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不落花與雪 第23節(jié)
肅霜有點摸不透他的作派,索性也不摸了,既然瘋犬逼她近水樓臺先得月,她怎能辜負? 她清了清嗓子,正要說點動聽的話表達一下感激仰慕之情,季疆卻捉著胳膊把她輕輕拽起,笑道:“走了小書精,我?guī)闳ザo間。” 刑獄司有春夏秋冬四座大院落,冬靜間懸浮最高處,是數(shù)座大小不一的院子,內里草木疏朗,檐瓦精美。 季疆落在正中那間院落,忽然道:“我頭一回見祝玄答應那么無理的要求,也是頭一回見他安排秋官住冬靜間,小書精真不簡單?!?/br> 肅霜很謙虛:“少司寇客氣又周到,我一定看好恩怨冊。” “你真的喜歡他?”季疆垂頭看著她,笑得眉眼彎起,“我不太信?!?/br> 見肅霜滿臉無辜,季疆笑得更歡:“我覺得你是膽大包天那類的,說不好哪天就做個什么叫我嚇一跳的事出來,你不會讓我失望的,對吧?有沒有想過作死的后果?” 肅霜乖巧極了:“季疆神君說的什么話,我就是喜歡少司寇嘛,喜歡他所以想和他多親近,是作死我也忍不住?!?/br> 季疆嘆了口氣:“你要是真喜歡,就太無趣了,真讓我失望?!?/br> 他長袖一揮,屋門靜悄悄地開了,內里寬敞又華美,書房客房浴池一應俱全,從臥房到書房都墜上了輕云軟霧般的薄紗帳。 “進去吧,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屋子?!?/br> 季疆側身讓開,見肅霜堆滿歡喜笑意,唇邊兩個梨渦凹得可喜,他突然抬手握住她的肩膀,低下頭盯著她的眼睛看。 微不可察的凜冽冷意劃過她的眼底,季疆心情一下變好了。 他揚眉道:“你上回說我這樣的神君抱不得美人歸,太偏頗了,是你不夠了解我,知不知道外面都傳我什么?” 知道,強取豪奪么,還是味兒不對的那種。 或許是她的眼睛泄露了心里話,季疆一笑,俯身湊近,一手一只抵在她耳畔,把她困在雙臂間,左右看看,問得真誠:“這樣對不對?” 他此時的笑十分奇異,前所未見,似陰鷙,又好似心情極佳。 “小書精,我再好心提醒你一次,祝玄不會陪你玩話本戲折那套,你要是真喜歡他,我勸你放棄?!?/br> 說到這里,季疆的聲音忽然變輕了,像一陣薄薄的霧氣:“但你要是作死,我就不攔。我好不好?也陪我玩玩嘛。” 肅霜看了他一會兒,細聲問:“強取豪奪該什么樣季疆神君知道嗎?” 季疆趣味十足:“什么樣?你說說看。” “你應當跟我說:敢和他在一塊兒,我就殺了他,再屠遍上下兩界?!?/br> 季疆故作驚訝:“真的?我殺不了,太作孽了,我們可是兄弟。上下兩界又沒得罪我,還有好多打不過的,為什么要屠遍兩界?” 肅霜緩緩把他的胳膊推開,充滿誠意:“那季疆神君要不要試試走青梅竹馬歡喜冤家的路線?似你這般爽朗愛笑的,最合適不過?!?/br> 季疆“哦”了一聲:“真是金玉良言。好,我聽小書精的?!?/br> 他伸手把屋門推得更開,又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和煦地絮叨起來:“你若是需要什么東西,就去春感間找秋官們說。明天辰時會安排秋官給你講怎么看管恩怨冊,歇著吧,下回再找你玩?!?/br> 肅霜友善地搖著手目送他離開,轉身進屋時不由“嘖”了一聲。 她看出來了,這個季疆病得不輕。 刑獄司兩個少司寇,一個是瘋犬,一個是腦瓜有病,怪不得惡名在外。 肅霜飄進屋子,望見四周云一樣的薄紗帳,登時喜上眉梢,把祝玄季疆都丟在了腦后,笑瞇瞇地撲進柔軟的床榻里,打了好幾個滾。 -------------------- 明天繼續(xù)更新。 第26章 華裳楚楚兮絢爛(一) 辰時差一刻,肅霜將玉珠花樹簪進發(fā)髻,對著空懸的水鏡看了一眼。 身上的衣裳是濃艷的熟李紫色,里三層外三層,做工極繁復。 不知道刑獄司到底備了什么還禮,神工司確然一天一套衣裳地送來,就是今天這件衣裳的顏色吧……是不是太濃了? 肅霜扯過帔帛,帔帛竟然還是朱砂色的,她估摸著這套衣裳神工司沒下真功夫。 罷了,濃艷有濃艷的辦法。 收拾完畢,她最后看一眼水鏡,滿頭珠翠,搖搖欲墜,也算燦若仙花,多虧她生得美,壓得住。 推開門,她騰云而起,眨眼飛去正門,木屐踏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刑獄司正門靠東有一座精致涼亭,擺好了矮案軟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這里便是她辦差的地方了。 很快有一名秋官端著茶案送來,上面一只湯碗,一只茶碗。 “少司寇吩咐了,”秋官一板一眼地說道,“這是今日的萬青竹葉茶與明月玉生湯。那么,不打擾肅霜秋官辦差,告辭。” 被“掠奪”來刑獄司已有七八日,肅霜一次也沒見過祝玄,卻又好似天天見。 不知道他是不是為了彰顯“仔細地養(yǎng)”,每天都有秋官給她送茶和湯,每次也一定會說那句“少司寇吩咐了”,天天吃天天有,肅霜終于覺著心底對明月玉生湯的一絲懷念之情被破壞得干干凈凈。 她把湯碗推得遠遠的,又取過紙筆,寫上大大的“恩怨冊,寫,勿擾”幾字,“啪”一聲貼在涼亭柱上,再把軟墊往欄桿下一鋪,舒適地俯上去打量下方小池塘里的仙錦鯉。 昨天她去東面仙林的時候,發(fā)現(xiàn)黑線仙祠已重建好了,比先前大了一圈,也氣派了許多,路上偶遇幾個相識的侍者,告訴她元君為著她被強行帶去刑獄司的事又發(fā)了一場火,祝玄把季疆推出去聽元君罵了一天,季疆離開黑線仙祠時,臉是綠的,云都差點騰不起來。 “你要撐住,就算去了刑獄司,也不要放棄希望??!”好心的侍者們這般安慰她。 可肅霜覺著自己這個秋官做不了多久,刑獄司明顯有籌謀,被逐出的歸柳安靜沒兩天便開始一哭二鬧三上吊,聽說還被祝玄打了一頓,就在神來神往的南天門打,最后是儀光看不下去拉了架。 哎,他們演他們的,與她無關。 如今在刑獄司的日子太美妙了,她那天是怎么跟瘋犬說的?“一天換一套好看衣裳,終日無所事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她是信口胡謅,沒想到還真就過上了,她這幾天都是笑醒的,恨不得一天有一百年那么長。 池塘里突然嘩啦啦一陣水聲,這里的仙錦鯉熱情異常,有事沒事便蹦起來招呼。 肅霜朝池里吹了口氣,五彩斑斕的仙錦鯉們立即把嘴湊過來,張合翕動著,像是要跟她講話。 她不由輕輕笑了。 天將暗時,祝玄終于處理完近日的麻煩事。 歸柳遺留在少水的災禍神力僥幸沒引發(fā)什么大禍亂,就是讓少水里的幾條魚長了幾丈長,被附近的凡人們當做龍神供奉起來。為免這些“龍神”以后生出什么不測,秋官們把魚帶回天界,養(yǎng)在了天宮云池里。 至于雍和元君那邊的處罰,是讓歸柳做兩個月伐木侍者,可謂不輕不重。這位元君雖火氣旺盛,卻并不暴虐,兩個月也算意料之中,只要不出什么意外,時間上應當綽綽有余…… 祝玄沉吟著繞過回廊,忽覺冷風撲面,這才發(fā)現(xiàn)天頂雪云厚重,今夜多半要下雪。 他突然便想起養(yǎng)在冬靜間的書精。 聽秋官們反映,她時常會踩著木屐辟里啪啦走遍回廊,要么就是坐在涼亭里擺絕世妖姬的模樣,唯一的靠譜處是不會sao擾秋官們。 當祝玄默不作聲走到涼亭附近時,第一眼望見的便是貼在柱子上的“恩怨冊,寫,勿擾”幾個字,第二眼望見的是擺在矮案邊緣的明月玉生湯,她明顯碰都沒碰過。 真是個不好養(yǎng)的書精,又會偷懶又會挑食。 祝玄第三眼望見的是放在軟墊旁的一雙木屐,看來今天她沒踩它走回廊,第四眼才望見坐在欄桿上的書精,她手里捏著根枯枝,正招呼池塘里的仙錦鯉。 “往左,對?!泵C霜晃了晃枯枝,唰一下指向另一邊,“往右,真聰明。跳起來!” 嘩啦啦一陣響動,仙錦鯉們蹦跶得歪七扭八,不成形狀,肅霜嘆了口氣:“不行啊,可能是池子太小,不怪你們,下回我?guī)銈內ピ瞥乩锾?。?/br> 她身上的衣服又老氣又繁復,還戴了滿頭珠翠——嗯,看來今天也沒能力擺妖姬模樣。 祝玄無聲無息地走進涼亭,忽聽她輕輕笑起來,亭外的燈火落在側臉上,那笑靨極清爽,細長的眼亮得可喜,仿佛有星火在其中閃爍。 無來由地,祝玄也生出幾分愉悅,伸手將湯碗端起。 肅霜指揮仙錦鯉跳舞,玩得口干舌燥,正要從矮案上取茶,忽然聞見一陣香氣,她一轉身,卻見祝玄不知何時來了,手里還捧著早上被她推得遠遠的那碗明月玉生湯。 湯剛被神力捂熱,熱氣夾雜香氣撲面而來,莫名有誘惑力。 肅霜返身湊過去,笑得迷離:“給我熱的?” 話音一落,就見祝玄自己喝了一口。 好哇,搶她的湯! 肅霜低聲抱怨:“少司寇要么不見蹤影,要么一來就搶我的湯?!?/br> 祝玄沒理她,低頭緩緩飲湯。 他吃東西的姿態(tài)十分端莊,上回啃柿子也是,不大不小的一口,流暢漂亮的下頜線條,優(yōu)雅又利落,肅霜看得目光灼灼。 不管怎么端莊,吃東西時被死死盯著,也會有難以下咽感,祝玄不想放棄這碗異常好喝的明月玉生湯,指尖在案上一點,白紙們一張張飛起,擋住了書精火熱的視線。 她嬌滴滴的聲音從白紙后傳來:“少司寇忽遠忽近,若即若離,打斷我逗魚的樂趣,還搶我的湯,又不肯搭理我……沒關系,我不在乎??扇思疫@樣精心的打扮,少司寇卻不肯看,我也是會傷心的?!?/br> 湯確實好喝,心情也極好,于是祝玄從她一堆廢話里挑出能聽的,反問:“你正事不做,天天就是逗仙錦鯉?” 肅霜笑吟吟地說:“我怎么沒做?恩怨冊不是被我看得好好的?不然少司寇為什么招我進來?啊,也可能是因為我好看,所以你才叫我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給刑獄司添些顏色?” 祝玄眉梢微揚:“你穿這身難看的衣裳坐在門口,并無什么顏色?!?/br> 遮擋的白紙忽然被一只手撩紗簾似的撩開,書精那顆千嬌百媚的腦袋從縫隙里伸過來,嬌小半透的玉珠貼著面頰晃啊晃。 “你憑什么說難看?你懂個……你懂這些嗎?”她一時被懟出真火,問得理直氣壯。 她那貨真價實的理直氣壯讓祝玄多看了她一眼,依舊毫不留情:“難看就是難看?!?/br> 肅霜在矮案上一拍:“你要說難看,也得列個子丑寅卯出來吧?你給我說說哪里難看?我就不信你比我懂!我看你自己打扮得也未必……哦不,我是說,少司寇俊美非凡,你穿抹布我都喜歡?!?/br> 祝玄再次從她一堆廢話里挑出能聽的,列子丑寅卯是吧?行。 他當真細細去看她,視線從蓬松柔軟的發(fā)髻掃到她雪白脖子上掛的瓔珞,抬手指過去:“這里,累贅了。” 肅霜立即把扯著脖子疼的沉重瓔珞卸下,問:“還有么?” 祝玄抱臂靠在軟墊里,細細看了片刻,道:“右邊腦袋上的珠翠全拆了,左邊那朵黃色珠花也下掉。” 肅霜慢悠悠地去拆腦袋上的玉珠花樹,輕聲道:“聽起來少司寇是喜歡清水出芙蓉?那上回怎么不和我一起泡玉髓靈泉?” 祝玄的耳朵又成了擺設,繼續(xù)端著明月玉生湯一勺勺吃得端莊,和剛才不同,這次變成了他盯著她看。 肅霜幾乎拆了滿頭珠翠,只留下幾串玉珠,拽過銅鏡瞄一眼——清爽是清爽了,哪里壓得住這么濃艷的衣服?就說他不懂吧! 她抬眼去看祝玄,有點幽怨:“凡人有句話,叫‘女為悅己者容’,今天我便為少司寇容一次,怎樣?” 不知是因為蹙著眉,還是因為燈火閃爍,祝玄忽覺她眉眼生得甚有凄楚之意。 好生不順眼。 他說:“缺一點。” 什么缺一點?肅霜對著銅鏡一頓照,卻見祝玄拿起案上的青竹毛筆,蘸上香墨,眼看要往她臉上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