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番外.約普
認(rèn)識羅素的時候他還沒有嫁給索特,只是個一文不名的自由獵手。不過即使一文不名,他還是收留了毫無自保之力的約普,甚至幫他還清了那些莫須有的“助學(xué)貸款”。 彼時約普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痛苦的流產(chǎn),醫(yī)生宣布他的身體短期內(nèi)再不能承受懷孕,而且他精神很差,有自毀傾向,于是昆比大發(fā)慈悲允許他離開伊瀾星球,換個環(huán)境平復(fù)心情。 “你該交個朋友?!迸R走前一晚養(yǎng)父照舊歇宿在他的臥室里,但沒有和他做|愛,只是像個真正的父親一樣抱著他,撫摸他瘦得硌手的脊背,“他是個很有趣的人,也很安全,你會喜歡他的?!?/br> 約普躺在養(yǎng)父懷里,覺得自己和尸體一般無二,雖然看上去還活著,但內(nèi)里已經(jīng)腐爛了,如果將他蒼白的皮膚切開一個口子,一定能流出發(fā)臭的膿水來。 但他就是這么懦弱,懦弱得沒有勇氣去死,遑論反抗。 他還記得幾年前那個大著肚子的同伴是怎么離開別墅,又怎么死在外面的。那晚狒狒犬叫了一夜,天亮?xí)r下了大雪,他趴在天臺的窗戶上,看見遠處結(jié)冰的河邊躺著一只剛剛成年的獨角獸,大半個身子都被積雪覆蓋了,只有半邊肚皮暴露在空氣里,棕色的皮毛上滿是凝固的血跡,內(nèi)臟被拖出了很遠,像老化的橡膠管一樣掉了一地。 “真可憐?!贬t(yī)生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他身后,像個仁慈的劊子手一樣摸著他的頭發(fā),嘆息著,“本來他是能活下去的,雖然他懷了畸胎,身體也壞掉了,但如果不亂來的話,還是能安安穩(wěn)穩(wěn)活個幾百年,昆比先生是個慷慨的父親??上А睆澫卵⑿χ粗难劬Γ澳悴粫@么傻的吧,親愛的?” 也許有一天,我的身體也壞掉了,就不用再重復(fù)這樣的生活了吧?約普怔怔地想,從那之后這念頭幾乎成了支撐他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 雖然隔了一百多年,和羅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還是如同昨天一般清晰,每一分每一秒,都像發(fā)著光的珠寶一樣讓人留戀。 “不要怕!不許怕!看住它的眼睛!”第一次單獨接手照顧狒狒犬的工作,約普嚇得心驚膽戰(zhàn),羅素硬是勾著著他的脖子將他拖到齜牙咧嘴呼著白氣的動物眼前,“把你的手給它,不要抖!別怕它的牙齒,他不敢咬你的!” 狒狒犬尖利的牙齒劃過指尖,約普駭?shù)皿@叫起來,閉著眼睛不敢看自己的手臂,他想他一定要被狒狒犬吃掉了,就像那只被咬穿了肚皮的棕色獨角獸一樣。然而羅素卻死死握著他的手腕不讓他往回收,一邊用膝蓋揍他的屁股,一邊大聲在他耳邊:“睜開眼!看它,看它的眼睛!你特么的給老子拿出高貴冷艷的主人范兒來,你個蠢貨!” 約普哭得一塌糊涂,像只抽了筋的貓一般癱軟在地上,但很快他發(fā)現(xiàn)咬著自己的牙齒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柔軟濕潤的物體。羅素像個暴君一樣扒開他的眼皮,硬卡著他的脖子讓他面對狒狒犬,那架勢簡直比吃人的狗還要兇:“看!它怕你了,他在舔你的手!笨蛋不要閉眼睛!要老子用火柴棍把你的眼皮撐起來嗎?” 不敢相信,記憶中兇殘無比的狒狒犬居然溫順地蹲在他腳下,粉紅色的舌頭無比尊崇地舔著他的手心,還像葉鼠一樣舉著前爪給他行禮。 “放松,放松。”羅素漸漸松開手,教他用指頭尖給狒狒犬抓癢,“手不要抖,你要記住,老子天下無敵,別是只狗了,閃電獸也照揍不誤!” 約普一邊哭一邊噗的一聲笑了出來,羅素就是有這樣的本事,明明手無縛雞之力,偏偏走到哪都擺出一副總攻的架勢,哪怕下一秒就要跑路,這一秒還挺著胸脯裝大爺。 “你不怕嗎?”那晚倆人在桑拿房蒸桑拿,約普熱得都要窒息了,忍不住問羅素,“萬一它咬你呢?” 羅素蒸得紅光滿面,狗似的吐著舌頭呼哧呼哧地:“怕個吊,出來混耍的就是個光棍,你要記住,橫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行走江湖,最重要就是個‘勇’字。” “可是我們不是獵手嗎?”約普覺得哪里不對,“出來混的那是黑幫吧?” “洗你的桑拿吧!”羅素?zé)o言以對,一瓢水澆在他頭上,“你個弱雞還敢嘴!” 約普還是很受教的,別的沒記下,就記下了一個“勇”字,過了兩天羅素不在家,星港管理處的人來收物業(yè)費,他就非常勇敢地一分錢沒給還把人趕走了。 “你腦子瓦特了?!”羅素回家氣得直跳腳,“我讓你裝死別給錢而已,你干嘛兇巴巴趕人?你就給他們喝水然后告訴他們我不在你沒錢,或者直接裝殘疾人耳朵有問題聽不見不就行了?” 約普委屈得直哭:“你不是出來混要‘勇’咩?” “勇你個頭啊!”羅素恨鐵不成鋼地拍了他幾下,從庫房里數(shù)了一堆金幣出來準(zhǔn)備交罰款,心疼得直撮牙花子,“孩子啊,你看上去倒是長得挺機靈的,為啥大腦溝回都是直的呢?我要勇,你也得有勇有謀才行啊,物業(yè)管理員和狒狒犬能一樣對待嗎?我們的目的是拖欠物業(yè)費而不被港口驅(qū)逐出去,可不是給人家耍橫啊親,債主就是上帝,懂?大學(xué)怎么畢業(yè)的你!” 大學(xué)什么的他連影子都沒見過,約普只能懵懂地頭,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理解羅素的話。外面的世界如此復(fù)雜,如此豐富,遠遠超出他貧瘠的想象力,但他覺得這樣的生活美好極了,比起自己的養(yǎng)父,連兇惡的狒狒犬和揩他油的流氓都顯得那么善良。只要和羅素在一起,所有令他害怕的東西最后都會以詭異的方式變成有趣的存在。 有勇有謀,簡簡單單四個字,從此成了他的人生信條,多少次生死邊緣,他都強迫自己做出了超越本能的決定,比如在礦星時劫持多嚕嚕的飛船,比如在被押送去機甲兵團的路上私自開啟蟲洞。 再比如,用一輩子愛上一個不該去愛的人,離他遠遠的,然后再用一輩子去掛念他。 從發(fā)覺自己墜入愛河的第一天起,約普就知道自己是錯的,他只是個卑鄙的騙子,陰險的臥底。多少個深夜他在睡夢中哭泣著醒來,夢到羅素的尸體躺在結(jié)冰的河邊,昆比的狗圍著尸體打轉(zhuǎn)。然后那尸體又變成了一只白色的獨角獸,半張著藍色的眼睛,金角沾染了泥土,又臟又丑。 后來他忽然明白,那是他的尸體,如果他真的殺死羅素,就等于殺死了他自己,殺死他唯一殘存的與人性有關(guān)的東西。 幸好大錯尚未鑄成,他們就被挾持去了安德列夫的礦星,雖然之后他的人生又回到了原來的軌跡,起碼羅素的人生走向了光明。 此后瀕臨絕望的那些日子里,那份無法啟齒的掛念給了他活下去的勇氣,也給了他最后的希望。許多年后,當(dāng)他抱著年幼的兒子混在難民里去領(lǐng)臨時身份證的時候,鄭重地在表格上簽下了自己的新名字——羅恩。 那是他給他的姓,羅素不是他的父親,也不是他的丈夫,但是唯一一個肯對他好,肯為他著想的人。 也是他唯一的親人。 雖然希望渺茫,他還是期待將來能有機會報答羅素對他的恩情,如果他不能,起碼他還有兒子。 艙門響了一聲,熟悉的腳步走了過來,穆里尼奧溫?zé)岬拇笫州p輕覆在他額頭:“羅恩,你醒著嗎?燒還沒有退下去嗎?” 羅恩從回憶中清醒過來,長長舒了口氣:“已經(jīng)舒服多了,或者晚上就會好了吧?!?/br> “今天有新鮮的魚和海菜。”穆里尼奧放下手中的籃子,給他看從土著人那里換回來的食物,“還有這個,他們是一種可以食用的礦石,嘗嘗看?!?/br> 礦石是藍紫色的晶體,有指頭肚大,在口腔里散發(fā)出淡淡的薄荷糖的味道,非常清新,羅恩瞇著眼睛吮了一會,:“是甜的?!?/br> “不過你不能多吃?!蹦吕锬釆W俯身吻住他的唇,用舌頭將礦石勾到自己嘴里,然后親親他的嘴唇。羅恩意猶未盡地咂咂嘴,他的味覺退化得很厲害,只有對甜味略有知覺,但身體分解糖分的臟器已經(jīng)壞掉了,所以羅冰和穆里都不大給他吃糖。 “我來煮飯吧?!绷_恩掀開身上的毯子,拄著扶手想站起來,“這個魚看上去脂肪很肥厚的樣子,應(yīng)該適合燉著吃?!?/br> “還是我來吧。”穆里尼奧彎腰將他抱起,穿過大廳,放在主控臺前的椅子里,“來看看今天有沒有羅冰的信吧,如果有,大聲念給我聽?!?/br> 廚房里響起拆分魚骨的聲音,羅恩打開郵箱,果然看到一封來自貝克星球的郵件,立刻開心起來,這里離伽馬星系太遠了,羅冰每次的來信都要通過好幾個中轉(zhuǎn)站,這封信大概在路上已經(jīng)走了很久了。 “卡夫卡放棄了懷孕,不過他們剛剛領(lǐng)養(yǎng)了一對飛狼幼崽。羅冰做父親了!”羅恩蒼白的面孔因為興奮而略有發(fā)紅,他仔細地讀著兒子發(fā)來的信件,一個字一個字,仿佛每個字都包含著無比深刻的內(nèi)涵,絕對不能錯過,“大的叫大仲馬,的叫仲馬,是白色的,非常漂亮,和羅冰還挺像的呢?!?/br> “恭喜你,你當(dāng)爺爺了。”穆里尼奧從廚房探出頭來,“心著,別太興奮了他爺爺,注意你的血壓!” 羅恩呵呵笑著繼續(xù)讀信:“奈奈準(zhǔn)備和鐸鐸結(jié)婚了,杰克要當(dāng)他們的證婚人,本來奈奈是想讓國王證婚的,不過被駁回了,哈哈,杰克這個醋壇子,這么多年一都沒變呢?!?/br> “奈奈也終于有人照顧了,很好,鐸鐸是個好人?!蹦吕锬釆W微笑著,頓了頓,繼續(xù)剖魚,“還有呢?” “麥麥長大了,可以上學(xué)了,國王想送他去公立的幼稚園,但杰克不同意,所以現(xiàn)在王宮里負責(zé)教國王的老師們又多了個新學(xué)生?!绷_恩笑著搖頭,“這也太胡鬧了吧?三歲的孩怎么能聽懂大人的課程呢?再那些老師們也會不高興的吧?他們可都是貝克王國一流的導(dǎo)師呢?!?/br> “唔,混血兒總是不一樣的,也許他很聰明呢。”穆里接著他的話茬。羅恩聳了聳肩,看完了剩下的內(nèi)容,然后又從頭到尾讀了三遍,才意猶未盡地關(guān)掉全息屏,趴在主控臺上休息。 廚房里傳來魚湯煮沸的聲音,羅恩吸了吸鼻子,大致能幻想出魚湯鮮香的氣味,穆里是個好丈夫,雖然他迫使他放棄了海盜王的位子,還阻礙了他報仇的計劃,但穆里并沒有因此而記恨他,相反還非常疼愛他,這種疼愛隨著時間的增長越發(fā)濃厚,有時候讓他有種做夢般的僥幸感。 兩百多年了,穆里尼奧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真心愛著他的人,情人之間的愛,與昆比和羅素給他的都不一樣,有時候這種愛讓他覺得害怕,害怕自己受不起如此珍貴的感情,但后來就慢慢釋然了,開始學(xué)著接受它,享受它。 雖然他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千瘡百孔,除了那份朦朧的掛念再裝不下別的東西,但如果這樣能讓穆里高興,抵消失去事業(yè)的失落感,那他愿意繼續(xù)下去,一直一直,直到自己死亡為止。 死亡離他已經(jīng)很近了,羅恩很清楚,婚禮那次羅冰的表情就明了一切。作為星際最好的藥劑師,他的兒子也不能再挽救他的生命,只能拖一天,算一天。他漸漸地開始聽到死神的腳步聲,輕柔的,甚至是溫暖的,像親人來接他回家一樣。 那是他兩百多年來一直盼望的,最好的結(jié)局。 “我想去一趟銀河系?!蓖盹埖臅r候他盡量吃掉了盤子里的食物,但還是吐了,穆里給他清理了身體,抱著他在舷窗前看星星。他握著愛人溫暖的手,出了今生最后一個夢想,“我想看看老板的故鄉(xiāng),他那里很美,有長城,還有大熊貓。” 穆里尼奧用下巴磨蹭他的頭,淡淡:“好。” “如果我真的能去到蓋亞星的話,就不想再離開了?!绷_恩喘了口氣,接著,“我想留在那里?!?/br> 穆里尼奧的動作僵了一下,呼吸帶了濕氣,但終究還是:“好的?!?/br> “真好?!绷_恩滿足地嘆了口氣,窩進他堅實的懷抱里,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會在天上看著你的,穆里,你要好好的?!?/br> “睡吧?!蹦吕锬釆W撫摸他柔軟的金發(fā),用舊毯子裹住他的身體,“我都陪著你。” 起風(fēng)了,雪花一片一片飄下來,星星也暗了下去。 我都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