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jié)
兩桌的飯錢加起來,還有大大的富裕。 顯金瞇著眼看了墻上的菜單子,隨口點了幾道硬菜,“再給隔壁桌加一盤豬頭rou、鹵蹄膀,加碟琴魚干,再上條新鮮的刀魚,另上兩壇這群伙計素日愛喝的酒?!?/br> 頓了頓,又道,“再包一盒芙蓉糕送到水西大街的陳記紙行?!?/br> 朝座位上百無聊賴得玩弄人家店子粗瓷碗碟的陳敷努努嘴,笑言,“我們家三爺愛吃?!?/br> 掌柜的眼珠子左轉(zhuǎn)又右轉(zhuǎn),笑道,“還剩一百文沒花!” 顯金笑道,“那就算給掌柜的辛苦費。” 掌柜的笑嘻嘻地將銀子一把塞進自己兜里,意有所指地笑瞇了眼,“不辛苦不辛苦!帶個話兒,有什么辛苦的咧!” 結(jié)完賬,陳敷剔著牙和顯金走在街上,回頭看了眼棚子下正“呼呼”吃面的幾個男人,“……這么幾天,你就為等這幾個?” 顯金一愣。 陳敷輕哼一聲,“你三爺我雖是個吃喝玩樂家,但眼招子亮堂著咧!” 要是眼招子不亮堂,怎么做到他老娘哪兒疼,他就往哪兒戳? 陳敷繼續(xù)哼哼,“這幾個,看著像是做紙的?!?/br> 顯金好奇,“您怎么看出來的?” 陳敷右肩往上一抬,神氣地睨看顯金,“看到?jīng)]?那幾個走進來,統(tǒng)一的右肩比左肩高,右邊手膀子比左邊粗,右側(cè)身體稍稍前傾——這是做紙師傅常年右手拿著竹簾撈紙造成的習(xí)慣?!?/br> 顯金大為震撼。 陳敷把頭昂到天上去,像只驕傲的公雞,“一早就告訴你了,你三爺我雖是個紈绔,卻不是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紈绔。真要論起來,做紙的功夫,我同你二叔也算個不相上下。” 顯金抿唇笑道,“那把作坊給您手上管著?” 如今的涇縣作坊,業(yè)務(wù)很純粹,唯一目標就是盡早做出盡善盡美的六丈宣和八丈宣,其他碎活兒基本交給了小曹村。 若陳敷真愿意管起來,倒也是件好事——她迫不及待地想看李三順老頭兒在陳敷面前犟著脖子說“不,我就不”…… 一個是紈绔仙葩,一個是犟牛疙瘩,只能用魔法打敗魔法。 誰料,陳敷聽聞此言,頓時花容失色,“你休想撂攤子!我還有七個鎮(zhèn)沒吃完呢!” 顯金:“……” 耽誤您激情出演舌尖上的涇縣,真是不好意思了呢! 兩父女一路閑聊扯淡到鋪子,陳敷到底沒問顯金等這群做紙的究竟為啥,就像他沉默地陪著顯金吃了五天溪香閣的蘸醬茄子,未置一詞。 這樣呱噪、八卦又耐心淺的一個人,這五日,既不好奇打聽,又不無聊埋怨,只是默默陪著…… 顯金看陳敷的眼神,有些復(fù)雜,有些疑惑,將送到鋪子上的芙蓉糕遞給他,說話間輕了很多,“……您少吃些,盡是些豬油黃糖,您看看您,自從來了涇縣,肚子都大了兩寸……” 陳敷手里拿著糕點,背過身去,朝顯金胡亂擺擺手。 …… 太陽從西邊落下的時候,顯金正在庫里盤貨。 董管事疑惑地來通報,“……來了個高師傅,在前廳等著你,說是來謝謝你的兩壇清水酒?!?/br> 顯金笑了笑,拍了拍手,“把他請到院子里?!?/br> 又急匆匆地進里院換了件干凈整齊的深灰色短單衣,想了想又折返回庫房包了兩本竹紙描紅和幾張小曹村新研制的撒金箔夾連熟宣。 一出院子,便見中午在溪香閣坐他們旁邊的那個為首中年人正聳著肩站在董管事身側(cè)。 顯金快走幾步,笑著拉開椅子,“您坐?。 ?/br> 中年人眉目有些郁色,往顯金身后看了看,“三爺不在?” 顯金笑道,“三爺出去了,您有什么事兒,找我是一樣的?!?/br> 顯金如夢初醒,笑意更深,“噢,我忘了自我介紹,我叫賀顯金,是陳記涇縣鋪子和作坊的總掌柜,您可以喚我賀掌柜的,或金姐兒也可?!?/br> 中年人耷拉的綠豆眼微微抬了抬。 顯金便笑道,“董叔,你給高師傅泡盞六安瓜片來,中午吃了酒,再喝點瓜片茶是最醒腦的?!?/br> 董管事應(yīng)聲而去。 中年人看著董管事恭恭敬敬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顯金看在眼里,再將椅子拉開了些,重新邀請他,“高師傅,您坐,有事,咱安安逸逸地坐著說?!?/br> 董管事去而復(fù)返,身后還帶著周二狗和小鎖兒,一個手里端著茶盤,一個手里拿著六色糕點攢盒。 兩個人態(tài)度,從來,沒有,如此恭敬過。 從來沒有! 一看就是被特別叮囑教育過! 顯金看了董管事一眼,臉上忍笑,心頭不由感慨:不怪乎董管事三道杠,一個月月例銀子比縣令還高咧! 就沖人家這察言觀色的職業(yè)素養(yǎng)! 總助! 天生的總助! 第71章 解決學(xué)區(qū) 高師傅掌心無意識地搓著褲子,局促地隱晦抬頭看這院子——陳記店子后的院子拿青磚鋪就,種了棵很大的櫻桃樹,樹枝延展到青瓦白墻,樹枝下一口深井,深井旁擺著榆木小方幾,上放置一只小小的紅泥爐,烤著花生、桔子和一小塊糍粑。 真就像這小丫頭說的安安逸逸。 高師傅頗有些無措,更有些……見了世面的自慚形穢。 他在宋記,莫說到后院休閑吃茶,就是輕易也去不了店子前面,少東家學(xué)過幾年書,有點讀書人的酸氣,嫌棄他們終日在作坊流汗的臭味和石灰粉的澀味,平時就連三餐,作坊下苦力的師傅和店子里寫字算賬的管事都是各吃各的。 他哪里見過在樹下井邊,吃茶、吃糕餅果子的禮遇和閑暇。 再看這小丫頭嘴里的董叔,董叔身后的另一個更小的丫頭,還有周二狗——這個他認識,是李三順帶著的后生,涇縣就這么大點,做紙有點東西的來來去去也就這么幾家。 這三個人,全都穿著統(tǒng)一的、干凈的、整齊的衣裳…… 他們有啥? 他們作坊里的,常年一件破爛背心,店子里的倒穿得收拾立整…… 高師傅突然一下不知道該怎么說了,“這……這……弟兄們叫我來道聲謝,謝你晌午給我們點了一桌菜……” 顯金笑著點點頭,執(zhí)起銅制茶壺,給高師傅斟了大半盞,云淡風(fēng)輕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做紙是精細活,更是力氣活,中午單吃一碗陽春面怎么行?得吃點rou,下午才有氣力撈竹簾子。” 高師傅笑得勉強,“這年頭,誰家能天天吃rou?。磕闶钦乒竦?,我們是做事的,家里老的老、少的少,有好東西都緊著他們先……” 顯金明顯愣住,遲疑后方道,“我們陳記晌午包飯,若事情沒做完,晚上走不了,還包一頓晚飯,每日供上果子、茶湯和四色糕點。” 似是不可置信地試探問道,“難道宋記不包飯,飯里沒有rou?” 高師傅也愣住了,猶豫著不知如何作答。 顯金又加了一句,“而且,咱們陳記的飯食都是從老宅新鮮送出來的,三爺吃啥我們吃啥?!?/br> 附贈一個遺憾的微笑,“我如今在守孝,每次看他們啃肘子啃得認真,便饞得流口水?!?/br> 高師傅都要流口水了。 這是……這是什么店子? 包兩餐…… 還有果子?茶湯?糕點? 飯是自己宅子里做了送來的,甚至里面還有肘子??? 少東家有時候自己饞了,預(yù)備出去吃,不好意思不帶他們,便點一道硬菜,多是他自己想吃的酸湯魚或是溜rou片,再多點幾道青葉、蘿卜、豆腐一類的素菜…… 上桌后,少東家就先把硬菜劃拉到自己身側(cè),先拿湯勺把干貨舀在自己碗里。 再拿青菜、蘿卜、豆腐一類的小菜招呼他們“吃吃吃”。 最后還要靦腆地美其名曰“每次邀你們出來吃飯,你們都盡吃些青菜小菜,我怕浪費便只能朝rou菜使勁?!?/br> 久而久之,少東家中午再招呼他們出去吃,便沒人再去了——都是手上有功夫的,放哪里也餓不死,誰就真缺他一盤子蘿卜白菜了? 高師傅不由自主拿宋記和陳記作比對,腦子一時轉(zhuǎn)不過來,手掌心在褲腿上摩挲來摩挲去,險些要鉆木取火。 他不開口,顯金也不開口,只笑盈盈地又給高師傅倒了一盞茶。 高師傅連連推辭,“您請、您請——” 從你變成了您。 顯金笑得可親,“高師傅這個時候才過來,可是下工了?” 高師傅腦子里還是陳記的豬肘子和宋記的蘿卜白菜,嘴上隨口道,“一早下工了!這幾天生意差,沒紙做,每天磨夠四個時辰,就下工?!?/br> 沒紙做? 是沒資金銀子周轉(zhuǎn)買稻草、檀皮吧! 顯金點點頭,抱怨道,“那你們清閑著,我們陳記這些日子日日干到宵禁,索性給伙計們將店子二樓收拾出來,李師傅獨個一間,幾個年輕伙計兩人一間,方便他們休息?!?/br> 工多,就證明生意好,生意好就證明賺錢…… 高師傅眼中不由流露出艷羨。 顯金抬頭,笑著和董管事說,“我昨兒個還聽李師傅埋怨我呢!——前兩天是他雙胞小孫兒入學(xué)云嶺蒙館的日子,他忙得甚至來不及送,在背后偷摸出我言語呢!” 董管事雙手交疊放在腹間,十分應(yīng)景又熟稔地應(yīng)了句,“那是李老頭兒不懂事了,他雖被作坊絆住腳沒去送成,你可是親筆寫了封信寄到蒙館秦夫子處,千叮嚀萬囑咐,請他一定要好好照料李老頭兒兩個小孫兒的!” 高師傅眼中的艷羨,瞬間變成嫉妒,并迸發(fā)出奧特曼一般灼人的光,聲量不由自主地提高,“什么!李老頭兒兩個耗子樣的孫子被送到了蒙館正經(jīng)念書?!” 顯金笑而不語。 董管事順勢接話,“咱們陳記承接了涇縣幾乎所有蒙館私塾的描紅本生意,其中云嶺蒙館秦夫子與掌柜的私交甚密,掌柜的出面把李三順兩個孫子送進蒙館,不僅進去讀書容易,連束脩都減半。” 高師傅眼中奧特曼的光,好似有了實體。 董管事火上澆油,哦不,錦上添花,“整個涇縣都知道,咱們掌柜的不僅和蒙館私塾關(guān)系好,和青城山院來往不淺——若是李三順老頭兒家的孫子爭氣,確實有天賦又肯努力,咱們掌柜的做保,把那兩送進青城山院也不是啥難事?!?/br> 高師傅,快要變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