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顯金怕讀書人不習(xí)慣與下勞力的力工師傅一起吃飯,便特意后院單放了一扇小巧的木頭屏風(fēng)。 陳箋方笑了笑,“……是怕我吃相難看,嚇到諸位兄弟?” 顯金被梗得面容扭曲,“主要是怕我吃飯途中,控制不住地嘮叨訓(xùn)話……” 被這么一打岔,屏風(fēng)也撤了,鋪子里七八人就這么圍坐圓桌吃晌午,先頭大家伙都還顧忌陳箋方希望之星的身份,用餐時十分文雅拘束。 哪知不到十筷子,周二狗率先原形畢露,端著碗,泡上酸菜豆腐rou片湯,湯湯水水和飯呼呼啦啦干掉一大海碗。 董管事快要嚇傻,余光瞥了眼希望之星身邊坐著的自家掌柜,心里另一半也涼了。 自家掌柜埋頭苦吃,動作不難看,但頻率極快,眼里除了菜,就是飯,動作利落,吃相干脆。 別人是一山不容二虎,她老人家是兩眼只看飯菜——鋪子上吃飯是這樣,還開門做著生意呢。誰能正正經(jīng)經(jīng)坐下,舒舒坦坦地邊圍爐煮茶,邊一顆米嚼十來下? 特別是他們這兒,就只有掌柜的和小鎖兒,兩個姑娘。 其余全是做苦力的師傅,砍草、撈紙、攪水都要一兜子傻力氣,在力工堆兒里打混,淑氣啊、文雅啊、溫柔啊——全都不頂用。 你要鎮(zhèn)得住這群下勞力的,聰明是一方面,錢給夠也是一方面,最要緊的是在日常相處中投不投緣、打不打得攏堆,這才是力工最看重了。 若投了脾性,一月給一兩銀子也干! 若是格格不入,一月給八兩銀子也不好使! 故而……可想而知……能夠讓青壯漢子徹底服氣的金姐兒,除卻聰明,除卻大氣,除卻干脆利索,還有些什么? 董管事小覷了眼陳箋方,不覺一怔愣—— 這位陳家赫赫有名的舉人公子,好像……好像……正默默加快吃飯的速度? 飯后每人斟一壺濃茶,休息片刻,言歸正傳。 顯金特意在后院收拾了一間干凈屋子出來,整整齊齊擺放了六張方桌,上面筆墨紙硯俱全,甚至還在窗欞邊擺了一支白釉瓷花壺,里面斜插了幾枝翠綠的竹葉。 本該插花,但顯金私以為陳箋方氣質(zhì)像竹。 陳箋方用《千字文》開蒙,顯金本以為他會用更簡單的《三字經(jīng)》或是《蒙書》,陳箋方搖搖頭,“……千字文,更實用。” 也是,他們學(xué)字,不是去考試的,是日常運用的。 千字文更貼合生活。 這么大的人了,也不是全然睜眼瞎,再從“一二三木頭人”教起,又費時費力,又無甚效果。 顯金把這項目定位為文盲進階班。 第一天教授的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十六個大字,顯金坐在最后一排,深以為陳箋方授課十分有一套,直接拿白話開干,比如“天,天老爺?shù)奶臁薄暗?,種田的地”“辰,天上的玩意兒的總稱”…… 口水得,讓顯金有種,她上去也能講的錯覺。 可當(dāng)看到陳箋方給每個人的紙上依次寫好這十六個字時,顯金甚覺后世簽字筆的使用實在是毀人——羊毫長筆沾滿墨,下筆端是正楷,約莫習(xí)的是顏真卿,諧調(diào)輕重、首尾呼應(yīng)、錯落有致、結(jié)構(gòu)舒展,橫平豎直,撇捺點勾都極富韻味。 陳箋方寫字時,顯金呼吸都變輕了。 陳箋方要求每人一個字練五十遍,“……不求寫得多好,你只需會寫能認,即可?!?/br> 堂下一片哀嚎。 周二狗還沒學(xué)精,繼續(xù)出頭,“一個字五十遍!十六個字就是……” 卡殼了。 算數(shù)阻擋了他抱怨的步伐。 顯金羞愧地別過臉去。 這支隊伍,一群文盲,數(shù)學(xué)還差…… 真是丟人現(xiàn)眼! 第二日交作業(yè),每人十六張毛邊紙疊在一起交上來,字寫得好不好再議,大家伙都寫得歪歪扭扭,前一個字還在地上,后一個字就歪到天上去了。 顯金拿著作業(yè),蹙眉瀏覽。突然一下福至心靈,抓起毛邊紙往李三順處去,“李師傅!” 李三順被嚇一跳。 顯金眼睛亮得像銀子在發(fā)光。 “你說,我們找一家印刷作坊,不印別的,就在這些毛邊紙上,印上紅色的、四四方方的、幫助大家練字時,橫排、豎排對整齊的田字格……” “會不會有人買?” 第53章 穿針引線 因李三順老頭兒貧瘠的想象力一時無法在腦海中準確描繪出田字格的樣子,而陳箋方已拎著布袋于上首就座。 陳箋方放置硯臺“砰”的一聲,就相當(dāng)于上課鈴響了。 自封為班長的顯金只能按捺住內(nèi)心的激動,兜著滿腦子賺錢的念頭,心不在焉地度過了第二堂課。 陳箋方在上首,語聲溫潤地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顯金在下面,搖頭晃腦地跟,“錢來數(shù)往,東躲西藏”。 小姑娘脆生生的聲音,隱藏在大部隊里,卻被陳箋方一下子抓住。 什么東躲西藏…… 陳箋方借看書冊,低眸遮笑。 不知所謂,狗屁不通。 第二堂課最后陳箋方以聽寫的方式驗收了昨日的成效,待看過大家的收成后,陳舉子非常穩(wěn)重地告知大家,他決定改變教學(xué)方式,“……貪多嚼不爛,咱們一天先一天學(xué)八個字,而后視情況而定?!?/br> 顯金接過聽寫卷子看了。 上學(xué)時,她最爛的一科是地理,爛到什么程度呢?高考時,地理十二道單選題,但凡她答對一道,但凡答對一道!她高考志愿都能上一個臺階! 而其中兩三張卷子,比她的地理卷子還要爛——十六個字全錯,且錯得很離譜,“天”字都錯,很明顯地寫成了“夭”,看都不用看,一準是周二狗的杰作。 夭。 夭你妹啊。 顯金快被周二狗和那幾個腿部掛件氣夭壽了。 體育生的文化課,真的氣死人! 其中答得最好的,竟然是旁聽生鎖兒小朋友的卷子——十六個字寫對十五個,除了“盈”字多寫了一點,其他的字,一筆一畫書寫整齊到位,雖無筆鋒,但橫平豎直,字體結(jié)構(gòu)和諧。 是個可造之才啊! 感恩鎖兒的存在,讓這支隊伍,在希望之星面前,看上去不那么丟臉。 顯金激動地摸摸鎖頭,再把鎖兒的卷子往周二狗面前一擺,痛心疾首,“……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 周二狗臉皮比城墻厚,“人比人,氣死人,命比命,氣生病?!?/br> 顯金面無表情:“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br> 周二狗躺平任嘲,反勸顯金,“樹大作根,氣大傷身噢?!?/br> 顯金:“……” 學(xué)習(xí)的時候,怎么不見你反應(yīng)這么快! 跟老板battle民間歇后語的時候,你倒是第一名了! …… 體育生們功課爛歸爛,術(shù)業(yè)有專攻,手上過的老本行還是業(yè)內(nèi)頂尖的,聚在一起,聽了顯金的描述,再看顯金拿出蘆管筆在紙上歪歪斜斜地連畫好幾個格子,就連連點頭,表示懂了。 周二狗化身產(chǎn)品經(jīng)理,總結(jié)甲方要求,“……是做給剛啟蒙的學(xué)生練字的——人正兒八經(jīng),考了秀才、舉人的讀書人也用不上這玩意兒,人家手上自帶標(biāo)尺,每個字兒的大小、間距都是有數(shù)的,人隨手寫的,比你特意拿戒尺比照畫出來的還規(guī)矩?!?/br> 顯金琢磨了下,想起陳箋方在白紙上隨手那幾筆字。 確實。 一行字水平、垂直都在一條線上。 他也不需要借助田字格里的虛線框,為字體結(jié)構(gòu)布局。 顯金點點頭。 李三順理解后,思索再道,“那紙張可用四尺宣,過了明礬的熟宣,夾連宣最好,紙張硬脆不洇墨……因只是為描紅練字所制,對紙張表現(xiàn)墨筆濃淡干濕的要求不高,便將數(shù)十張合訂為一冊,翻開后即可書寫,且不用擔(dān)心墨水洇到下一張紙上。” 李三順老頭兒直接將田字、米字格描紅紙,暢想為可裝訂的描紅本! 顯金聽得連連點頭! 是是是! 是這個道理! “咱南直隸學(xué)風(fēng)盛行,每年開蒙啟學(xué)的小兒不計其數(shù)!練字可是大事!若能將描紅紙推行開來,這一項便可作為咱們陳記經(jīng)久不衰的一門長線生意!” 顯金頗為雀躍。 南直隸一年多少個讀書人?這數(shù)字,他們摸不到。可單從青城山院,便可知此數(shù)必然巨大,小小涇縣的小小山院尚有三四百人,整個宣州府呢?整個淮安府呢?整個直隸呢? 咱就按照陳家長房那位清瘦鑠然的舉人公為例,他來開蒙,一天教授十六個字,一個字要求寫五十遍,那就是…… 好大幾百字呢! 一張四尺的紙,若寫大字,便只有六七十個字的容納,若布置六百字的作業(yè),那么一天就需要十張描紅紙! 那些專心讀書、期盼科舉明志的,需求只會多,不會少! 這紙,能賣! 被作坊升騰的水汽一蒸,李三順也聽得心熱掌熱。 說干就干! 賣紙的前提,是他們做得出來。 四尺的夾連熟宣好說,任務(wù)單子打給小曹村,周二狗親自坐鎮(zhèn),守著做了三天,便用庫房里的生宣,拿羊毛刷,刷二分明礬、三分明膠、五分白芨熬成的水礬三遍后自然風(fēng)干成了熟宣。 硬脆厚不洇墨的熟宣到手,李三順師傅親去找了一家印刷作坊。 這印刷作坊,原做的買賣,不太見得光——那些你儂我儂、卿卿我我的言情話本子便是這兒生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