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楚丹楓被那句“補(bǔ)償”的話, 懟得心虛氣短，居然忘了掙脫，就這么任由花庭軒牽著手, 一路牽進(jìn)了村子。

    好在修士們?nèi)巳俗晕? 似乎沒人注意到他們。

    而進(jìn)了村子之后, 楚丹楓就徹底沒心思糾結(jié)牽不牽手的問題了——這哪里還是人間的村莊？

    村民們眼神空洞, 面色青白，一不小心就穿墻而過，和那一晚的黃大娘如出一轍，村口果實(shí)累累的葡萄架也成了枯黃干癟的藤蔓，交錯地盤踞在架子上，伸出枯槁尖銳的枝杈。

    一個提著紅色布袋的婦人，單手捂著平坦的肚子迎面走來, 一路走, 布袋一路滴滴答答的流血，楚丹楓生怕和她撞上，忙扯著花庭軒往一旁躲。

    花庭軒感到握住自己的手緊了些, 于是在修士們?nèi)巳俗晕５目植婪諊? 愉悅地勾起了唇, 在一片恐慌里，格格不入地一臉甜蜜。

    楚丹楓沒注意到自家?guī)煹艿母`喜小表情，只盯著那提布袋的女人，見女人踩出一串血腳印, 他有聲地咽了口口水，悄聲道：“她看著有點(diǎn)眼熟啊，是隔壁的孕婦嗎？”

    “好像是，”花庭軒不動聲色地挨他更近了些, 嚇唬道，“這是‘血糊鬼’，據(jù)說是生前難產(chǎn)而死的婦人，你仔細(xì)看，她口袋里應(yīng)該有一把鐮刀的?！?/br>
    楚丹楓不怎么敢仔細(xì)看。

    即便修為已達(dá)到金丹巔峰，但他骨子里還是個信奉‘子不語怪力亂神’的現(xiàn)代人，尤其怕鬼。

    楚丹楓：“你怎么知道的這么清楚？”這么細(xì)節(jié)的鬼種，原著里大約只是一帶而過，已經(jīng)超出了楚丹楓的知識范疇。

    花庭軒其實(shí)還有半句沒提——“血糊鬼只喜歡謀害嬰兒的性命”——他一本正經(jīng)地胡謅：“這是在講經(jīng)堂聽來的，總之很危險，小師兄要跟緊我?！?/br>
    雙極宗的講經(jīng)堂，定期有各峰峰主、長老輪流講課，楚丹楓是從來不聽的，果然很容易就被糊弄了過去。

    各個屋舍頂上的九頭鳥仍在尖聲鳴叫，間或夾雜著隱隱的鬼哭聲，氣氛好像比村外還要恐怖。

    楚丹楓聽得頭皮都炸了，果然又挨花庭軒挨得近了些。

    恰在此時，一聲屬于活人的慘叫響起。

    “殺人了！這里也不安全，救命啊啊??！快帶我走！”

    喊這一嗓子的卻是個熟悉的聲音，楚丹楓同花庭軒對視一眼，“是黎云逸?！?/br>
    “不好！他和姝兒在一起呢?！?/br>
    楚丹楓擔(dān)憂小師妹的安危，深吸一口氣，勉強(qiáng)克服住恐懼，拔腿便追了過去——順勢扔開了花庭軒的手。

    “……”花庭軒舉著那只手，望向自家小師兄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掀了掀唇角，也邁開長.腿跟了上去。

    村子不算大，兩人很快找到了人，不止黎云逸和林姝兒在，連玉樓也找上了隊伍。

    遠(yuǎn)遠(yuǎn)望去，三個人都全須全尾，楚丹楓暗暗松了口氣。

    三人都背對著他們，黎云逸被捆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捆仙繩一頭緊緊攥在林姝兒手里，林姝兒正在埋頭整理什么，沒搭理他的哀嚎，倒是玉樓煩不勝煩地抱怨：“能不能讓他閉嘴？”

    林姝兒依舊低著頭：“嫌煩你就不要跟著我們。”

    玉樓小聲咕噥：“以為我稀罕？要不是為了找楚大哥……”

    黎云逸：“啊啊啊啊殺人了??！救命?。。。∧銈儎e吵了，這村子全是鬼啊啊啊?。。?！”

    玉樓終于忍無可忍，抬腳就是一記狠踹：“閉嘴！”

    黎少主挨了一腳，腿一軟，竟向后仰倒，尖叫雞一樣，一路滾到了楚丹楓腳下。

    玉樓尤嫌不足，轉(zhuǎn)過身怒罵：“號喪呢！再招來鬼怪怎么——”

    一個“辦”字沒說完，噎在喉嚨里，她眨眨眼睛，驚恐道：“楚大哥？”

    楚丹楓：“…………”

    臥……槽啊，這還是那個嬌.軟可人、從不大聲說話的玉樓姑娘嗎？

    眼前這一幕給他帶來的震驚，和‘林黛玉倒拔垂楊柳’也差不多了，林姝兒也扯住捆仙繩，驚喜地叫了聲：“五師兄！我們到處找你呢。”

    “……”楚丹楓，“你們沒事就好?！?/br>
    花庭軒慢一步趕上來，揶揄道：“嘖，玉樓姑娘好腳力，黎少主，你沒事吧？”

    哪知，黎云逸見到花大佬像是見了鬼，嗷一聲慘叫，連滾帶爬地躲回了林姝兒身后，花庭軒也不在意，繼續(xù)添油加醋：“真沒想到，玉姑娘竟也是性情中人，那一腳踢得漂亮，罵起人來也痛快！”

    林姝兒噗嗤笑出聲。

    玉樓萬萬沒想到，會那么巧讓傾慕的男子看到她的粗.魯舉動，導(dǎo)致人設(shè)完全翻車，她臉色漲得通紅，好在楚丹楓沒多追究，注意很快被地上的尸體吸引，那人死得也太慘了。

    從脖子以下全被扒了皮，只剩一張臉能看，楚丹楓忍被駭?shù)煤姑关Q，但又不好意思在師妹和女修面前丟臉，強(qiáng)行鎮(zhèn)定地問：“這人有些眼熟……好像是砍水幫的？”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漢子不久之前還在洋洋自得，聲稱他逃了兩顆靈珠的房錢。

    “對！他身上還剩八顆靈珠，我一顆顆翻出來的?！绷宙瓋簭慕孀哟鼉?nèi)掏出一把靈珠，捧到楚丹楓眼前，一臉求夸獎的得意小模樣，靈珠上還染了血，黏糊糊的，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腥臭。

    “……??！”楚丹楓差點(diǎn)沒嚇暈過去，為什么天真可愛的小師妹膽子也這么大啊喂！

    現(xiàn)在的女修都這么猛的嗎??？

    “……做的不錯?！背饔仓^皮夸，而后不動聲色地向后縮了一步，花庭軒看在眼里，沒戳穿他，“只拿走了房錢，再略施小懲，這樣看來，那些鬼倒還講信義?！?/br>
    楚丹楓看了眼被剝皮的砍水幫漢子，心有余悸：神特么略施小懲。

    花庭軒：“小師兄，我們的房錢交了吧？”

    “交了?！?/br>
    當(dāng)時黃大娘托付的“捉鬼”任務(wù)，他們沒完成，楚丹楓便提出如數(shù)繳房錢，反正他賣零嘴賺了不少，最后一個子兒沒少他們的。

    花庭軒：“既然如此，我們還回黃大娘家?！?/br>
    黎云逸哭喊道：“我不回去！整個村子都是鬼啊啊?。∥也灰厝プ」砦荨?/br>
    話音未落，就被林姝兒一手刀敲暈了。

    林姝兒：“六師兄所言極是，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反正外邊已經(jīng)這樣了，情況也不會更糟，不如賭一賭?！?/br>
    “……”楚丹楓咬咬牙，“也好，玉樓姑娘也同行嗎？”

    玉樓仍有些尷尬，無聲地點(diǎn)點(diǎn)頭，便跟上了林姝兒。

    花庭軒借機(jī)一把攥.住了自家小師兄的手，“別怕，有我呢?！?/br>
    他個子躥得很高，手也比楚丹楓的大一些，骨節(jié)分明，很有力道，楚丹楓條件反射地掙扎，又怕動靜太大被林姝兒她們聽到，遂低聲反駁：“誰怕了？”

    這崽子愈發(fā)不像話了，剛剛一片混亂，無人注意也就罷了，現(xiàn)在玉樓她們就在前面，居然也敢拉他的手！

    哎，好好的齊人之福不享，竟只想著師兄……楚丹楓又有點(diǎn)心虛，若不是自己那晚獸性大發(fā)，六師弟也不至于走到這條彎路上來，這孩子心眼太實(shí)，現(xiàn)在大約是認(rèn)準(zhǔn)了自己……倆老婆近在咫尺，他卻拉著他這個大男人的手，這到底是什么劇情走向??？

    楚丹楓升起一種怪異的背德感，好像他們在偷情似的。

    花庭軒悄聲道：“放心，她們看不見?！?/br>
    楚丹楓：“…………”媽的，更像偷情了。

    然而，少年的手干燥溫暖，掌心還有略粗糙的劍繭，意外地叫人安心，楚丹楓望了眼如今陰森可怖、到處飄鬼的村子，認(rèn)了慫。

    ‘不如找到黃大娘的房子再松開吧，在她們發(fā)現(xiàn)之前松開就好了。’楚丹楓想。

    比起鄰居們動不動就從墻縫里往外滲血的房子，黃大娘的家算得上正常溫馨了，里邊一切如舊。

    只有廚房不斷發(fā)出碗碟碎裂的聲音，黃大娘邊摔碗邊碎碎念：“怎么都找不到，怎么都找不到，殺千刀的嘴里沒一句實(shí)話，說好三年就回來的……”

    “呦呵，你們回來了啊?！秉S老漢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飄到了門口，他和之前不大一樣，看著年輕了許多，頭發(fā)都變成了黑色，幾乎像個青年人了，只是面色青白，一雙眼死氣沉沉地盯著他們，嚇得楚丹楓炸了毛，大約是一路被花庭軒抓習(xí)慣了，他受驚后的第一反應(yīng)，居然是去抓自家?guī)煹艿氖帧鞑艅倓偹﹂_沒多久的。

    花庭軒沒提醒他，很受用地瞇了瞇眼睛。

    林姝兒眼尖地注意到這一幕，一雙杏眼瞪大了一瞬，旋即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

    黃老漢道：“別怕，我的執(zhí)念都得到滿足了，神志清醒，和外頭那些厲鬼都不一樣?！?/br>
    楚丹楓咽了口口水：“黃老伯，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黃老漢的眼睛大約不能動，聞言僵硬地轉(zhuǎn)過腦袋，直勾勾地望著楚丹楓，“你們不是都看到了，這秘境里全是鬼，冤死的、慘死的，生前作惡太多的，或是像我們這樣……什么樣的都有，不肯去輪回，得了機(jī)緣落入這秘境中，嘿，也倒不錯，平時過的日子跟生前一個樣，我家這房子就是我辛苦翻修的，可惜我沒住上一天，就死在了服徭役的路上……”

    玉樓忍不住小聲咕噥：“難怪，這外頭是江南水鄉(xiāng)，這家屋子里卻全是北方的土炕。”

    黃老漢把脖子扭了一百八十度，死魚眼盯著玉樓：“不錯?！?/br>
    “！??！”玉樓抖著嗓子叫了聲“楚大哥”，可惜花庭軒反應(yīng)更快，上前一步擋住她，涼涼地瞪了玉樓一眼，并捏了捏同樣瑟瑟發(fā)抖的楚丹楓的掌心。

    黃老漢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嚇到了人，繼續(xù)傾訴：“我們年輕的時候脾氣都不好，三天兩頭吵架，每每到氣頭上，她總是揚(yáng)言和離，我也分毫不讓……本以為我這邊兩腿一蹬，老婆子一定改嫁，可沒想到，頭七回去，卻看到她拿著發(fā)喪的文書跟官府的衙役撒潑，死活不信我死了，抄起搟面杖，就把人打了出去。”

    黃老漢笑了笑，“我想再等等看，等著她認(rèn)命，再嫁——想著，看她嫁個好人家，有了著落，我也走得安心——就偷偷留在了陽間，沒想到一等就是幾十年，老婆子竟然給我守寡守了一輩子，不是沒有媒人提親，可她總是不依，總對媒人說起我的好，說我脾氣不好，但有一口干糧都省給她吃，謊稱吃過了，自己偷偷喝稀粥……原來她都知道啊，老婆子從前一次都沒當(dāng)面夸過我……”

    “后來，她人老珠黃了，再沒人提親，老婆子就無兒無女、孤苦無依地過了一輩子……我也默默守了她一輩子，可能因為執(zhí)念太深，得了這機(jī)緣，老婆子做了鬼，竟也執(zhí)意跟了來，我們都放棄了輪回，也算圓生前的遺憾，再做一世夫妻。只是她總忘記我們是鬼……

    所以你們不用怕，我們只是借宿在這秘境里的孤魂，不知為什么，這回姑獲鳥提前來示警，讓大家失了神志，村子平時不是這樣的，至少在你們這樣的后生來的時候，還沒出過這樣的差錯……而且，老婆子有句話說得沒錯，村里真的一夜之間失蹤了很多鬼?！?/br>
    楚丹楓聽得皺起眉，的確古怪。

    如今的秘境劇情也和原著里偏離了很多了，幾乎處處都觸及他的知識盲點(diǎn)，就連眾人口耳相傳的什么“冥婚大典”，也是原著中沒有的劇情。

    林姝兒和玉樓都滿臉嚴(yán)肅，露出驚懼之意，“難怪死了這么多人，這秘境……竟是有問題的？”

    花庭軒卻一點(diǎn)都不意外似的，只問：“姑獲鳥走了，一切就能恢復(fù)正常？”

    黃老漢點(diǎn)頭：“它們不會呆太久，最長兩三天，便飛走了?！?/br>
    得了這樣的保證，一行人最后還是在黃大娘家住下了，無論外頭如何群魔亂舞，都沒有踏出房門半步。

    這期間，有的修士撐不住沖出了村子，也有人抗住了阿飄們的驚嚇sao擾，挨到了九頭鳥們展翅離開，村子重新恢復(fù)生機(jī)的時候。

    第三天清晨，烏云散開，怪物們的尖鳴和滿村惡鬼的哭嚎，都漸漸消弭，廚房那日復(fù)一日的碗碟碎裂聲也終于停息。

    黃大娘變回了那個和藹碎嘴的老婆婆，在房客們離開的時候，神秘兮兮地拉住楚丹楓，“后生，婆婆祝你們百年好合?！?/br>
    楚丹楓聽得一臉懵逼：“？”

    黃大娘指指花庭軒：“你們不是去趕去拜堂的嗎？”

    “？？？”楚丹楓自覺很難跟上這位鬼婆婆的思路，“拜什么堂，您看清楚了，我們可都是男子……”

    “男子怎么了，老婆子活了一輩子，看得明白，重要的是人怎么樣，瞧瞧他，生得多俊，對你又好，般配的。”黃大娘嘖嘖有聲，“你還騙我，說什么沒有心上人，喏，那小丫頭都知道了，我偷聽她說的?！?/br>
    ……您為什么能把偷聽說得這么理所當(dāng)然？楚丹楓循聲望去，就見不遠(yuǎn)處的林姝兒倏然扭過頭看天，一副心虛的樣子。

    楚丹楓：“…………”

    楚丹楓也一陣心虛，這事務(wù)必要好好問問小師妹。

    黃大娘：“時候不早，快走吧，別誤了吉時。”

    楚丹楓又揣摩了下，猶豫著問：“您是說，‘冥婚典禮’吧？”

    “文縐縐的名字我老太婆聽不懂，”黃大娘一擺手，“可我知道，那什么典禮每年都辦的，不就是大家一起拜堂成親，入洞房的嘛，往年都冷靜，今年新人倒是多，這么多外來的后生都去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