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jié)
顯金剛一抬頭,便見一身著素色長衫,長圓臉,帶著一抹恰到好處的中年男性推門而入。 “客官,您需要點啥?” 顯金歸位算盤后,扯了抹布擦了擦手。 這臉貌有點眼熟。 顯金臉上掛著笑,腦子里飛速運轉(zhuǎn),她好像在哪兒見過吧? 來人溫笑著同顯金打個招呼,“金姐兒,來涇縣也才不到一年,怎就不認識你五爺爺了?” 顯金恍然大悟。 五爺爺。 陳老五,和被顯金算計到家法伺候的陳老六是一個爹媽生的,陳敷的親五叔,如今幫著瞿老夫人和陳二爺管著宣城府的三間鋪子。 顯金忙笑著叫鎖兒上了茶,又是拿攢盒又是拿瓜果,“……瞧我這記性,一到年底,這事兒盡數(shù)掀上來,便顧頭不顧尾,怪我怪我!” 陳老五樂呵呵地落座,眼神避開了柜臺上鋪開的賬冊。 這么一個小舉動,叫顯金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五爺爺,多了幾分好感。 賬冊是生命,就算顯金兜里干干凈凈的,可也不代表她沒有從公賬里臨時挪用些錢財,或填補公賬的支出,或提前給小曹村、尚老板預支訂貨的工錢。 這些賬,顯金不太愿意讓宣城府看見。 雖說母公司是一個,但底下分出來的子公司是存在資源競爭關系的。 陳老五在宣城府的地位,比董管事更高,但沒有達到顯金在人事、資金這兩項卡脖子權利上極為自由的高度。 陳老五笑了笑。 這老頭子一笑,雙眼彎彎的,看起來既慈祥又可親,跟他那老鼠過路都恨不得刮出二兩油的六弟,根本就不是一個路數(shù)。 “怪你五爺爺,臨時轉(zhuǎn)道也沒提前告知?!标惱衔逭f話也很輕柔,叫人如沐春風,“本是去草場上收料,路經(jīng)咱們老家,便想著來看看。” 陳老五雙手往下摁了摁,“你坐,你坐就是,賀掌柜該作甚就作甚,就當五爺爺我是來串門子的?!?/br> 顯金沒發(fā)現(xiàn)陳老五從“金姐兒”的稱謂變成了“賀掌柜”,只覺這老頭兒親和有加,說話也很有章程——嗚嗚,好久沒見到這么正常的陳家人了呢! 特別是早上看到粉藍搭配的時尚達人陳敷后。 人家說坐,但顯金是一定不會坐的。 顯金跟在陳老五身后,在鋪子里挨個看了一遍。 陳老五仔細看擺貨的斗柜,一邊看一邊隨口問,“咱們?nèi)缃皲佔由献钯u錢的是哪種紙呀?” 顯金展眉笑了笑,“不是紙!是田字格練習冊和十二節(jié)氣手賬本。” 陳老五深為認同地點點頭,“早有耳聞……田字格練習冊是咱們家與涇縣周圍的官學、私塾達成一致,定量運送;后面那個十二節(jié)氣手賬本,倒是沒怎么仔細聽說——” “單本售價幾何?一月可賣出多少本?咱們紙張的制作與印刷可還跟得上趟?” 第125章 哭得出來 陳老五隨口一問,語氣輕松。 顯金笑道,“您問的這些,我這一時間腦子空空,實在是答不出來——咱們店子里如何進貨、如何經(jīng)營、如何想法子盈利,這都是咱們董管事的功勞。” 顯金注視著陳老五的神色變化。 陳老五神色沒有變化,仍舊一副樂呵呵的笑羅漢樣,回頭望了望,找人似的: “咱們董管事今天曠工啦?” 顯金遞過去一盞溫茶,笑瞇瞇道,“陪著咱三爺回宣城府去了,您若要來,提前知會一聲,三爺便帶著董管事給您請安來著——董管事是咱們鋪子里的老狐貍,他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一個小姑娘,我懂什么呀?” 別人不能拿性別說事,自己倒是可以因此示弱得風生水起。 這不叫雙標,這叫策略。 陳老五始終笑吟吟,聽罷顯金的話,不予置評,卻轉(zhuǎn)了話頭,轉(zhuǎn)頭又看向?qū)盈B放置的斗柜,“聽說也做成了六丈宣?可拿來與五爺爺看看品相?” 顯金趕忙一副惋惜的模樣,“您若早來一月便好了!我們就做出來了兩刀六丈宣,上個月全都送往宣城府熊知府府上了——這種好東西,咱們一介商賈怎敢奇貨可居,殊不知懷璧其罪??!” 陳老五低頭喝了口溫茶,又笑道,“咱們涇縣鋪子上,能掌舵做六丈宣的就一個李三順,還需至少十五個手上功夫過硬的老師傅。咱們鋪子上的周二狗尚算把勞力,其余幾個鄭家兄弟……” 陳老五笑著搖搖頭,“當伙計的命,成不了大器?!?/br> 陳老五將喝了一口的茶放桌上,“其余做工的勞力,可是咱們涇縣其他作坊家里的師傅?” 顯金像沒想到陳老五會這么問,愣了一愣,“我……我還真不知道咱們是怎么做的六丈宣,全賴李三順師傅主持?!?/br> 說著憨憨一笑,“您知道我的,沒甚見識,又是一介女流,對做紙一竅不通,就算腳連腳跟在李師傅后面看,也不一定看得懂啊?!?/br> 陳老五了然似的笑笑,“那賀掌柜是否介意我同李師傅聊一聊?” 顯金忙點頭,轉(zhuǎn)頭眨了眼睛,問鎖兒,“快去請李三順師傅來店子里。” 鎖兒埋頭嘟囔道,“您不是放李師傅假了嗎?說他先前做六丈宣辛苦了……” 顯金一急,神色就上臉,“那就讓他現(xiàn)在跑著來店里!五爺爺過來,他放什么假!” “唉唉唉——別!”陳老五連忙阻止,一笑,圓圓臉上的rou便堆在了顴骨下,“別別別,不過是閑來聊兩句,你這小丫頭倒是慣會小題大作的……” 陳老五似是想起什么來,不由樂呵呵地笑得更歡,“你說你,管店子有董管事,管作坊有李師傅,你拿著這二十兩銀子一個月的月例,作了個甚呢?” 顯金也跟著笑,興高采烈道,“當個好吃懶做的廢物?。 ?/br> 這個答案,倒是在陳老五預料之外。 陳老五的笑意終于被哽住了。 顯金笑意到眼睛里,“若董管事當家,李師傅必然不服氣;若李師傅當家,董管事必然不服氣;若三爺當家……” 算了,有這個念頭,都是罪過。 顯金點到即止,“故而,選來選去,只有我這個廢物當家,最平衡?!?/br> 陳老五快被這一套歪理說服了,笑容收斂了三分,禮貌“嘿嘿嘿”之后,便轉(zhuǎn)了頭去細看店子里的陳設與現(xiàn)貨。 人,來都來了,得吃了飯再走,這是中華民族傳承千百年的虛假人情。顯金特意叫張mama置辦了一桌席面,沒人陪吃,顯金便拿出暴發(fā)戶老爹教授的陪吃技能—— 臉上恭恭敬敬在笑,手上兢兢業(yè)業(yè)轉(zhuǎn)桌。 主打一個上級夾菜我轉(zhuǎn)桌,上級敬酒我不喝,態(tài)度很到位,實力很作廢。 陳老五待得吃完飯,揮別了站在店子門檻上的賀顯金,轉(zhuǎn)身進了長巷。 身后緊跟的長隨,埋著頭快步跟上,“這賀小娘的閨女,在咱們陳家待了快十年了,從未聽說過有甚了不得的地方……如今也是傳得厲害,這一看,確實是個窩囊廢?!?/br> 陳老五臉上掛著的笑,淡了兩分,神色卻一直很是從容,“窩囊廢個屁,這丫頭滑不溜手,跟條泥鰍似的……你自己想想,咱們特意從丁莊繞到?jīng)芸h來,這么一上午的時間,咱們問出個什么來了?” 長隨瞇著眼。 嘿! 還真是啥也沒問出來! 就記得那賀家的,笑得真誠,態(tài)度熱情,禮數(shù)到位了! 陳老五見離老宅遠了點,便逐漸放慢了腳步,圓臉寬眉,很是親切可近,“那丫頭心里有數(shù)著呢……”頓了頓,“讓陸兒這兩天蹲在陳記店子外頭,數(shù)!看什么賣得最多!看誰去得最多!看完之后,去店子里假裝買家,把所有貨的價格摸清楚,著重問問那手賬冊子!” “咱不問六丈宣啦?”長隨開動腦筋。 陳老五看了眼長隨。 動腦筋是好事,但更好的是,你先別動。 “平常人家,誰有膽子買六丈宣?買來六丈宣,又有個什么用處?!”陳老五恨鐵不成鋼,“放機靈點吧!犯蠢別犯到我跟前來!” 饒是訓人,陳老五都一副慈眉善目彌勒樣。 …… 陳老五一出去,鎖兒便同顯金道,“那陳五老爺本就是來探聽虛實的,您裝作一個萬事不管的撒手掌柜,到時老夫人聽見了,那功勞是別人的,懲處鐵定是您的……” 顯金正收拾去年的陳紙,聽鎖兒這么說,便笑道,“烏龜有rou在肚子里,他來探聽咱們店子的盈收,說明啥?說明瞿老夫人未曾與他明說涇縣鋪子的買賣現(xiàn)狀,他才會幾度試探我?!?/br> 顯金手上動作輕柔又有力地將一沓紙緩緩卷起來,“來自內(nèi)部的競爭,示弱比示強有用,咱們把姿態(tài)做足,就算是瞿老夫人來了,咱們也占理?!?/br> 對待外部的敵人,要同仇敵愾,如秋風撒落葉般無情無義無理取鬧。 對待內(nèi)部潛在的對手,既要防備,又要交好,可不能撕破臉皮,讓董事長覺得你是個刺頭,絲毫不團結同事。 等會,董事長氣急了,賞你休息日早上七點半準時起床,轉(zhuǎn)三趟地鐵,抵達一處荒郊野嶺,帶著六七十個更年期老阿姨,參加公司團建,還需要自己起灶做飯——看你哭不哭得出來。 第126章 躺平摸魚 等陳敷回來后,陳老五又親上門來了一趟,拎著一壺好酒,見到陳敷與下了學的陳箋方便是一個熱絡的招呼,“……藏了五年的黃酒!走!小稻香!五爺我定了八冷八熱的大席!專門等著你們咧!” 顯金笑著看。 顯金比較意外的是,陳敷見到這位五爺爺是很高興的。 至少,比見到其他所有的陳家人,熱情。 “五爺!”陳敷笑著頷首應是,伸手迎了迎,“您怎么有空來涇縣?” 陳老五這頭拍拍陳敷的肩膀,那頭拿眼神和陳箋方糾纏,“嘿!還能干啥呢!去丁莊收明年的草料和檀皮!” 陳箋方溫和作揖,禮數(shù)周全。 “什么草料要你老人家親自來找?”陳敷笑嘻嘻。 “嘿!收草料是小頭,來看看你和二郎是重頭戲!” 陳老五一邊說話,一邊手推著陳敷朝外走,“走吧走吧!咱爺倆帶著二郎喝著去——把老董和老李也叫上,周二狗那狗東西也來!鄭家弟兄也來湊個數(shù)!” 陳敷最愛的就是吃飯、喝酒和艾娘,樂呵呵地跟著陳老五往前走,走了兩步才覺出不對,“顯金,不去嗎?” 陳老五“唉”一聲,“一群大老爺們,小姑娘去像什么樣!”轉(zhuǎn)過頭,揮揮手中的酒壺,與顯金潦草地打了個招呼,“我給金姐兒定了兩個菜,叫張媽和她身邊那矮胖黑陪著吃就得了?!?/br> 鎖兒左看右看,蹙緊眉頭,緩緩打了個問號。 氣氛熱熱鬧鬧,陳敷聽說顯金也有飯吃,便放心地被半推半攙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