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耗子先生有句話倒說得很對。 賬房不是誰都能當?shù)摹?/br> 要么心腹,要么直系,要么挺進大牢獄,勇當背鍋俠。 她一個孤寡身,除了陳家,又能依靠誰呢? 瞿老夫人看賀顯金的眼神,短短幾瞬,變了三變,隔了良久,方喑啞開口: “你三爺今日要去涇縣上任,還缺個賬房,你愿意去嗎?” 第10章 紈绔哭哭 賀顯金要跟陳三爺去涇縣一事,還不到午時,整個陳家就知道了。 孫氏咬碎后槽牙,尖叫著在屋里扔了好幾樣東西,“噼里啪啦”的,發(fā)泄過后,雙腿伸直,后背直挺挺靠在椅背上,頭仰著,喘了幾口粗氣。 隔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她氣啥? 煩人的夫郎走了,討厭的妾室死了,連妾室?guī)淼耐嫌推慷疾辉谒矍盎问幜?,這后院就是她的天下了! 大房的嫂嫂向來因她爹是舉人出身,眼睛望到天上去,從不與人爭搶什么;二房的嫂子家里落魄,只是涇縣做紙師傅的閨女,就算二伯當家,她也說不上什么話,更何況她還沒兒子;篦麻堂的老婆子年紀大了,還能活幾年? 等老婆子一死,二伯沒兒子,他就相當于是她兒子的長工! 陳家最后還是她兒子的! 孫氏雙腿一蹬,開心地向上蹭了蹭,招呼穿紅衣服的朱朱進來,“……給舅家的二郎和四郎送些銀錢去!” 朱朱道,“可給舅家的表小姐送點東西?” 孫氏一嗤,“送甚送?小丫頭片子,也不值幾個錢!” 又想起同是小丫頭片子的賀顯金跟去做賬房的事,終于梳理清楚自己哪里不快活了—— 那小賤人就該嫁給那頭頂沒毛、腮邊沒rou的老鰥夫,因錢財cao心得夜不能寐,又因生孩子而粗腰身、掉頭發(fā)、生斑紋,一把屎一把尿一把奶將孩子拉扯大后,人過三十,又碰見夫君拿著家中為數(shù)不多的積蓄在勾欄瓦舍傾家蕩產(chǎn),喝得爛醉就動手打人的局面??! 她憑什么像個男人一樣瀟瀟灑灑地出門游蕩? 孫氏氣得把桌上的茶杯拂到地上! 這頭孫氏多云轉晴又轉陰,那頭賀顯金回漪院收拾東西,沒一會瞿二娘帶著兩個身強力壯的丫鬟過來,“老夫人給您撥的丫頭,一個叫二絲,一個叫五妞,您看著用吧?!?/br> 賀顯金看也沒看,搖搖頭,“二嬸,這不合適?!?/br> 賀顯金探身去夠五斗柜上的墨塊,“我剛和老夫人簽了約,陳家用一月兩貫錢請我做賬房,我若干得好,陳家可給我漲薪或分利,到時我再用自己的薪酬去雇傭侍從。” 而不是得陳家的賞。 瞿老夫人可以賞賜幼子妾室的女兒,卻不能賞賜雇傭的賬房。 瞿二娘看賀顯金頗為贊賞,“……你真不像你娘?!?/br> 額,如果妾室是一份職業(yè),賀艾娘干得也還行,除了孕育后代的kpi沒達到,其他的都超額完成了。 賀顯金笑了笑,沒說話。 臨到中午,三架馬車、兩架驢車終于從陳家大門出發(fā),瞿老夫人對陳敷仍一肚子氣,并未來送,陳家大太太新寡不出門,三太太恨不得在門口放鞭炮歡送瘟神,她若來送可能會忍不住笑出聲。 故而,參加長亭送別的只有一臉敦厚的陳家二爺和個子高高、臉大大的陳家二太太。 陳敷臀部抱恙,垂頭喪氣地趴著,陳婆子體貼地把他的頭放在柔軟細膩的云錦靠墊上。 “您不高興我來?” 賀顯金聲音輕輕的,想起前夜傍晚熱騰騰的飯菜,帶著笑意,“城東桑皮紙作坊的年賬房有些厲害,我費了好些功夫才贏了他當上賬房的!您可別趕我回去?!?/br> “你娘托付我照料你,不是教你去做賬房!”陳敷頭埋進靠墊,甕聲甕氣,“涇縣遠得很!要坐一天的馬車,骨頭都坐散架!我發(fā)瘋被發(fā)配邊疆,你跟著胡鬧什么?家里還敢少了你的吃穿不成?” 嗯,你老婆只給我吃青菜。 這當然不是主要原因。 賀顯金不知怎么和古人解釋,諸如價值、諸如理想、諸如追求。 她咽氣后重活一世,總想活出點名堂。 她也不敢躺平。 在這個年代,躺平的代價就是隨波逐流,放任自己來自千年后的頭腦逐漸沉淪,變得麻木、冷漠。她不想被這里同化,就只能拼命掙扎。 在陳敷這條純種咸魚面前,賀顯金同樣不知道該怎么表達自己的不認命。 好在咸魚翻了個身,自己想通了,“算了算了,你想干就干吧,你娘以前也跟我說過,她想開個茶館子,既幫人點茶又賣茶,一年賺個兩三吊錢,自己給自己當伙計和東家……” 陳敷嘖了兩聲,“三兩吊錢有啥好賺的,也不嫌累得慌。” 賀顯金抿抿嘴。 這小富二代真欠揍。 陳敷使勁伸出脖子,探頭看向漸行漸遠的陳宅,嘟囔了兩聲,轉頭貼向車壁。 按道理來講,商賈不得騎馬,更不能坐轎乘車,這就是著名的“輿擔之責”。自漢起對商賈的限制頗多,有“重租稅以困辱之”的說法,商人及其后代子孫不得為官、不得名田、不得衣絲、乘車、騎馬,到南北宋朝“辱商”風氣才慢慢好轉,地仍是不能買的,可買商鋪及民宅,后世子孫也可讀書科舉。 坐轎騎馬,雖不能,可在這小地方,官府需要商賈的賦稅,商賈需要官府的扶持,一來二往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在市集打馬狂飆、或是宵禁后點燈出行,都可容忍一二。 若真要賀顯金徒步走到?jīng)芸h,那就是山地越野跑加宣城馬拉松,屬實挑戰(zhàn)前先心病患者的極限。 在馬車上吃了幾個干馕,又在郊外茶鋪買了幾碗水,算是對付兩頓。 小富二代哪里吃過這種苦,疲憊得臉都青了。 臨到天黑,拐過護城林,在陳敷一張臉徹底變紫前,終于抵達涇縣,車夫一路向東邊走,馬車外漸漸有潺潺的流水聲。 賀顯金好奇拉開車簾向外看。 兩條河溪,并肩平行。 陳敷有氣無力,“這是涇縣烏溪的支流,一條嘗起來有堿味,適合泡草皮、泡竹子;一條嘗起來有酸味,適合做成紙?!?/br> 陳敷靠在車壁,給賀顯金虛指一槍,“看到那兒了嗎?” 看不到。 天都黑了,那又太遠了。 古代又沒有路燈,黑壓壓一片,完全看不清。 同時,賀顯金也發(fā)現(xiàn)了這具身體和她前世的相同之處——夜盲,到了晚上就像個瞎子。 賀顯金含含糊糊應是。 陳敷便道,“烏溪旁邊的山地有嶙峋奇石,涇縣做紙的都在這石灘上晾曬檀皮、稻草,這樣曬出來的原料做紙才白亮光生?!?/br> 哦,就是喀斯特地貌下的日光漂白嘛。 賀顯金是理科生,一聽就懂了。 不過…… 這條咸魚怎么會知道這些東西? 賀顯金試探性地看向陳敷,目光中充滿懷疑。 陳敷一下子悲憤起來,“我現(xiàn)在誠然是個廢物紈绔,可我也有個勤奮上進的童年??!” 第11章 他接個屁 山路崎嶇,陳敷被顛得屁股疼,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整個人處于狂躁狀態(tài)。 “痛痛痛!” “煩死了!涇縣啥也沒有!” “把我一個人丟那么遠!心也太狠了!” “不過榔橋鎮(zhèn)天香樓的肘子是一絕?!?/br> “琴魚干柔韌鮮甜,美味耐嚼;茂林十二碗熱涼葷素,湯面飯包;云嶺鍋巴咸香脆爽,一口咯嘣……” “嘿!等我好了,我挨家店挨家店去吃!” 說著說著,樓就徹底歪了,陳敷喜形于色,眉飛色舞。 賀顯金:…… 戀愛腦就屬于自我修復能力極強那種類型,一邊狂躁抱怨,一邊自我療愈,生命力和抗壓能力堪比草履蟲。 賀顯金默默把頭移開,不自覺地彎了彎嘴角。 和這樣的人相處,挺輕松的——只要你不是他媽。 馬車“哐哐哐”沿著烏溪上游向涇縣駛去,隨著天色越暗,路況反而越好。 從崎嶇國道駛上高速公路的區(qū)別。 漸漸燈火通明,路過涇縣城門,四盞碩大的油燈隨霜雪搖晃,昏黃燈光映照在古老陳舊的磚墻上,“猷州”二字高掛城樓。 涇縣古稱為“猷州”。 賀顯金寫不好毛筆,但能看出這字不錯,蒼勁清雋,很有風骨。 陳敷探過頭來,見賀顯金專注地看著城門牌匾,撇撇嘴,“青城山長題的字,昭德元年的探花郎官拜通政司右參,可惜慘了,身子骨不好,三次辭官回涇縣開書院——是我們涇縣這幾十年來最厲害的人物?!?/br> 陳敷像想起什么,陡然幸災樂禍笑,“我那大哥寒窗苦讀一輩子,一輩子都在追趕他,結果追到一半死球了?!?/br> 也不知道這兩兄弟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 賀顯金默了默,有些不贊同開口,“人死燈滅,冤仇隨云散?!?/br> 陳敷耷拉眼,不置一詞,隔了一陣才甕聲甕氣,“好吧。這話,你娘也說過?!?/br> 賀顯金:…… 戀愛腦名不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