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不落花與雪 第82節(jié)
水德玄帝依舊不緊不慢,溫言道:“大劫最致命的便是神族都無法抵御的冰寒,像九幽黃泉水再冷上千倍萬倍,這便讓為父想起昔年陳鋒氏之禍,不過要說陳鋒氏,還得從上古相顧帝君說起。” 向來神族鬧出禍患,要么與妖族或凡人有關,要么是玩忽職守釀出慘劇,相顧帝君卻不,為著天帝血脈之傳承,他質疑天道藏私,直到某一日,他在天宮內尋到一團奇異火種,質疑便成了付諸行動。 “那是更古早時,不知哪位天帝留下的遺物?!彼滦勖嗣ò缀?,“不知那位陛下有何遭遇,半生執(zhí)著追求斬斷欲念,最終直至殞命也未能斬盡,遺留下來的那些惡念無法消除,便以神力化為火焰,警示后人不可觸碰。” 相顧帝君偷走火種,下到凡間,不知戕害了多少凡人,終于將那火種利用人與妖化為障火海,搞出了萬靈避讓的吞火澤。 此舉震驚上下兩界,相顧帝君被擒后,被施加有史以來最嚴酷的刑罰,碾碎神魂,放逐神軀,永生永世遭受天道詛咒。 說到此處,水德玄帝反而笑了:“此事如今說來,倒像那凡間的傳奇故事一般了,有人聽樂子,有人過耳就忘,有人心生敬畏,自然也會有人心生向往,陳鋒氏便是向往者?!?/br> 其時陳鋒氏的帝君甚有天賦,神力修為高深,一心想在九霄天上建殿,從“帝君”變成“大帝”,然而天帝始終不允,時間長了,陳鋒氏帝君難免心生怨念,加上那段時間上下兩界并無什么禍亂,天帝無甚作為,陳鋒氏難免跟相顧帝君一樣,起了質疑心。 “陳鋒氏舉全族之力,終于被他們尋到相顧帝君留下的一篇殘章,其上提到:障火乃有生者最惡欲念之聚合,九幽黃泉水乃死地之物,滌蕩塵世間諸般殘留,此一反一正之極,能觸發(fā)裁斷,用以終結天道之私?!?/br> 水德玄帝看了祝玄一眼,見他神色并無異常,方又道:“陳鋒氏在下界聚集了不少厲害妖族,禍害了無數(shù)凡人,由此生出的障火都被他們藏在天界各處。那時天界尚無神族察覺,直到他們頻繁往來云崖川取九幽黃泉水,驚動了天界巡邏官,這才牽扯出全族大罪?!?/br> 祝玄默然良久,終于忍不住問道:“那……大劫當真是由此引發(fā)?” 水德玄帝緩緩搖頭:“為父尚無定論可言,只是一來,從相顧到陳鋒氏都在折騰障火和九幽黃泉水;二來,大劫陰寒之力確然與九幽黃泉水相似,所以為父這些年一直守在云崖川附近?!?/br> 祝玄又沉默了許久,低聲道:“父親的猜測,是天帝觸發(fā)了大劫?” 水德玄帝并沒有作答,抬眼靜靜凝視他,半晌,忽然問他:“為父為什么讓你和季疆學高陽氏滴血成石術,你知道么?” 祝玄不由愣了一下,怎么突然提起這個? “天界有無數(shù)修為高深的戰(zhàn)將武神,這無數(shù)武神,卻不會有一個能學成滴血成石術,你猜是什么緣故?” 祝玄吸了口氣:“天帝血脈?” 水德玄帝淡道:“相顧質疑天道藏私,這或許便是天道之私。天帝血脈應天道而生,百無禁忌。日月星辰、百萬司部、萬千生靈,唯有天帝血脈能調動。你當日在蕭陵山遇見白虎下界,正是現(xiàn)了天帝神像才將它遣回——就是這個道理?!?/br> 蕭陵山見白虎……父親竟連此事都知道。 祝玄的詫異只有一瞬,很快便釋然,從一開始他就明白,水德玄帝收留兩個帝子絕不僅僅出于仁慈,天帝血脈如他所言,百無禁忌,他怎可能真正放著不聞不問。 棋局一時僵持,交談也不再繼續(xù),雅間內死寂無聲,只有風吹得窗上竹簾輕晃,時不時“嘩嘩”兩聲細響。 灰霧順著半開的窗漫進來,水德玄帝揮袖掃了掃:“這些灰霧越來越濃,看來有誰一直在暗中囤積障火?!?/br> 障火,灰霧,九幽黃泉水,大劫……祝玄覺著父親對其中的關聯(lián)應該了解得更多,至少比他說出來的要多,可他老人家似乎并不打算都告訴他。 因為缺少決定的證據(jù)?因為他還沒從舊日回憶里挖出更有用的? 祝玄正要說話,冷不防小仙童突然在外面敲窗戶,聲音清脆:“陛下!有傳音符被擋在洞天外,吱吱哇哇一直響,可吵了!” 水德玄帝“哦”了一聲,指尖一晃,只聽銳利的鳴聲直穿洞天,清光倏地落在祝玄手邊,卻是刑獄司秋官遞來的傳音符。 “少司寇,下界巡邏的秋官兩日前發(fā)現(xiàn),環(huán)狗妖府內的九幽黃泉水一夜之間消失無蹤,疑似有厲害妖族出手,尚未查到行蹤……季、少司寇已堆了數(shù)月要務未處理,屬下們不知何故。” 看樣子類似的傳音符遞給過季疆,但他沒管,秋官們多半是抱著試試的心態(tài),給祝玄發(fā)了過來。 水德玄帝花白的眉毛微微揚起:“九幽黃泉水消失?看來為父守在云崖川附近,反倒令暗中行事者不敢來了?!?/br> 祝玄立即起身拜別,剛要出雅間,便聽水德玄帝低聲道:“祝玄,為父今日所言,只有你知我知?!?/br> 父親的意思他再明白不過,是叫他別和季疆說。 濃厚的云霧劃過視界,祝玄下意識朝上看了一眼,妖府半空懸浮著一顆光華璀璨的奇異物事,像一粒小小的太陽。 他剛回天界便收到了歸柳的傳音符,據(jù)說,季疆被嗽月妖君重創(chuàng),還被收進了一件名叫“帝君淚”的奇物里,這東西應當就是帝君淚,相顧帝君的一顆淚。 對面被玄凝術緊握的嗽月妖君忽然有了動靜,調整姿勢般動了動肩膀,也不見現(xiàn)出妖身鼓動妖力,祝玄卻覺玄凝術的巨掌隱隱有些抓不住他。 “我問最后一遍,”嗽月妖君死死盯著他,陰森的語氣里殺意彌漫,“你是真知道什么,還是信口胡說?” 祝玄恍若不聞,身后墨線凝聚般倏地現(xiàn)出數(shù)把漆黑寶劍,他隨手抓過一柄,下一刻便聽霧中豹吼震天,四只巨大黑豹自四個方向閃電般撲來。 他反應奇快,縱身讓過,但覺妖風肆虐而起,玄凝術的巨掌再也握不住嗽月妖君,妖云沖天而起,落地又化作一只黑豹,張嘴便咬。 四個身外化身? 祝玄側身再讓,冷不丁頭頂一暗,霧中又撲來兩頭黑豹,一左一右朝他胳膊咬來。 六個身外化身! 祝玄手中寶劍急急一劃,玄凝術的巨掌頃刻間護在身周,只聽“卡卡”幾聲悶響,六只黑豹重重咬在巨掌上,嗽月妖君大喝一聲,他的妖身最巨大,一口吞了半個巨掌,尖利的牙甚至無懼滴血成石術,深深扎進來,咬下一大塊。 鮮血一下噴紅祝玄的袖子,他的左手竟生生被扯去一半。 “滴血成石術又能奈我何!”嗽月妖君嘶嘶冷笑,“我要把你的皮rou一塊塊撕爛!” 好生厲害,他甚至還沒放出障火。 祝玄神色凝重,踏上巨掌旋身騰云,水墨般的神像懸浮身后,正要動作,卻聽那帝君淚“嗡”一下,像是被敲響的銅鐘,突然在半空搖晃起來。 一道,兩道……成百上千道璀璨金光自帝君淚中破殼而出,妖府內遍地云霧一觸到金光便化作虛無。奇異而磅礴的力量如柔和水波,一波波漣漪蕩漾,片刻工夫便將整座妖府洗刷得一覽無余。 恰逢正午,日光直射而下,落在虛幻的金色神像眉間。 神像頭戴冠冕,雙目緊閉,神色肅穆,正是數(shù)萬年不曾再現(xiàn)的天帝神像。 -------------------- 明天應該能繼續(xù),不能就后天。 第99章 如君斬絕舊日夢(二) 璀璨的金光一波接一波傾落,花林間像是突然生出一朵無比巨大的金花,層層疊疊的花瓣不停凋落,再不停生長。 季疆的身影陷在里面,漸漸再也看不清。 肅霜一下明白過來,他是要恢復重羲太子的真身。 能把重羲改頭換面成季疆,必是水德玄帝的手筆,有四方大帝參與,此事背后多半牽扯無數(shù)因果,搞不好還和天界大劫有關。 按說這種驚天動地的大事本來跟自己八竿子打不著邊,可眼下情況不同,如果嗽月妖君不是失心瘋信口胡言,她身上很可能真有帝君神魂碎片,不知是哪位帝君,但絕不會是好東西。 必須趕緊離開。 金光卷動間,一股股陌生又清朗的神力也似浪潮翻涌,前仆后繼拍打而來,虛幻的花林頃刻間被拍得稀碎。 肅霜也被這股無法抵抗的奇異神力拽得站立不穩(wěn),忽聽天頂“卡卡”聲不絕,密密麻麻蛛網般的裂紋越來越多,看樣子帝君淚也承受不住這股神力,馬上要碎。 神力一推一拽間,她立即借勢踏風而起,吉光神獸流星般撞向天頂碎紋,孰料接觸的一瞬間,帝君淚細小的碎片毫無阻礙地鉆進了身體。 像有無數(shù)根guntang的針刺進來,一根根釘入神魂,極力往外拉扯。 肅霜眼前一黑,神獸之軀倏地變回人身,斷了線一般往下掉。 璀璨金光拔地而起,勾勒出一道巨大又虛幻的神像,神像張開雙手,輕輕接住了她。 季疆的聲音遠得像是從天邊傳來:“看樣子你身上真有相顧帝君的神魂碎片,帝君淚不肯放過你?!?/br> ……怪不得嗽月妖君氣定神閑,他知道有帝君淚牽扯神魂碎片,她根本跑不掉。 先前到處亂飄的帝君淚碎屑仿佛突然撞見火光的飛蛾,沒頭沒腦撲過來,肅霜欲要躲閃,可神魂猶在震顫,紊亂的神力根本無法運轉,只動彈不得僵在那里。 神像的巨掌迅速合攏,將她攏在掌心,帝君淚碎屑撲在手背上,反應竟出乎意料地激烈,像火點跌進油鍋,“咻”一聲卷起血紅火浪,險些燒中肅霜。 熾熱的火光里,金蛇一閃而過,敏捷地托起肅霜僵硬的身體,疾電般鉆入神像心口。 霎時間,帝君淚碎裂的動靜、熾火燎燒的動靜、神力沖撞的動靜,一切喧囂都消散,只有空曠的風幽幽回旋。 肅霜的身體重的像綁了幾十個烏金鎖神鐐,一動不能動,金蛇將她頂在腦袋上,緩緩游曳而行,沒一會兒,季疆的聲音便再度傳來:“你又想自己偷偷跑?” 風聲應和著他說話的聲音,肅霜只覺金光耀眼,深處似有寶座高懸,高挑的身影踩著金色的云和風,朝她緩緩走近。 再一個眨眼,迷離的幻象煙消云散,季疆還是原來的季疆,身上的少司寇官服被血污得看不出原本顏色,滿臉血漬還在,只有先前幾乎要了命的傷勢不在了。 “據(jù)說相顧帝君對天帝血脈恨之入骨?!?/br> 季疆突然沒頭沒腦說了一句,旋即低頭看了看手,他手掌上薄薄泛著一層血紅的火光,正是方才帝君淚砸中神像巨掌后引發(fā)的火,看起來他對這些火無法可施,只能咬牙硬抗,額上冷汗點點。 “這話我現(xiàn)在信了,一顆淚都殘留這么多恨意,想出去說不定要被扒掉一層皮。呵呵,早知如此,我才應該趁逆身玄冥陣還有效用,先偷偷跑掉?!?/br> 他臉上笑吟吟的,語氣卻帶了絲陰鷙,現(xiàn)出真身的從容轉瞬即逝,那個會發(fā)癲的季疆不甘心似的又開始隱隱若現(xiàn)。 肅霜沒有說話,靜靜合上雙眼,一點點平息震顫不休的神魂,理順紊亂的神力。 或許是雙手被燒得太痛,季疆的吐息漸漸粗重,他還在說:“我原本是能自己走的,但我走了,你可走不掉,除非你把相顧帝君的神魂碎片剝離出來……那個滋味想必不好受,嗯……比我現(xiàn)在更痛上幾分吧。你……那時候被天火燒,也這么痛?” 巨大的天帝神像漸漸輪廓清晰,神力沖撞著半碎的帝君淚,那些淚水的碎屑復又小雨般灑落神像,傾瀉相顧帝君殘留的恨意,燃起血紅的火。 半個身體都被點燃了,真的好痛,不過,扛劫的時候應該更痛吧? 劇痛催發(fā)著什么,季疆死死盯住肅霜,聲音沙?。骸暗劬郎I可不長眼睛,把你神魂撕碎也不是不行……要不要把你丟出去?還是干脆陪我……不如我?guī)阋黄疬M大劫,我們一塊兒為那些骯臟無趣的東西殞命……” 肅霜忽然睜開眼,扶著金蛇腦殼緩緩坐起來。 她的目光毫不回避,對上了季疆的眼睛,沒有預期的殺意,也不是恨意,更不是以前那心不在焉的遮掩回避,像是有生以來頭一次,她這樣平靜而深邃地看著他,神情專注。 她低低開口,朦朧的鼻音,語氣平和。 “你好像很想得到誰的認可。” 明明擺出“為了你和他”,像是決定犧牲自己的選擇,卻又對她的獨自逃離耿耿于懷;明明把她護進天帝神像,自己被火燒得快要站不穩(wěn),嘴上偏偏又開始放狠話,語無倫次地又說著什么“一起進大劫”。 肅霜一度最看不懂的便是季疆。 還不知他是重羲的時候,她就覺得他飄飄忽忽,難以捉摸,看似隨心所欲地胡來,卻又時不時往回縮,她曾以為是因著忌憚祝玄。 然而不是的,不是忌憚,他竟然是在乎。 這一刻剝離前事,剝離一切糾葛恩怨,肅霜忽然覺著能看清他了。 重羲蔑視眾生,季疆玩世不恭,即便如此,他心里還是有幾道極在乎的身影,所以幻緣花開復又滅,所以他對著自以為的幻象一心求死,所以發(fā)現(xiàn)肅霜不是幻象后,一心求死變成為扛劫尋一個理由。 為著在乎的對象,他似乎什么好事都能做;可若得不到在意者的目光與認可,他似乎也能面不改色地作惡。 “你決定扛劫,你寧愿引火燒身,是為了我?” 肅霜吸了口氣,慢慢站起身:“你想我說什么?你覺得我會說什么?” 她什么都不會說,也不用說。 外面帝君淚的碎屑漫天飛舞,血紅的火光也在漫天飛舞,出去后它們就要撕扯神魂,翻找那莫須有的帝君神魂碎片??赡怯秩绾危孔疃嗖贿^再來一場天火焚身,她受得住,事到如今,她還有什么受不住的? 紊亂的神力已調息歸順,肅霜平靜地移開視線,正要縱身而起,一直安靜蜷縮的金蛇突然揚起長尾,一圈圈從腳盤到腰,將她牢牢鎖死在原地。 眼前一花,季疆驟然湊到近前,他的臉上也已覆蓋了一層赤火,雙目被燒得血一般紅,眨也不眨地直直瞪著她,許久,他干涸的唇翕動著,嘶聲道:“我……我想你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