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恕沉默地看著它：“……”

    厄羅耳的表情里帶著羞澀的惶恐：“不不不，你別往下流的方向去想。我說的是真正地吃！吃掉你的身體，吞進肚子里，吞噬你的靈魂，他就可以擁有你的一切。”

    邢恕嘖了一聲：“廢話，我知道你的意思?！?/br>
    一人一蛇都沉默了會兒。

    然后同時開口道：

    “但我知道這不可能?！?/br>
    “他不可能吃掉我?！?/br>
    邢恕扶額，決定把這個老是抖機靈的蛇給揍一頓。

    還好厄羅耳跑得快，爬到樹上，吊著身體繼續(xù)說：“我保證接下來的不是廢話?！?/br>
    邢恕：“快說。”

    “讓戮魔陣吞噬你的靈魂?！倍蛄_耳終于學會了言簡意賅，“你們?nèi)祟惞苓@叫‘反噬’，其實不是的。是因為鎮(zhèn)壓的魔氣變多了，陣眼就會擴大，將你的整個身體都變成陣眼。換句話說，‘反噬’以后你就成了戮魔陣本身。到時候，再讓涅修亞吸食你的力量，就和吸收天神的祝福是一樣的！這是個完美的計劃?！?/br>
    “反噬以后會怎么樣？”邢恕問。

    “我不是說了嗎？反噬以后，你就成了戮魔陣本身。你左手的陣眼會浸入你的靈魂，你就是天神賜福的器皿，涅修亞可以通過你來吸收賜福的力量?！?/br>
    厄羅耳想了想，又說，“你是害怕自己會死嗎？放心吧，你死不了的。雖然到時候你的身體會充滿魔氣，看起來像是個惡魔，但那又怎么樣呢？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像惡魔了——對不起，我又開了個小玩笑?！?/br>
    邢恕沒有和他計較最后的那半句無聊的玩笑，只問：“反噬以后，我還是我嗎?！?/br>
    “這個嘛，你肯定還是你，但也肯定不是這一秒的你。”魔蛇的信子心虛地縮回去。

    暴雪忽然變大，厄羅耳像是不愿再和邢恕聊天，忽然催促起來，“你最好快點做決定，否則你們整個人類都會完蛋——魔王已經(jīng)決定了，如果涅修亞喚醒神罰下了地獄，那全人類就得跟著陪葬！現(xiàn)在犧牲你一個可以救下你的世界，還可以救你的愛人，何樂而不為呢？況且也未必是犧牲，當惡魔也是有很多好處的！”

    邢恕伸手從樹上捏住蛇頭，把它拽下來，險些把它的兩個紅彤彤的眼珠子捏爆：“你口中那個魔王既然這么厲害，他怎么不自己來，偏派你這么個小雜碎過來浪費時間。”

    “你猜怎么著，其實魔王能看見現(xiàn)在我看見的一切，多么高深莫測的王——”魔蛇還企圖說點俏皮話，隨即就被邢恕捏碎了腦袋，它，“哇啊啊啊啊??！你怎么不說一聲就動手！”

    邢恕捏碎了它以后也沒扔掉，眼睜睜看著它又長出一個腦袋，他的聲音變得冷而沉：“那個家伙，為什么不自己來。”

    “魔王的本體如果出現(xiàn)在這里，那群盯著他的懲戒天使下一秒就會去告狀，然后眾神便能得知我們在人間藏著的小秘密。雖然魔王是不受天神管制的，但他也最好不要對抗眾神，畢竟為了復活……噫啊啊啊啊我說今晚的雪怎么這么大！”

    厄羅耳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大叫著，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的腦袋掰掉了。

    新長出來的蛇頭有些僵硬，它重新接著剛才的話題說，“總之，魔王不出現(xiàn)不是因為他來不了，而是不想引來一些麻煩，你也不想涅修亞出事吧？所以啊，我提醒了你半天，留給我們的時間真的不多啦?！?/br>
    邢恕蹙眉：“非得等到火燒眉毛了才跑過來說這些，你也知道時間不多，之前的幾次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br>
    “誰能知道你們是那種關(guān)系啊。走正常程序的話，我應(yīng)該把你骨頭打碎，將你本人帶著靈魂送到涅修亞門口供他食用?！?/br>
    厄羅耳那張小小的蛇臉上露出了尷尬的表情，“我來一趟人間是很危險的，因為有懲戒天使在盯著魔王，我們不能叫他們發(fā)現(xiàn)這個天大的秘密。這次我能溜出來，多虧他們看我可愛——”

    事實上是因為它傻得無法引起任何人的戒備。

    “——我任務(wù)重時間緊，哪里有時間和你解釋，只想著找到你就行了?！?/br>
    結(jié)果它找到邢恕的那天晚上，邢恕正開著車往葉西杳家去。

    厄羅耳帶著魔王賜予的魔力，本來想把邢恕打個半死，讓葉西杳可以輕松活吞他的靈魂。

    結(jié)果后半夜，厄羅耳就親眼目睹了魔王之子和他的食物在走廊上接吻。

    于是一切就亂了套了。

    如今的葉西杳顯然不可能吃掉邢恕。

    更糟糕的是，那時候邢恕正準備在次日一早，就去聯(lián)盟匯報葉西杳是魅魔的事。

    而這件事一旦在人類那里被擺上明面，葉西杳的身份也就差不多屬于被完全公開了。

    天神必會知曉這里藏著一個受了神罰但還沒有墮入地獄的惡魔之子。

    情況緊急之下，厄羅耳被命令暫時不回去，要在人間搞定邢恕這個大麻煩。

    它幾次三番阻止邢恕去匯報葉西杳的身份，又借用魔王的力量逼邢恕反噬。

    但只要葉西杳和邢恕待在一起，它就得藏起來。因為魔王說了：“你不要嚇到他?！?/br>
    行動太復雜，厄羅耳腦仁又小，叫它思考輕重緩急真是太難了。

    這時，邢恕卻突然說：“你隱瞞了什么。”

    他很肯定，厄羅耳的話里一定藏了某個對自己不利的信息。它沒有全盤托出。

    “好吧好吧，確實少說了一點……你被反噬以后，涅修亞需要通過你的身體來吸收掉全部的天神賜福，相當于以后人類就失去了天神庇佑，魔物要入侵人間就便容易了。如果你在乎的是這個，那么請放心好了——”

    厄羅耳的蛇尾鉆進雪里，對邢恕說，“魔王說，人類如果愿意獻出天神的賜福，從今以后他就親自、永遠、沒日沒夜地代替戮魔陣守護人類。反正涅修亞成神了的話，魔王也就沒什么好忌憚的了?！?/br>
    邢恕就像沒聽見它的話一樣，又說：“你隱瞞了一些東西?！?/br>
    厄羅耳剛要開口，就被邢恕打斷。

    邢恕盯著它的眼睛，說：“我問的是‘你’，不是這條舌頭打結(jié)的蛇?！?/br>
    厄羅耳：“……”

    蛇的那雙豎瞳在瞬間變幻了色彩，快得像個錯覺。

    再看向邢恕時，它褪去了剛才慌里慌張的憨態(tài)，慢騰騰瞇起雙眼，像是打量一般幽幽掃向邢恕，說道：“我也不妨問你一個問題?！?/br>
    邢恕不說話。

    那雙眼睛背后的主人問他：“你想他成神還是墮魔？”

    邢恕說：“我只想他自由地活著?！?/br>
    “那很好，我想我們已經(jīng)達成共識?！?/br>
    魔蛇在說完這句話以后就消失了。

    它走得很急，不知道是為了制造神秘感，還是那幾個懲戒天使發(fā)現(xiàn)了它短暫的分心。

    總之，不管是那雙眼睛，還是原本的厄羅耳，都沒了蹤影。

    暴雪越下越大，并沒有要停的跡象。

    邢恕在原地站了許久，不知是等雪停，還是在等那條傻乎乎的蛇再次出現(xiàn)。反正都沒有等到。

    在破曉前，他確定今晚沒有后續(xù)了，才抬腳往回走。

    邢恕清楚地看到了回家的路，也一步一步地穿過風雪走著，但這一刻卻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丟失了方向。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就變成這樣了。

    他寧愿今天面對的是一個強大的敵人，也不想聽見對方說，他們竟然達成了共識。

    未來正如這場暴雪一樣白茫茫，迷住雙眼。

    -

    天亮以前，邢恕回了家。

    幸好葉西杳還沒有醒，仍舊乖乖地窩在被子里睡得安穩(wěn)。

    他一走進屋子就帶進來一陣冷風。

    被窩里的葉西杳被吹醒，這才睜開了眼。

    邢恕累得要死，身心俱疲，看到葉西杳的瞬間活了過來。

    他迅速脫掉外套，在暖風處烘掉了身上的冷氣，才跑過去抱住葉西杳。

    “吵醒你了？”邢恕親了親葉西杳的發(fā)端，然后親他的額頭，眉心，鼻尖，最后落在唇角，一邊蜻蜓點水地吻他，一邊問，“今天有沒有做噩夢？”

    事實上他此刻內(nèi)心前所未有的迷茫，但是又不想讓葉西杳察覺到。

    葉西杳在他懷里不舒服地拱了一下，下巴從他頸窩鉆出來，輕聲問：“你去哪兒了？”

    邢恕說：“外面在下雪?！?/br>
    他連謊言都編不出來，只好找了點沒什么意義的話開始胡說，“冷得要死，今天別去上班了，以后都不去了?！?/br>
    還好葉西杳沒有追問他為什么會從外面回來，反倒很溫順地在他懷里窩著，說：“不上班要干什么？”

    邢恕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咱們跑了吧?！?/br>
    葉西杳笑起來：“行?！?/br>
    邢恕問他：“真跑?。俊?/br>
    葉西杳：“跑唄?！?/br>
    邢?。骸澳阋膊粏栁遗苣膬喝?，為什么跑，就跟著我？”

    葉西杳：“嗯?！?/br>
    邢恕忽然就覺得嗓子眼兒吞了根針似的，開口也疼，沉默也疼。

    他認為這件事不能隱瞞。

    厄羅耳口說無憑，誰知道它的主人到底是不是葉西杳的爹？萬一是個蠱惑人心的魔鬼假扮的呢？

    要是邢恕為此大亂陣腳，被對方給騙了，那就真是丟臉又丟命。

    邢恕現(xiàn)在最該做的，就是和葉西杳一起商量一下事情該怎么辦。

    但是邢恕嘗試了半天，死活就是說不出口。

    邢恕心里有一個猜測，而且他覺得，葉西杳估計也猜得到。

    要是他說了，那這事兒就做不了了。

    邢恕特別怕看見葉西杳的臉上露出不安的表情，特別怕葉西杳那雙琥珀一般透明的漂亮瞳孔里洇出失望。

    他現(xiàn)在都還能回憶起他跟葉西杳坦白自己是個驅(qū)魔師的那天，葉西杳看他的眼神，有一瞬間的害怕。只那一瞬間的害怕，就已經(jīng)足夠讓邢恕感到痛苦，生不如死，像是一輩子都贖不完那一瞬的罪。

    邢恕不敢想像一個真正受到神罰的人，會變成什么樣?？梢钥隙ǖ氖?，一個失去理智只剩本能的魅魔，在地獄肯定沒有暖風可以吹。

    最殘忍的是，神罰永無止境。

    人類倘若苦完一生，還有結(jié)束的時候。而神罰后的魅魔，會永生永世活在那樣的慘狀中。

    也就是說，如果厄羅耳帶來的消息是真的，那邢恕根本沒的選。

    他必須要救葉西杳。

    “邢恕，你這輩子最害怕的是什么？”葉西杳大概是醒了以后睡不著，便忽然找了個話題和邢恕閑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