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娘娘千秋 第82節(jié)
“真會掃興,孤就是說說,也沒真想做只鸕鶿。”皇后撇下了唇角,“往前還算賞識你,好幾次也想傳你說說話,如今看來,竟又是個沉悶無趣、愛說大道理的,當(dāng)真該慶幸孤沒傳見你了?!?/br> 孟緒替人斟茶,言語溫柔:“這怎么是大道理呢?妾只是以為殿下愛聽這些風(fēng)物雜聞,才想著說給您聽?!?/br> 能想到用今朝已不多見的幄子來擋風(fēng)觀景,可見皇后素日也是個用心奇巧的人。 皇后扭頭道:“花言巧語,少巴結(jié)孤?!?/br> 皇后捧起了杯盞,孟緒便也給自己斟了一杯,壺里裝的是新沖泡的玫瑰花茶。不知是因為皇后心疾不能飲尋常濃茶,還是特地為她準(zhǔn)備的。 她笑道:“殿下想結(jié)識妾,若妾也想巴結(jié)殿下,如此不是兩廂情愿么?只是殿下既覺得妾還算能說說話的人,又為何從不曾傳見呢?” 這話卻把皇后問住了。 為何從不傳見呢? 總不能說是自己沒幾天活頭了,不必再多結(jié)識一個朋友。多一分牽念對她來說可不是好事。 然而皇后是這樣驕傲的人,可不想將自己弄得可憐兮兮的。只冷著臉道:“你說想巴結(jié)孤,不也甚少登門?心里說不定還看不上孤呢,只哄孤高興罷了?!?/br> 孟緒胳膊上的傷本已好得差不多了,不知怎的,這一刻痂痕處卻忽一陣發(fā)癢。 癢得讓她想起了阿娜。 如果皇后身子尚好,大約會和阿娜一樣快活吧。 她微微轉(zhuǎn)目,看向皇后:“那敢問殿下,妾又為何要哄看不上的人?” 風(fēng)吹開幄子,有宮人拿了只純金的貔貅鎮(zhèn)紙,橫放在幄紗拖地的部分上,將它壓住了。 孟緒沒想到鎮(zhèn)紙還能用在這地方,有些看怔。 皇后正愁不知如何反駁她的話,見此便頗為得意地道:“是表哥送給孤的東西,糟蹋了也不心疼?!?/br> 孟緒笑了笑,誠心地道:“妾只覺得殿下是物盡其用?!?/br> 不用問,她也知道這必是皇后吩咐的,宮人可不敢擅作主張拿這樣貴重的東西壓在地上。 皇后如今恐也不得什么提筆寫字的機(jī)會,這鎮(zhèn)紙若不拿來壓簾,怕也只能束之高閣、不見天日。 恰好這時另一名宮人端了才出爐的點心進(jìn)來,順嘴就對皇后道了句:“殿下是該出來走走,悶在屋里氣哪能順呢,許久沒有聽殿下說這樣多的話了。” 皇后不耐地?fù)]手趕人:“同你們?nèi)杖障嘁?,何來這樣多的話能說?沒兩句又要勸我喝藥,原來竟還盼著我能順氣!” 宮人被指責(zé)得啞口無言,忙垂首退下。 孟緒夸皇后精神好本是為了寬她的懷,卻不曾想到,今日確實已是皇后近來狀態(tài)最好的一日。 等把宮人趕走,皇后閉著眼靠在椅子上,似乎也有些不舍得這悠愜的時光。 然而再不舍得也要舍得。 再睜開眼時,皇后的神情驀然變得冷峭犀利。 “孤有一道懿旨給你。孟氏,接旨吧?!?/br> 這時的皇后與方才判若兩人,氣態(tài)肅然,縱然瘦骨伶仃,也聲威壓人。 孟緒才要起身接旨,皇后卻叫住她道:“不必跪,這是一道密旨?!?/br> 她寡淡的唇色浸洇在玫瑰花茶的湯色里,潤亮的表象下是深重難返的干枯。 皇后抿唇道:“孤要你——別再查鐘氏之事?!?/br> 孟緒還未靜下來的裙擺在這時徹底動蕩,她起身看向皇后。 面上卻無多少震驚。 在這個她傳問二十四司的時機(jī),又強(qiáng)撐著羸弱的病體也要相見,要聊的,又能是什么等閑家常呢? 只是沒想到,皇后會直接下了懿旨。那便是寧可毫不迂回,也絕不給她違令不遵的機(jī)會。 可皇后難道不知道,這樣一道旨,只會讓她疑心更甚嗎? “別這樣看著孤,”皇后嘆息,“孤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心里比你更煩。有多少大臣上諫,說孤德不配位,就連孤自己也深以為然。可你知道,為何最后,孤還愿意在這個位置上苦苦支撐嗎?” “因為……孤要在最后關(guān)頭保一個人?!?/br> 再看透一切的人,也總有執(zhí)著。 誰又能跳出塵俗? 話已至此,孟緒也說得敞亮:“妾來的時候就一直在想一件事,若要下慢性的毒藥,下在何處最好,會是燈燭嗎?后來妾想到了,燭火日里少燃,每至夜來才會點起,縱使太醫(yī)登門問診,也不會輕易察覺氣味有異。而一旦燒盡,更是煙消云散,不留痕跡。” “燈燭嗎……”皇后攥了攥覆在腿上的蓮青色繡金裙,從骨子里泛出一點涼冷。 鶩落霜濃了,原來秋已這樣深,該喚人拿毯子來蓋了。宮人怕她身子忽又不好,一直也都沒敢離太遠(yuǎn),叫過來也只是招招手的事。 但皇后不能,這些話不能讓更多人聽到。 她忍著冷道:“確實是很巧妙的心思。你別惱,孤只是看不得有人欲將她當(dāng)做登云梯,更遑論傷她姓名。卻并不覺權(quán)力是什么良珍貴寶。孟氏,孤不妨給你指一條明路,與其當(dāng)一個掌權(quán)的昭儀、貴妃,不如——” “不如,當(dāng)一個有名有實的,皇、后?!?/br> 皇后說這話不是試探,更不是詰諷。 她認(rèn)真又平靜。 孟緒自懷妊以來,許久都沒有跪過誰。卻在此際驟然屈身下去,幸好是在草茵上,只有尖碎的草葉硌在雙膝。 “殿下,妾絕無此念,也懇請殿下不要拿自己來開玩笑?!?/br> 皇后扯了扯嘴角,正要笑她大驚小怪,就聽宮人在幄子外驚呼,圣駕來了。 一回頭,就是帝王赴步漸近的身影。 帝王直凜凜地看著跪在地上的人。 皇后差點兒都要撫掌夸贊孟緒跪得真是時候了,卻見她也是一臉錯愕,不像有意為之。 便把話咽了下去。 只在那道身影走到幄前時,輕哼了聲:“表哥來的這樣急,是怕意昭儀在我這里吃虧不成?” 第71章 稱臣 裊裊幄紗被一根修長的指挑開,皇后才要站起來迎人,蕭無諫便道:“你這身子,朕可不敢受你的禮?!?/br> 皇后只得又坐下:“表哥既知道我這身子不中用,怎么還擔(dān)心我欺負(fù)了你的美嬌娘,倒不如擔(dān)心昭儀巧言令辭,會將我氣出什么好歹?!?/br> 有了帝王的加入,幄子里的空間突然變得逼仄了不少。 宮人端了只她們準(zhǔn)備茶食時坐的腰鼓凳來。凳子當(dāng)然不如椅子舒服,可此前幄子里只準(zhǔn)備了兩把椅子,這時候總不能大老遠(yuǎn)再去運一把來。 畢竟如今幄中三人,一個是堂堂天子,一個是病重的皇后,一個是宮中唯一有孕的昭儀,讓誰站著等呢? 蕭無諫很自然地就在那只腰鼓凳上坐下。 孟緒也回了座中,看著陪坐在一旁的帝王,地位就和個委屈的小媳婦似的。 不知怎地就笑了一聲。 蕭無諫看了她一眼,才對皇后道:“朕從頭到尾可有說過一句?不是你一上來就認(rèn)定朕是替柳柳撐腰來了?” “柳柳,”皇后還是頭一次聽說孟緒的小字,“原來意昭儀還有這樣一個俏皮的小字??上Ч伦畈幌矚g柳,每年三月,絮子飛亂,不是天生穩(wěn)重花,常常要讓孤一頓好咳?!?/br> 說到這,皇后果然拿帕子掩著嘴咳嗽了兩聲,嗆得皺眉,偏還堅持要說下去:“可這柳絮也是乖覺的東西,一遇好風(fēng),就可以趁勢而為,扶搖直上。你說對么?” 帝王在這里,皇后自不能再將鐘美人的事擺上臺面來說。 因只能拐著彎提點孟緒不要忘了她的前話,要她接旨,做一顆“乖覺”、“扶搖直上”的柳絮。 皇后平素最鄙夷這些女子之間話里夾話、笑里藏刀的做派,如今卻也不得不效法,一番話說得她自己都頭疼。 好在帝王始終是一副隔岸觀火的樣子,似乎當(dāng)真不是為護(hù)著誰來的。 可皇后垂睫斜了一眼,卻又瞥見他的手竟暗悄悄地和身邊的女子的手勾到了一處,兩人分明避著她偷偷牽手呢! 但凡她對她這位表兄有半分的心思,今日都得被他們氣成“大行皇后”了。 實則孟緒本想甩開那只手的,只是因怕皇后發(fā)覺異樣,始終沒好意思弄出太大動靜,便怎么也甩不開。 只能撇過頭看向皇后這一邊,笑道:“那殿下可知,柳絮之所飛散,為的卻是傳播種子,落地生根才是它之所愿。即便最后沒扎進(jìn)土地,也會成為醫(yī)家手上的一味良材,有止血止痛之效?!?/br> 皇后才不聽柳絮有用沒用,又是為的什么飄揚(yáng)開去,她只聽出來,這孟氏是不肯領(lǐng)她的密旨。 說到底還是她表哥給了人家底氣! 她沉默地喝花茶。 “怎么還不高興了?”蕭無諫這才出聲。 皇后自覺沒幾天日子了,忽然就誰的面子也不想給了,冷眉看著帝王道:“本是女孩子家說話而已,表哥突然過來,自然掃興?!?/br> 皇后一向?qū)λ@位表兄還是尊敬,今日這么乍然同人慪起氣來,連帝王都覺有兩分新鮮了。 若換了別的事,孟緒倒是愿意哄著她??社娛闲‘a(chǎn)而亡,怎么說也是兩條人命,若就如此半道放過,怕是夜里都難以安枕。 便只能對人道:“殿下消消氣?!?/br> 皇后心知今日多半是白費功夫了,氣悶地往外趕人:“孤出來一趟頗不容易,還想看會兒景,就不留陛下和意昭儀了。” 待他們走出幄子,她孤自頹坐在云屛霧障圍起的溫室里,四面望出去都是朦朧不真的景物,連天光都慘弱得發(fā)虛。 看著那二人沿河緩步,越走越遠(yuǎn)。 孟緒方才的話忽然積上皇后的心頭。 她掐著一縷腰上的金穗,有些出神:“為何竟會是燈燭……” 宮人想過來陪伴皇后,便借著給她換一壺新的熱茶的機(jī)會入了幄子。彎腰將新茶放在方幾上時,正好聽了一耳的糊涂。 “什么燈燭?” 皇后搖頭不說,只是沉吟了一會兒,苦笑道:“原來孤看不上的東西,也不是誰都稀罕的?!?/br> 又兩目空茫地看著遠(yuǎn)處嘆氣:“在這宮里,真是處處身不由己,連想做什么樣的人,都由不得孤。其實孤很喜歡柳絮啊……” 宮人被說得更加困惑。 這之后一連好幾天,皇后都不肯見人。 就連陳妃來了,也只能吃到閉門羹。這在以往是從無有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