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五小時后，她與鎮(zhèn)長在那家三明治店里吃著晚餐，啃著熱狗的時候，那個似乎每天都沒精神的中年人才小心翼翼地湊近問了她一句，“誰跟你說的？”

    “誰跟我說的什么的什么？”荀安一臉疑問。

    “跟你說的，我最近頭發(fā)掉光了，戴假發(fā)的事啊?！?/br>
    荀安沒有立馬向她揭曉答案，但她后來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思考著一個哲學(xué)問題：到底是編一個替罪羊讓鎮(zhèn)長覺得自己確實識人不利更好呢，還是把“她自己把自己是光頭這件事捅出來了”這個殘酷的真相告訴她更好？

    她在路過這條街的第三盞壞了的街燈后選擇把這個問題給拋之腦后，因為她看見了那間臥室里那塊為她所亮著的窗戶。此刻沒有什么比見到那個等她回家的人更為重要，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與她分享今天在橋邊的所見所聞，以及那二十二年前，在現(xiàn)實里的所見所聞。

    她喜歡被傾聽，被理解。荀安并不是個四下無人就活不下去的人，但在與杜芢相處的這些年里她自認(rèn)為自己總結(jié)出了身邊有人的最大好處。那就是她的那些感受，苦惱，她天馬行空的幻想，它們會被另一個人牢牢接住，而不至于成為在深夜?jié)L落床下摔得粉碎的玻璃珠。

    她才走到她們別墅的院子里就看見了二樓的那小窗口里的亮光一路向下延伸，像是一種自動裝置，她告訴過杜芢在窗邊看見了她也不必下來接她，她又不是自己不會開門上去，也就兩步路的事。但杜芢說過就算兩步路也想與她早點(diǎn)相見，她當(dāng)時是那么說的嗎？荀安記不太清了。

    她只記得她當(dāng)時被這樣的話語震到了一時間想不到回復(fù)的詞，就像現(xiàn)在一樣，雖然杜芢已經(jīng)不知道在深夜為她開了多少次門，她還是會為這樣突然從門縫中涌出的光亮而暗自感動，甚至眼眶濕潤。

    她還是忍住先把外套脫下再與她相擁，然后荀安去洗澡，杜芢又回到了床上繼續(xù)寫她的指令，直到荀安吹好了頭發(fā)從浴室中走出時都還能聽見她在那里敲她的電子鍵盤的聲音。

    荀安感嘆要跟機(jī)器人溝通，指望它去復(fù)制人類編出的程序果然還是太復(fù)雜了一些。但她想到前些年的時候杜芢也活得像個機(jī)器人，能與她溝通那么久的自己也挺了不起。

    她鉆進(jìn)被子里坐到自己的小機(jī)器人的身邊想與她聊天，杜芢看見她一來就收起了自己的辦公界面，手指一移開始循環(huán)播放這個世界的風(fēng)景記錄。像是沒人看也會開著的電視，主要湊個熱鬧。

    屏幕中顯現(xiàn)出了這個世界更多地區(qū)的模樣，那高于云層的城堡，以及環(huán)于四周的巨龍。戰(zhàn)士們乘坐生物科技所造的巨型飛行器相互廝殺，而她們，只是在這里，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鎮(zhèn)中，琢磨著一座橋的方向。

    “我現(xiàn)在回想起我們那天看到的巨蛇雕塑，可能并不是蛇，而是一條長龍石化后的尸體?！倍牌\主動去靠在了荀安的身上，說了些不太適合在靠在愛人身上時說的話題，“這里的地圖很大啊，你說，它是不是還挺漂亮的呢？夢境擴(kuò)展裝置真的是個厲害的機(jī)器，什么樣的世界都可以制造?！?/br>
    她在暗中夸贊著自己的寶物，像是掏出折得不太好的千紙鶴，想被人夸獎一翻的小朋友。

    “但這如果放到現(xiàn)實里的話，這樣的巨型生物是存活不下來的。”荀安沒有回答杜芢的問題，沒察覺出她隱藏地很好的失望，“我們在這里生活多好啊，如果去主城馴龍的話，一條龍尾甩下來搞不好就被壓死了呢，那多得不償失?！?/br>
    荀安拿起了放在床腳的筆記本，沒有再看杜芢的屏幕，她聊起了今天去湖邊看修橋的趣事，并思索著怎么把話題往光頭上引。

    還沒說上幾句窗外就傳來了一陣刺耳的哭聲，荀安一開始沒想理會，但她說一句對面嗷一嗓子，最后實在忍無可忍，外套都沒披就穿著睡衣到陽臺上去查看情況。一出門就看到鄰居陽臺上的一個小姑娘在扯著嗓子嚎，她家陽臺的樓下能看見一個似乎是從高處掉落，摔在了石頭上xiele氣的皮球。

    荀安就那樣盯著她看，小孩看見對面出來了人，有了觀眾后反而沒有了放肆大哭的勇氣，荀安在對面問她家人呢，她沒回答，快步跑回了屋內(nèi)，屋里好像傳來了一句“哭夠了知道回來了吧”的女性的抱怨聲。

    荀安回來關(guān)門時剛好打了個噴嚏，杜芢又想下床去拿厚睡衣讓她穿，被上了床鉆進(jìn)被子的荀安及時阻止。

    “這么大的小孩真難帶啊?！彼叞驯蛔拥倪吔菈旱缴硐逻叡г梗笆畾q左右的還好，這個年紀(jì)的要我可受不了。”

    “我倒覺得小孩哭一哭挺好的?！倍牌\想到了自己稍微哭聲音大一些就會被母親罵，說讓左鄰右舍都看她們家笑話的少年時光，“如果連哭都不能哭就太可憐了?！?/br>
    “你不會覺得吵嗎？”

    “還好吧。”

    “也對，畢竟你是連被吵醒多次都能忍的人?！避靼蚕肫鹆艘恍┻^去的事，她看向還在杜芢還坐在床上盯著屏幕，仔細(xì)欣賞夢中環(huán)境的側(cè)臉。

    一旁昏黃的燈光為她染上了一層或許本人并不想接受的柔和色彩，荀安不常拿圣潔一類的詞去形容人，但就像游戲給你拿來削弱最終難關(guān)的道具，除了用在這里，好像也沒有了更好的場合。

    “我覺得你很適合當(dāng)一位母親?！边@話滑出口時并未歷經(jīng)太多大腦褶皺的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