內(nèi)的受挫感大量繁殖，便是因為她太在意他粗率的言語和態(tài)度，只要忽視他那層如狼似虎的外衣，表皮之下的鄔連環(huán)也不過是個“公的人”罷了。

    既然她能和陽德、表姊夫袁克殊，以及校內(nèi)數(shù)十位異性相處得和睦融洽，沒理由遇見他就杠龜。

    對！她必須更改策略。下回再碰面，不妨將他視為無理取鬧的小孩，而她則是成熟寬容的母親。

    身為母親，她有義務扭轉小駭儀的禮節(jié)修養(yǎng)。

    再不濟，頂多當他是一條小狽。

    人被狗咬是經(jīng)常有的事，傷口抬到嘴邊吹吹就算了，干嘛降低自己的品格，蹲在地上也回咬它一口？

    靈均揮掉所有淚痕，痛下決心再接再厲。

    當晚，她的睡夢中盡數(shù)充斥著張牙舞爪的突變生物。

    一只高大的變色龍突然延長出秋田犬的巨頭，轉眼又幻化為鄔連環(huán)的臭腦袋，追咬得她無路可逃。

    那個藝術流氓，即使是在睡眠中，也不讓她安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