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不落花與雪 第60節(jié)
肅霜抬起手,纖細的手指晃了片刻,似是在辨別方向,最后定定指向洞天東面:“那邊有好幾塊花草田,種的是師尊四處收集來的罕見珍貴品種?!?/br> 所以? “花草田須得精心養(yǎng)護,你也知道我現在雙目不便?!?/br> 要他照料花草田?那豈不是要他留下來? 犬妖一口回絕:“我不會……” “我可以教你?!泵C霜打斷他,“要我說,這才是相應的謝意?!?/br> 犬妖再一次沉默了,他一向獨來獨往,這里卻有人想留他——不然干脆不謝了? 肅霜略帶朦朧鼻音的聲音又鉆進耳朵里,帶著點兒造作的嬌滴滴,微妙地控制在激怒他與軟化他之間:“那天你走之后,我擔心了好幾天呢。你雖然不愛說話,冷冰冰的特別沒勁,但我知道,你肯定不是那種枉顧救命之恩的犬妖,你最討厭虧欠旁人了,對不對?” 說著,她從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笑吟吟地晃晃:“還有這個給你,我聽師尊說過,這種藥丸能滋養(yǎng)妖力?!?/br> 犬妖的視線在小瓷瓶上停了片刻,又抬起定在肅霜臉上,她失神的眼睛里有一絲藏得很深的期盼,盼著誰能在身邊多留一會兒,令他想起昨夜那盞風雪中幽幽搖曳的燈。 他緩緩走過去,利落地接過瓷瓶,低聲道:“帶路?!?/br> 肅霜“噗”一下笑起來,像狡猾小計謀得逞,更像真情實感的愉悅。 犬妖默然隨她走了一段,一時忍不住又垂目瞥她,她眉眼都舒展開,淺淺笑意像是凝在唇角眉梢,前所未有地開心。 他迅速收回視線,心跳得比平日快,曾經撐住所有孤傲的那個存在,那強悍而冷酷的存在,好像真的消失了,他找不回來。 * 延維帝君的花草田比想像中要大得多,也多得多,又因洞天中清氣濃郁,田里不光長雜草,還長了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越是珍貴罕見的仙草,旁邊越容易生劇毒之物,打理起來著實不輕松。 犬妖忙了大半天,到底有些疲憊,他不愿讓肅霜發(fā)覺,破天荒頭一回編借口:“天快黑了,山腳下那家凡人開的rou湯店怕是要關門。” 怕她挽留,他又把水玉塞她手里:“明天辰時我再來?!?/br> 冷不丁肅霜問道:“什么rou湯店?妖也會吃凡人的東西?” 犬妖比她還詫異:“你不知道?” 延維帝君在這蕭陵山開辟洞天有一段時日了,蕭陵山景致秀麗,凡人們也愛來這里游玩,山腳下村落很是繁華,她怎么比他這個外來者還無知? “我眼睛不好嘛,獨個兒出門多不方便。” 肅霜聽聲辨位,亦步亦趨跟著犬妖:“rou湯好吃嗎?我也想嘗嘗,我還沒去過山腳下那個村落呢?!?/br> 他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妖怎么可能吃凡人的東西? 一瞬間,像是那強悍冷酷的存在不甘地回到了身體里,發(fā)出冰冷的質問聲:一只妖帶著個睜眼瞎在凡人村落里閑逛,知道會有多麻煩嗎?為什么不直接離開?有什么好糾纏留戀的? 犬妖正要說話,肅霜已笑得珍珠似的牙都露了出來,連聲道:“一起去好不好?” ……拒絕不了,不知是什么力量令他不能拒絕,不能拒絕,他不想拒絕她。 犬妖將那道冷酷的聲音丟去腦后,點了點頭:“行,去看看?!?/br> 蕭陵山腳下原本只有星星點點幾戶農家,因此地風調雨順,多年下來農戶越來越多,漸漸便成了村落,又因近些年凡間無戰(zhàn)事,蕭陵山游人甚多,村落里漸漸又有了小鎮(zhèn)的模樣,客棧食鋪俱全,稱得上繁華閑適。 此時天色將晚,家家戶戶都在做飯,客棧酒鋪也熱鬧非凡,犬妖隱去自己的犬耳,一路小心回避凡人,一面搜尋rou湯店的氣味。 “應該是那家。”他很快尋到目的地,低頭一看,肅霜卻并沒跟在身側。 犬妖轉過身,便見她遠遠停在街角,怔怔地不知想些什么。 迷路了?他走過去,忽聽她輕聲道:“好多聲音,好多凡人。” 她在隱秘幽深的幽篁谷里長大,成為仙丹后被困龍王藏寶庫數百年,再之后拜延維帝君為師,師徒倆離群索居——仔細想想,她竟是頭一回見識凡間的嘈雜熱鬧。 奇怪的煙火味充斥鼻端,有點刺鼻,似乎又不很難聞;四下里無數聲音翻騰,有點折磨她靈敏的耳朵,但似乎又不很討厭;身邊有那么多人,川流不息,活著的,有血有rou,每一個都有自己的獨特經歷。 這感覺十分奇妙,生平第一次體會,可是為什么?她又覺得那么熟悉,仿佛某個記不起的遙遠的夢里,她也曾體驗過相同的“第一次”。 察覺到犬妖等候在不遠處,肅霜朝他走去,冷不丁腳下踩中個小坑,她一下趔趄起來。 凡人的街道路面怎么坑坑洼洼的?她正要穩(wěn)住身體,胳膊忽然被一只手扶住,犬妖低沉的聲線里莫名多了一絲清朗:“路不平,小心點。” 肅霜遲疑著點了點頭,他便牽著她,走得緩慢而謹慎。 “……這里是什么樣的?”她低低問道。 她好像突然有些怯,犬妖本以為她會到處亂跑,搞點別出心裁的麻煩,事實卻是她安靜地跟在后面,仿佛對他無比放心。 “這里是一條街,兩邊都有房屋?!比淖煜裣蛔铀频拇蜷_,話從里面滔滔不絕地流出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說這么多,“凡人的房屋并不華美,這里多是白墻灰瓦,房子也多是商鋪,所以大門都開著,客人隨便進出?!?/br> 聲線越來越清朗,他繼續(xù)滔滔不絕。 “不過這里只是繁華些的村落,所以沒有磚石鋪路,泥地就是坑洼多?!?/br> 說著,犬妖牽著肅霜避開前面幾個連在一塊兒的坑。 “最熱鬧繁華的應該是王城,王城地上倒是鋪了磚石,坑洼卻也不少……怎么了?” 察覺肅霜又停下腳步,犬妖也跟著停下回頭。 她也不知道,或許是人聲太鼎沸,或許是風里帶了太多氣味,令她恍惚,腦海里有零星畫面斷斷續(xù)續(xù)地閃爍,人影幢幢,燈火如潮,有誰牽過她的手,在其中慢行。 鬼使神差,肅霜脫口而出:“那下次、下次一起去王城?” 無論爭不爭氣,她的心都像小兔子似的蹦跶了起來,片刻工夫像是磨了一百年,她聽見犬妖聲音清朗:“秋天的王城最有意思,等秋天?!?/br> 亂蹦跶的心穩(wěn)穩(wěn)落回原地,緊跟著就被最柔軟的絲綢溫柔裹住。 肅霜垂下腦袋,“嗯”了一聲。 自記事起,從未有過這樣愉悅的一天,雖然rou湯味道不怎么樣,雖然后來加的炊餅更不怎么樣,凡人口味終究與妖不同,但犬妖還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悅。 愉悅到肅霜提出明天再來逛逛,他連拒絕的念頭都沒起,直接答應了。 有何不可?帝君不歸,妖力虛弱,孤身潛伏是等,和仙丹一起也是等,沒什么不同。 那天晚上,夢境如約而至,卻不是犬妖熟悉的那個夢。 -------------------- 嗐,還是沒改到,真的來不及,頭疼。 明天繼續(xù)。 第71章 漫天云霧為誰開(一) 四周不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也沒有那雙拖著他不放的柔軟胳膊。 這里是某處山間,樹木蒼翠,野草繁茂,天頂正淅淅瀝瀝下著小雨,不遠處的柏樹下,白衣如雪的少女靜靜坐在那里。 她身形纖瘦,一道銀流蘇掛在臉上,將眉眼遮擋得嚴嚴實實。 多半是本地人,山道崎嶇,尋她問個路也好。 犬妖正要掩飾妖相,忽覺不對——她身上沒有味道,不是凡人。 難道是妖?也不對,沒有妖氣。 是仙神?不太像,她的氣息雖然清澈,卻又和尋常神族截然不同。 好生古怪,還是不要貿然招惹,自己的目的是找到延維帝君的洞天,途中理應避免一切節(jié)外生枝。 犬妖念頭一起,下一刻卻聽見了自己的聲音——無比清朗的聲線,像個無憂無慮的凡人少年:“喂,這里是蕭陵山?”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錯愕地看著“犬妖”跳下樹頂,輕飄飄地落在那女子身前。 他想阻止,可身體卻不能動……不,他根本沒有身體,只能像看凡人戲臺上演的話本戲折一樣,看著另一個自己與那古怪的女子搭話。 這是什么?一場他不能參與,只能看的幻夢? 調侃說笑聲漸起,那女子哭哭啼啼嬌嬌滴滴,只會裝傻賣慘,一看就不像好東西,趁早甩脫是正經,可夢里的“犬妖”天真的十分不合時宜,被人家三兩句就套出真話:“你叫我狐妖大人?誰是狐妖?原來真是個瞎眼的小精怪,我是犬妖大人?!?/br> ……這是什么從未遭受過毒打的純善蠢物?犬妖差點被氣笑了。 腦海里有個聲音回旋,在說:他就是你,真真切切是你的一部分。 不可能,犬妖斷然否認。 無論事實是什么,夢境仍在繼續(xù)。 那古怪的女子自稱延維帝君弟子,卻毫無風范,她總是帶著朦朧的鼻音,說話時尾調故意上揚,教人難以分清她究竟是玩笑還是耍嗲。 “原來你是想找我?guī)熥稹悴恍牛堪パ?,你一個小狗狗懂什么?我啊,可是師尊最寵愛最喜歡的仙丹丹?!?/br> 她腦袋微微歪過去,細碎的銀流蘇搖晃不休,鼻梁上有一粒小黑痣,堪堪卡在流蘇邊緣,帶著股說不出的鮮活,連她故作嬌媚的語氣聽起來都恰當了不少。 她一定不是普通的死物成精,舉止看似恣意輕佻,動起來卻又是優(yōu)雅的,仿佛沉淀過千萬年。 或許也寂寞了千萬年。 延維帝君不知外出何事,只留她一人在洞天,那扇石門一天中絕大部分時間是緊鎖的,只在黃昏開啟片刻,她會在石門前默默地站上一會兒,不知在等誰,不再撐起嬌媚的恣意放縱,她看起來寂寞極了。 這世間各人都有自己的因果,她一定也有,但那與自己有何干系?犬妖默默想著,他還有自己千絲萬縷斬不斷的孽障,誰不是只能獨個兒扛下去? 可夢里的犬妖顯然不這樣想。 時間無聲流逝著,按犬妖的想法,延維帝君既然不在,那就把身上帶著的水玉留在洞天,自己尋個僻靜處潛伏,避免出什么意外才對。然而夢里的犬妖什么都沒做,每天就是和時不時來搶水玉的妖打得昏天暗地遍體鱗傷,然后躲在附近的樹頂,默默等待黃昏來臨,石門開啟。 他是在等仙丹。 是生了憐惜?是生了同情?他竟有這般不自量力,妄想踏足別人的因果,牽引別人的寂寞。他越這樣做,帶來的越只有軟弱與不安,愚蠢至極。 犬妖甚至恨鐵不成鋼,這究竟是怎樣荒唐的夢?這樣的蠢貨能與他有一丁點兒關系? 夢境無視他的煎熬,片刻不停地推進著。 夢中的犬妖成天帶著水玉在外游蕩,終于招惹到蕭陵山里某個厲害的妖,險些喪命,最后被仙丹所救,為了養(yǎng)傷,順理成章照料起洞天里的花草田,和仙丹越來越親近。 從春桃綻放到夏雨傾盆,從秋葉紅艷到冬雪飄搖,來回九次,犬妖和仙丹日日相伴,不離不棄。他們一起去過很多地方,從蕭陵山腳下繁華的村落,到更加繁華的下界王城,周圍的山河湖海一一踏遍。 更多時候還是留在蕭陵山,他們給村落里的孩子們偷偷取各種綽號,看著那些凡人們從孩童變成少年,每每談及總是言笑晏晏。 即將第十年的時候,延維帝君終于回來了。 犬妖覺著自己也快要煎熬到極限了,九年來明明有無數可以脫身的機會,夢中的犬妖卻總是向著自己絕不會選的方向頭也不回地狂奔。 他殘留著最后一絲僥幸——現在帝君回來了,夢里的他可以回歸正途了么? 延維帝君見到犬妖時,有一瞬的詫異,可瞎了眼的仙丹沒察覺,夢中樂呵呵的犬妖更沒察覺,甚至有點兒莫名的興奮,好像凡間剛出嫁的新婦頭一回見公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