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色 第19節(jié)
小六子嚇得雙手合十,保證再也不說了。 站在幾個婦女中間的黃大嬸小聲嘀咕:“白家老大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呂萍媽用手肘碰了碰呂萍爸,剛欲說什么,呂萍奶奶瞪了她一眼。呂萍將目光從愛娟身上收了回來,望著白聞賦。 白聞賦到底是在說,白家還有男人在,外人別想欺負白家的女人。 還是在說白家有他,葉蕓不會淪為寡婦。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理解讓人浮想聯(lián)翩,落在每個人的耳中或許都能解讀出不同的意思,但此刻沒有人去接黃大嬸的話。 白聞賦大步走向家,瞧見佟明芳,對她說:“燒點熱水。”交代完他踏進家?guī)祥T。 葉蕓裹著白聞賦的襯衫縮在桌邊上,潮濕而凌亂的頭發(fā)垂在身前,外面的動靜她都聽見了,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這棟樓的人對于白聞賦的忌憚。 他走進來的時候,葉蕓的身子輕輕顫了下,細微的動作落在白聞賦眼中,他面色發(fā)緊,一言不發(fā)地倒了溫水端進葉蕓房中。 佟明芳燒好熱水進來時,葉蕓已經換下臟衣服,將身上擦凈。她端著盆出來,白聞賦靠在門口,接過盆對她說:“去床上躺著,頭發(fā)散下來?!?/br> 葉蕓受驚過度,人是恍惚的狀態(tài),順從地爬上床。 白聞賦重新倒上干凈的熱水,提起板凳走到床邊。他把盆放下,找來葉蕓平日用的洗頭膏坐下身。 佟明芳哪里見過大兒子伺候女人洗頭,忙上前提起袖子說:“我來洗吧?!?/br> 誰料白聞賦眼皮都沒抬,沉著嗓音回:“不用。” 佟明芳袖子都卷到了一半,被老大不容置喙的口吻弄得相對無言,杵在一邊干看著。白聞賦瞥了她一眼:“你要沒事再燒點熱水來。” 佟明芳走后,白聞賦捋起葉蕓半濕的長發(fā)。葉蕓閉著眼,整張臉失去血色,他觸碰到她,她像驚弓之鳥般瑟縮。 白聞賦蹙起眉,垂下視線聲音盡量放緩:“沒事了,安心吧?!?/br> 他的口吻像是哄人,葉蕓總算不再防備。 他將溫熱的毛巾敷在她頭上,手指輕輕按壓,力道不算重,按摩到頭部的神經末梢,剛好可以緩解壓力和焦慮。 毛巾溫度降下來再重新熱上,如此反復,葉蕓的身體漸漸放松,臉色也緩了過來,極度驚嚇過后人進入疲憊狀態(tài),沒一會兒呼吸就輕了下來。 佟明芳提著熱水進來,悄聲問:“睡著了?” 白聞賦點了下頭,將她頭發(fā)洗凈擦干后,把她身體擺正,端著盆走出房間,替她帶上了門。 佟明芳還坐在桌邊罵罵咧咧,把馮家祖宗十八代都輪番問候了一遍,白聞賦聽得心煩,讓她回房睡覺。 佟明芳還記掛著說:“葉蕓晚上沒吃,待會要是醒了......” “我守著。” 白聞賦低頭將煙咬在嘴上,推門去了走廊。佟明芳望著兒子的背影,心思在腦中盤旋了一圈,最終還是壓了下去。 第20章 葉蕓做了個很奇怪的夢, 夢是斷斷續(xù)續(xù)的,沒有完整的過程,一個片段跳到另一個片段。結實的肌rou, 粗礪的觸感, 看不清楚長相。忽然兩堵高墻閃現(xiàn)在她的夢境中,黑壓壓的天際被切割成細條狀,她的身體被人拖著,恐懼再次襲來。下一秒她被籠罩在寬闊的身軀下, 同樣,看不清模樣。又跳到就在這張床上,身后有人摟著她, 那處高聳而堅硬。在夢中, 她想到了聞斌,她想回過頭去確認, 卻被壓住動彈不得,耳邊是喘息, 身體被焚燒,空虛襲來,似曾相識,又陌生難懂。當她用盡全力轉過脖子時, 看到的卻是薄長而銳利的眼。 葉蕓猛地驚醒,一下子從床上彈坐起來, 額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本以為醒來后夢中的畫面會消失殆盡, 然而讓她無措的是, 畫面是沒了,身體依然持續(xù)發(fā)燙。 她并不知道做這種夢是壓力過大導致的, 以往的夢境沒有類似的經歷,緊張和羞恥幾乎將她淹沒,她攥緊床單,面對生理發(fā)出的特殊信號感到無措。 葉蕓醒來的動靜太大,白聞賦以為她做噩夢被嚇醒,推門進來見葉蕓直愣愣地坐在床上,臉頰紅得像發(fā)熱。 他幾步走到床邊問他:“是不是不舒服?” 說著剛想用手背探探她腦門的溫度,葉蕓害臊地縮到床角,不給他碰。 白聞賦哪里知道她做了那種夢,以為經歷了剛才的事還沒緩過勁,便和她拉開了距離,問她:“餓不餓?” 葉蕓將臉埋進被子里點了點頭,白聞賦轉身出去熱飯菜。 等他將碗端進屋里時,葉蕓還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吃飯時也不吭聲,低著頭,恨不得背對著他,這反常的行為讓白聞賦不得不懷疑,她是不是對男人產生了陰影。 葉蕓吃飯,白聞賦倚坐在屋外,她吃好后,他進來收碗。為了不刺激她,白聞賦沒再跟她說話,收了碗就往外走。 快走到門口時,身后冷不丁地響起呢喃聲:“別人說......你殺過人,是真的嗎?” 白聞賦停住腳步,空氣中翻涌著壓抑的沉悶,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蒼涼。緘默過后,他轉過身,眼神清冷,嘴角勾起令人不寒而栗的邪氣:“害怕了?” 他沒有否定,已是默認。葉蕓心里的那場惡戰(zhàn)徹底被擊垮,她的目光在晃動,在抗拒,在逃避。 這樣的反應白聞賦早已習以為常,他唇邊掛著自嘲的弧度,收起視線轉過身,耳邊卻傳來她的回答:“不怕。” 白聞賦的背脊僵住,他沒有再回過頭,只是開口說:“睡吧。”便帶上了門。 明明應該害怕,害怕同他待在一個屋檐下,害怕他鮮血淋漓的過往,然而此時,葉蕓心底只有慶幸,慶幸是他,才能幸免于難。 她并不知道這個回答對白聞賦意味著什么。 他見過她剛來城里時害怕與人交往;遇到沒接觸過的事物害怕露怯;囊中羞澀時害怕被瞧出來;聞斌遇難后害怕踏出房門;也懼怕那些流言蜚語。 她沒有經歷過刀光劍影、血雨腥風,她的世界簡單到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她惶惶不安。然而這么膽小的姑娘,卻在知曉他的過去時,對他說“不怕”。 而當年那些人是怎么看待他的。他不情愿佟明芳替他做主,那姑娘非說要跟他,攛掇著家里人來敲定親事,他出了事后,見著他躲得比誰都遠,深怕跟他沾染上一絲一毫的關系。周圍跟他從小玩到大的兄弟,在他回來后逐漸疏遠,有的路上碰見都能假裝不認識。 兇手,勞改犯,眾矢之的。 白聞賦已經習慣旁人對他的眼光,他怎么也沒想到,偏是膽子最小的葉蕓沒被嚇跑。 晚上白聞賦失眠了,頭一次不是為了那些糟心事,而是一個回答,一個他難以觸及的溫度。 ...... 第二天一早葉蕓就起床了,收拾一番準備去裁縫店。佟明芳見她昨晚還跟丟了魂一樣,今天竟然又要出去,說她:“你就別去了,這幾天在家歇著。” 葉蕓低著頭一邊擦鞋一邊回:“我得去,還得跟平時一個點去?!?/br> 她將鞋擦干凈,打理了一下衣衫,出了門。 白聞賦推門出來,佟明芳不滿地說:“瞧那丫頭,又跑出去了,真是一天都不讓人省心。” 白聞賦回道:“她不出門,旁人怎么想她?!?/br> 佟明芳似乎轉過彎來,走到門前向外張望。 春娣端著盆在水房門口跟人閑聊,黃大嬸彎著腰點煤路,李燕伸著胳膊擦洗走廊的碗櫥,筒子樓的早晨從女人們的忙碌開始。 大清早,葉蕓的身影出現(xiàn)在走廊,幾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朝她看了過來。她面容恬靜如常,干凈柔順的長發(fā)挽在腦后,素色襯衣板正清爽,還有心情將鞋子擦得锃亮,瞧不出異樣。 春娣本來也在打量葉蕓,擔心她昨晚上真出了什么事,此時見到其他人都一副看熱鬧的嘴臉,故意語調輕松地跟葉蕓打招呼:“葉裁縫,去工作???” 葉蕓朝她笑笑,點了點頭。 這尋常的對話過后,大家不再好奇,陸續(xù)收起視線,各忙各的了。 佟明芳轉回身子罵道:“就應該出去讓那些長舌婦瞧瞧,免得背地里說些不干不凈的話?!?/br> 白聞賦坐在桌邊,瞧著自家老媽這說變就變的態(tài)度,無言以對,打算出門。 佟明芳卻拉過凳子:“你先別走,媽跟你說幾句話?!?/br> 白聞賦重新坐了下來,挑了眉梢看她:“你說?!?/br> 佟明芳聚光的小眼散發(fā)出精明,湊過身子問:“你跟我說老實話,你對葉蕓是不是有想法?” 佟明芳這下是徹底把話挑明了。白聞賦低下眉,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什么想法?” 佟明芳瞪著眼睛:“別跟我裝傻充愣,你對她沒想法昨個發(fā)那么大火?回來還給她洗頭做飯,心疼成什么樣了?我以前讓你給那個誰送幾個粽子,你都說我沒事找事。” 白聞賦也不反駁,眼里始終掛著一抹笑意坐著被她說,見她說得差不多了,才問道:“說完了?” 佟明芳見他不表態(tài),氣道:“你別想走,沒說完?!?/br> 白聞賦靠在身后的墻上,翹起腿:“嗯,我聽著?!?/br> “葉蕓來咱家也有陣子了,說句良心話,這丫頭也是命苦,攤上聞斌這么個事。不過話說回來,她跟聞斌時間也不長,人又年輕漂亮,日后離開咱家還不是得和別的男人過。咱家聘禮都給出去了,你要真存那個心思,我跟葉蕓說說,不行你們一起過得了?!?/br> 白聞賦的表情斂了下來,手指點在桌子上,語氣沉冷:“這些話在我面前說完就了結了,不要拿到她面前說?!?/br> 白聞賦這樣交代,佟明芳只能將話堵在喉嚨里,盡管她十分不痛快。 ...... 馮彪被白聞賦揍的半個月都出不了門,按照他家愛娟無理鬧三分的性子,即便不敢找白聞賦討要說法,背地里也免不了搞些事情出來。然而愛娟一反常態(tài),對于那晚的事只字不提,近來行事低調,也很少出門。住她家隔壁的鄰居說,最近常深更半夜聽見她家鍋碗瓢盆砸過來摔過去的聲音。 這事過后佟明芳去找了張裁縫,張裁縫聽說葉蕓差點出事一陣后怕,那之后說什么也不肯把她留到太晚。 裁縫店里有些做貴衣裳的老客,碰上老客沒時間來拿,張裁縫會抽空親自將做好的衣裳送上門,一些細節(jié)也好現(xiàn)場改良。 自打葉蕓來了后,跑腿的工作便交給了年輕人。葉蕓也挺喜歡外出的,來城里一年多的時間,除了白聞賦帶她去過一些地方,她基本很少有機會外出。 有次張裁縫讓她把一件旗袍送到金麗酒樓,這件旗袍上縫制了法國蕾絲和珠串。從刺繡、盤條子、做滾邊都是張裁縫親力親為。她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很少做旗袍,太費功夫,這件旗袍耗費了她不少心力,也是葉蕓在店里見過的最華麗的衣裳。 葉蕓除了送旗袍還要順帶將工錢收回來。臨走時,張裁縫囑咐她,那邊服務員認得單子,她把單子遞過去他們會帶她進去。 葉蕓總覺得這個名字很熟,好像聽過。到了地方,服務員見到單子說老板在上面,便將她帶去樓上。頭頂?shù)乃艚k麗豪華,腳下的地毯整潔柔軟,葉蕓從沒來過這么高檔的酒樓,一路跟著服務員走到包房外面。 服務員敲了門進去,葉蕓抱著旗袍等在外面,包房門半敞著,她聽見服務員說:“張裁縫那邊的人來送衣裳?!?/br> 里面的女人回:“讓她進來。” 服務員對葉蕓招招手,葉蕓走進包房,空間頓時開闊起來,她抬起眼剛準備問候老板,臉上的表情戛然而止。 包房里面對面坐著兩人正在喝茶,其中一人是從前在舞廳碰見過的蘇紅,坐在蘇紅對面的不是旁人,正是白聞賦。 在葉蕓踏進包房時,白聞賦便撩了眼皮朝她看來。 蘇紅的眼神從白聞賦臉上移到葉蕓身上,笑著開了口:“不是說給我送旗袍嗎?” 葉蕓回過神,避開白聞賦的視線走到蘇紅面前:“下午好,蘇老板。如果你現(xiàn)在忙的話,我先把旗袍放這,等你有空再試穿?!?/br> 蘇紅斜眼瞥著她,提醒道:“不 是讓你叫我紅姐嗎?” 葉蕓低頭嘴唇緊抿,白聞賦手中的茶杯落在桌上輕輕磕了下,發(fā)出細微的響聲。 蘇紅登時收了笑,不逗葉蕓了,朝她抬起手:“給我吧?!?/br> 葉蕓將旗袍交給蘇紅,蘇紅則看向白聞賦,嫵媚地傾過身子:“不介意等我會兒吧?” 白聞賦點了下頭,讓她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