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月落烏啼（十二）

    孔亮的胸膛，覆蓋著一層類似蛇皮癬的鱗片狀皮膚，稍稍活動，干裂枯硬的死皮“噗噗”脫落，露出灰色的體rou。一層芝麻大小的膿液泛出，遇風凝固，重新結(jié)成一片片癤癬。

    我看得頭皮發(fā)麻。也許是夜風涼沁，狠狠地打了個哆嗦，盤算著如果是“蛇皮癬”，應該用哪幾味草藥，內(nèi)服外敷。

    這僅僅是裸露出來的軀體，如果全身長滿了癬，不僅僅是難以忍受的疼痛麻癢，而且挑戰(zhàn)心里承受能力的極限。誰能承受，每天都眼睜睜看著身體變成蛇皮的痛苦呢？

    這么嚴重的癬，完全破壞了身體機能，常人早就死了。難怪孔亮對“恩公”感恩戴德，異常尊重。只是不知道用得什么辦法，續(xù)了孔亮的殘命。

    況且，生長速度這么快的癬，聞所未聞。應該是某種毒，或者是蠱，在孔亮體內(nèi)滋養(yǎng)多年，才形成這么詭異的病狀。

    我使勁咽了口吐沫，總覺得哪里不對，抓著頭發(fā)思索，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

    “孔老師，您中了蛇蠱？”月餅略略思考，從背包里掏出幾根竹筒，“我隨身帶的蠱不多，這幾種可以暫時壓制蠱毒。”

    “月餅，你等等?！蔽业纳ぷ佑行└?，啞著聲調(diào)，“不是蠱毒，是那件事?！?/br>
    月餅愣了愣，隨即明白，瞇眼觀察著孔亮，冷峻的眼神中，竟然透露出一絲，我從未見過的，恐懼！

    “沒錯，就是那件事。”孔亮低頭端量著殘破的胸膛，伸手摸著心臟位置，四指并攏，插進肌膚。好似一把鋒利的刀，劃開半尺長的口子。

    意料之中，并沒有血跡流出。死皮像兩塊破抹布耷拉在胸前，黑色散發(fā)著惡臭的胸肌，盤踞著一條，形狀顏色極似方才月餅放出的蜈蚣。

    “沒有它，我早死了?！笨琢撩隍蓟ɑňG綠的身體，滿臉皺紋擠出一絲欣慰，“或者……”

    這些年，我經(jīng)歷的視覺沖擊實在太多。就算是一具爬滿蛆蟲、淌著膿水的僵尸戳在面前，也沒有此刻極度惡心的感受。

    那條蜈蚣的尾巴，深深扎（固定？）在rou里。幾十對須足像兩排細密的管子，扒在胸口，隱約能看到，淡淡血液順著須足吸吮入蜈蚣體內(nèi)。直到撐得通紅锃亮，幾乎要滲出血，蜈蚣張開鰲牙，撕咬著胸rou，露出一根干癟的血管，“咕嘰咕嘰”把血液吐進去。

    孔亮臉色稍稍紅潤，微微閉目，似乎很享受地舒了口氣?！鞍舌?，那兩塊沾著零星碎rou的人皮脫落，隨著夜風輕飄飄落入江中。

    幾條尋食的魚兒盤旋游弋，將人皮啄食殆盡，化作肥碩身體的飽腹之物?？赡艿诙?，就被漁民捕撈，精心烹飪，成為喜好美食的游客飽腹之物。

    孔亮胸口撕裂的傷口，長出一叢頭發(fā)絲般白色rou芽，糾纏盤結(jié)，黏連成一塊完整的新皮。

    “有句老話，‘好死不如賴活著’?！笨琢梁掀鹨路?，認真地系著扣子，“年輕的時候，總覺得轟轟烈烈的死，好過窩窩囊囊的活。上了歲數(shù)，才明白，生命真好。哪怕是這樣活著?！?/br>
    寫起來很多字，這個過程其實很短暫，也就幾十秒。這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我的認知范圍。胃部陣陣抽搐，我強壓著嘔吐，用詢問的目光，看向月餅。

    “孔老師，您所說的恩公，是蠱族？”月餅皺著眉，細長的雙目閃爍著極其熱烈的激動，喃喃自語，“活祭交命……蠱咒……既可以取命，也可以續(xù)命?！?/br>
    雖然月餅此刻的關(guān)注點，并不是孔亮身體異狀，而是對恩公身份、蠱術(shù)的思索，看似有些不近人情。

    我卻很理解他這種狀態(tài)——蠱族，是“靈、換、卜、醫(yī)、蠱、文、武、魘”八族中，最為獨特的存在。雖然八族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因《道德經(jīng)》不同的研究方向而分宗立派，但是蠱族卻早于七族數(shù)百年，就存在于世。

    距今大約4600年前，中原地帶，曾爆發(fā)了一場，決定此后七千年歷史走向的戰(zhàn)役——逐鹿之戰(zhàn)。

    黃帝、炎帝率領(lǐng)部落，大敗九黎部落，一統(tǒng)中原，開創(chuàng)了輝煌的中華文明，這也是中國人被稱為“炎黃子孫”的由來。

    戰(zhàn)敗的九黎領(lǐng)袖蚩尤身首異處?！痘视[o冢墓記》復云：“蚩尤冢，在河南濮陽臺前縣，在東平郡壽張縣闞鄉(xiāng)城中（現(xiàn)今山東陽谷縣十五里園鎮(zhèn)），高七丈，民常十月祀之。有赤氣出如匹絳帛，民名為蚩尤旗。肩脾冢，在山陽巨野縣重聚，大小與闞冢等?！?/br>
    他的殘部，逃至當時尚屬荒蠻的湖南境內(nèi)，演變?yōu)椤懊缱濉保两?，湘苗仍自稱是“蚩尤后裔”。其后人漸漸向南繁衍生息，以云、貴、廣西居多。

    《上古記》曾載：“蚩尤一族，懷異術(shù)，擅驅(qū)獸控蟲，巫蠱祈咒，莫不可測。”

    這就是，蠱族的由來。

    然而，居于深山，行蹤神秘，略帶恐怖色彩的蠱族，并不為世人所接受。即便大多蠱族后裔心存良善，入世以蠱術(shù)救人，極受尊重。卻也只能隱瞞身份，以醫(yī)者自稱，白白讓醫(yī)族撿了便宜。

    但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總有些歹毒之人，為一己之私欲，利用蠱術(shù)，做些喪盡天良的惡事。

    西漢、三國、東晉、唐、明等朝代，都曾發(fā)生過轟動一時，蠱族所為的大事。尤其是明朝關(guān)于一顆紅色藥丸的事件，更是影響深遠。

    人性，總是善于忘記“善”而牢記“惡”，一件壞事足以摧毀一百件好事的印象。蠱族，也漸漸在人性和時代的磨礪中，式微凋零。

    直到月餅這一代，雖然仍有諸多蠱族分支，卻沒人再精研蠱術(shù)。只是取些老方子，在購物網(wǎng)站開個店鋪，多少有些收入。

    我曾開過月餅的玩笑：“月公公，您老人家自稱‘蠱族最強男人’，琢磨琢磨還真不是吹牛。整個蠱族，也就你一人兒，精通蠱術(shù)了?！?/br>
    月餅揚揚眉毛沒有說什么。不過我能察覺到，藏在他的眉宇間，那份孤單落寞。

    如今，孔亮的異狀病態(tài)，卻由極其精妙的蠱術(shù)續(xù)命。我要是月餅，這種類似于“空難漂流荒島，獨身生活多年，突然發(fā)現(xiàn)島上還有人類”的心情，估計表現(xiàn)得比他還激動。

    并且，我也想到了。月餅對于恩公身份的關(guān)注，還有一層更深的推理。

    ——

    “恩公的身份，你們會知道，不是現(xiàn)在。”孔亮系好最后一個扣子，“該做第三件事情了。在此之前，我想問兩位幾個問題。”

    我心說孔亮啊孔亮，您老人家沒寫懸疑小說真是瞎了“故弄玄虛”這個詞。啥事兒不能痛快點，磨磨唧唧好玩么？不過，想想即將發(fā)生的事，又有些黯然。

    月餅倒是沉得住氣，摸摸鼻子：“孔老師，很快，對么？”

    “是的?！笨琢疗D難地扶著船篷，盤腿坐下，“你倆哭喪著臉給誰看呢？南曉樓，按照小說情節(jié)走向，我是不是應該來幾句臨終感言烘托氣氛??？”

    完了！孔亮一反常態(tài)，怕不是到回光返照的時候了？

    “我就想知道，前兩件事情，你們是如何在我的監(jiān)視下，互相傳遞信息，順利完成的？”孔亮那副“小兔崽子們居然作弊沒被我抓到”的憤懣表情，溢于言表，“總不能讓我死不瞑目吧？”

    我和月餅做好了回答極其重要事情的準備，結(jié)果面面相覷——都什么時候了，這老先生，還沒忘了這茬兒??！

    人啊，執(zhí)念介懷的，往往都是，雞毛蒜皮的瑣碎小事。就像忽然想不起“某某的名字”、“昨天中午吃了什么”，抓心撓肝無比難受，不想出來誓不罷休。

    第149章 月落烏啼（十三）

    月餅確實不知道“回”字的四種寫法，大街上隨機采訪，能寫出來的估計一個都沒有，這不是什么丟人的事兒。

    在香柱即將燃盡時，我假意和孔亮聊天對禪，把“囬、囘、廻”怎么寫的信息，傳遞給月餅（詳情見前文）。

    這是一種“句中取字”的文字游戲，又稱為“藏字句”。我們決定接受這三件事，吃了四盞蠱菜，月餅就用藏頭句向我傳達了“我這同意”的態(tài)度。

    我那幾句話，核心句子在“當你順著階梯走上橋”、“自己也在別人的視線范圍呢”、“橋既已建之”這三句，每句分別暗示回字的一種寫法。

    如何讓月餅知道是這三句話呢？

    關(guān)鍵在于——“真想和您交個朋友，聊個三年五載，必然能領(lǐng)悟很多人生道理。可惜，香柱燒盡，也就是你趕往六道輪回的時候了。”

    三年五載，六道輪回。取三、五、六的數(shù)字提示，暗指第三、五、六句。我突然莫名其妙冒出這么一堆話，月餅自然知道其中必有蹊蹺。我故意說了三個數(shù)字，他當然能明白其中關(guān)鍵。

    “囬”，乍一看像木梯，我沒有說“臺階”而是“順著階梯走上橋”；“囘”，“自己也在別人的視線范圍內(nèi)”，把“口”想象成眼眶，范圍內(nèi)有自己。

    “廻”，“橋既已建之”既有第一句的“橋”，又有第二句的“己”（己和已形似），不僅強調(diào)了前兩句的句眼，又提示月餅，第三個“回”字，只需偏旁部首的“建之旁”加個回。

    月餅只要稍加留意，寫出“囬、囘、廻”，還能是什么難事兒？

    如何釣金色鯉魚？

    在我體氣即將流失殆盡，一籌莫展的極端困境，由瞳孔冰冷劇痛聯(lián)想到“李晏和姓邵的偷情被冰棱插眼而死”這件事，其實并不是絕望時的胡思亂想。

    借此書的斷落，跟讀者朋友們贅絮幾句——當你陷入危險、困難、挫折時，會零星冒出，諸多看似與此事無關(guān)的記憶片段。一定不要忽略這些細枝末節(jié)，往往是潛意識通過聯(lián)想、代入的方式，告知你該怎么去做。

    這是人類本身所具備，異常神秘、至今都無法用科學完全解釋合理的生理狀態(tài)。

    我想到那件事，其實就是潛意識暗示由此改編的“短篇小說”。當時我并沒有想到這一層，只是有種模糊的概念。

    直到月餅通過和孔亮的對話——“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可是，子非魚，焉知魚會樂呢？樂與不樂，在魚，而不在咱們的主觀認知。就像現(xiàn)在，你覺得我袖手旁觀，不在乎南瓜會怎么樣。可是，我用你能發(fā)現(xiàn)的方式，那才是真把他坑了?！?/br>
    這句話里大有玄機，一語驚醒夢中人。

    “我用你能發(fā)現(xiàn)的方式，那才是真把他坑了”，很分明地告知，他在前面幾句話里，已經(jīng)透露了答案。

    魚如何而樂？有水有吃的，就一定快樂么？我們不是魚，只是想當然認為，魚會快樂。這是提醒我，魚餌，并不是尋常釣魚的餌食，不要被自己的主觀意識所左右。

    我根據(jù)“李晏偷情致死”成書《冰眼》發(fā)表后，陸陸續(xù)續(xù)寫了幾部短篇。其中有一篇，便是親身經(jīng)歷的一件事。

    大一剛開學，秋老虎把我熱得睡不著，在學校后湖溜達乘涼，遇夜釣老者，用的魚餌居然是帶血生rou。更詭異的是，花鰱、草魚、鯽魚各種魚類，很快便咬鉤被釣。老者看都不看，隨手就將魚丟進湖里。

    一時好奇，我遞了根煙詢問。

    原來，這片湖，每年暑假都會淹死幾個游泳的留校學生。還有些情竇初開的男女學生，失戀想不開投湖自盡，被湖魚啄食得只剩累累白骨，沉在湖底。

    老者真正要釣的，是一條酗食人血的金色鯉魚。

    按五行說法，金、木、水、火、土的所屬顏色分別為金、青、黑、火、黃。世間萬物，皆遵循五行規(guī)律，缺則失調(diào)，滿則調(diào)和。即便是湖中的各類魚種，也以五色即五行構(gòu)成，方能形成湖中相對平衡的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

    有興趣的讀者朋友可以去湖邊觀察，是否湖魚以這五色為主？

    五行既相生也相克，水生金，火克金。血為水，色為火。如此一來，即是金鯉喜食之物，也是恐懼之物。落入水中，必然攻擊吞食。

    我當時對五行、八卦、周易還沒有太深了解，聽得懵懵懂懂。溜達一圈再回到原處，老者已經(jīng)不見，只是亂草里多了一小灘水跡，幾片金色魚鱗。

    回到寢室，隨口和月餅聊了幾句，再沒當回事兒。月餅的性格，就算不是強迫癥也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熬通宵翻校網(wǎng)查資料。早晨，我睡得迷迷糊糊，被月餅推醒，被一個帖子驚得立馬精神了。

    三年前，音樂系某男生和英語系女友，暑假盛夏夜，去湖中游泳。結(jié)果，男生溺死，女生披頭散發(fā)坐在岸邊，眼神渙散地重復著“金色……金色……”。

    至于回帖，一片烏煙瘴氣。鍵盤俠們充分發(fā)揮情色想象之能事，就想親眼所見，把這件事描繪的腌臜不堪。

    此后一年多，男子的父親，中了邪似的，天天坐在湖邊釣魚。相貌正是我遇見的老者。

    然而，半年前，老者釣魚時，突然心臟病，猝死……

    我很難說明白遇見的“人”到底是什么。足有半個多月，神志恍惚，夜夜噩夢，胡言亂語稀奇古怪的夢話，瘦了起碼十來斤。直到月餅當著我的面兒施展蠱術(shù)，才算是恢復正常。

    這也是，我第一次見識神秘的蠱術(shù)。此后，我對五行、八卦、命格、堪輿、星象之類的傳統(tǒng)玄學，極感興趣，多少有些天賦，悟出了其中的精妙所在。

    寒假，我留校閑得沒事兒，順手寫成短篇小說，書名便是《子非魚》。

    書中，有這樣一段描述——“金鯉嗜血，特別是耳垂之血。此處的血，最是燥氣，五行屬水卻火性十足。人在激動、緊張、恐懼時，虛火順著血液上升，燥氣入耳，常常會覺得面紅耳赤，就是這個緣由?！?/br>
    ——

    燥熱和靜溢，被夜風揉捏成于河邊夏夜；繁星和明月，被夜幕敲碎零落于漆黑天際；恍然和詫異，被皺紋擠壓住彌留在眼角。

    孔亮，半張著嘴，看神情，哪里還是身患奇疾、忍辱負重的老者？分明是聽大人講故事的孩童。

    “你們，這也……”孔亮好一會兒才緩過神，顫抖著手指對著我們，“太默契了……太默契了……”

    “孔老師，如果您也有一位大學學渣好友，就能領(lǐng)略‘世間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的奧義了?！蔽夜室庥弥軠嫔烂C的聲調(diào)。

    “不是你暗戀的大學女孩收了你送的手機，轉(zhuǎn)頭跟體育系打籃球的帥哥跑了。你喝醉了嗷嚎大哭，硬拉著我聽你肝腸寸斷到天亮，非要讓我用蠱術(shù)弄死那對狗男女的時候了?！痹嘛烖c了根煙，悠悠然吐出一口煙柱。

    “你閉嘴！你才嗷嚎大哭！你全家都嗷嚎大哭！”我恨不得把那團煙柱重新塞回月餅這張，吐不出象牙的狗嘴！

    “哈哈哈哈哈……”孔亮笑得很輕松，似乎一生，從未這般歡樂。突然，猛烈的咳嗽打斷了笑聲，像是被鋒利的刀瞬間斬斷。

    頓住，再無聲息。

    桌上，金色鯉魚前，香爐，孔亮重新點燃的三根香柱，不知不覺間，快要燃盡。僅剩香灰堆里，一丁點兒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