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jié)
鎖兒如打通任督二脈,大跨步跟上。 一進店子,十分……安詳。 顯金很少用“安詳”這個詞來形容一個店鋪。 但……柜臺后的掌柜單支起手撐在下巴頦兒,半瞇眼,嘴巴微張,嘴角有一絲可疑的液體;店小二,呵呵,哪有什么店小二!買賣都沒有,還店小二呢! 顯金探頭向里看去。 和涇縣鋪子差不多的格局,外店內作坊,里邊的空地還挺大,不遠處就是暗流涌動的龍川溪。 晾紙的架子,是空的,架子上搭著幾匹遮陽的布,三四個師傅臉藏在布下,睡得比前店的掌柜明目張膽多了。 這群人,甚至都不愿意把布鋪寬一點! 你鋪寬一點,你整個身子也能藏進去,不至于漏半截兒,在曬太陽?。?/br> 你特么鴕鳥呀! 臉曬不到,就圓滿了! 真的是懶婆娘坐轎,愿上不愿下??! 顯金立在原地。 事到如今,她很想念一個人——卷王鐘大娘。 顯金抿抿唇,帶著鎖兒轉身就走。 …… 也不知是張mama搞封建迷信喂的符水起了效用,還是請的大夫搞科學實驗煎熬的四十幾種藥材有了回報,不過三兩日,陳敷就精神頭就起來了。 顯金從績溪回陳宅,剛進正廳,便聽到熟悉的男高音。 “……你給我二百兩,就是我的買命錢!你叫我回宣城,我就回宣城!你叫我滾去涇縣,我就得滾去涇縣!”陳敷中氣十足,“我還告訴你了,二哥接我涇縣那一攤子,他白拿!他不行!您就看著吧!不過一個夏,他得把賬上的錢給您虧完了滾回來!” 顯金低著頭,挺住腳步,轉身站到董管事身邊。 董管事雙手交疊腹間,目不斜視地前情提要,“早上醒的,張媽掐著時間進去千叮嚀萬囑咐,請三爺切記莫提山匪,三爺雖素來狂狷,腦子卻清靈,一下便懂了……” 里面適時傳來戀愛腦撕心裂肺的聲音,“您把鋪子落在二哥名下!您居然把鋪子寫二哥的名字!您醒醒吧!那鋪子是顯金做起來的!描紅本的生意、和書院的合作、手賬、甚至盲袋,都是跟著我們走的!您想讓二哥撿個落地桃子,呸!不可能!老子把桃子啃得核都沒了,也不給他留!” 瞿老夫人絲毫不為所動,冷笑一聲,“你也知道是顯金做起來的,我看你這張狂的模樣,還以為是咱們三爺夙興夜寐、披星戴月做起來的呢?!?/br> “你也是坐享其成者,有什么資格指責你二哥?” “再者說,我一日不死,這鋪子一日就還是我的,我想落在哪個兒子名下,還需與你商議?!”瞿老夫人言語中輕描淡寫的冷嘲熱諷最傷人,“等我死了,你再和你哥哥爭搶不遲。” 陳敷愣在原地,如鯁在喉,一聲尖叫,難受得拿頭撞木架子。 顯金不是總助,沒那么強的定力,輕輕轉過頭往里看了看,“那如今是在……?” 董管事面無表情地雙手一攤,“他逃、她追,他插翅難飛——這兩母子……” 董管事輕輕搖搖頭,“這兩母子都清楚得很,怎么說話讓對方更痛?!?/br> 第154章 好的歸宿(3000章節(jié)) 陳敷和他娘吵得天昏地暗,日月同輝。 從陳敷三歲偷吃雞翅膀,就看出“這小孩以后必定偷雞摸狗,不干好事”; 到陳敷六歲尿床被摁頭一頓胖揍后,連續(xù)尿床半個月,便知“這小孩忤逆尊長,可謂十惡不赦!”; 最后到陳敷十二歲下場失敗,連童生的資格都沒拿到,便斷言“明明素日文章做得不錯,偏偏下場就忘詞,便知其一生庸碌,必定無甚出息!”…… 嗯,準確地說是,不能叫吵架。 畢竟吵架就像打乒乓,你來我往,而如今的情形,更像是單方面的語言霸凌——陳敷他娘瞿老夫人冷笑著滔滔不絕,陳敷卻一臉蒼白地靠在朱漆柱子上,像被一只無形的手卡住脖子,眼中盛滿驚惶與崩潰。 顯金和董管事,本來如同兩只被拔了舌頭的鵪鶉安靜地蜷縮在空隙夾縫。 當顯金轉過頭,透過門縫,正好撞進陳敷無助惶恐的眼神。 顯金抿抿唇。 董管事眼疾手快拉住顯金衣角,“……慈母教子,天道輪回,你去,是僭越的大罪?!?/br> 顯金深吸一口氣,昂了昂頭,卻見陳老五正埋頭往里走,當即向前大跨步,高聲道,“五老爺,您回來了!” 里間瞬時靜默。 陳老五腳下一頓,轉頭過來。 顯金趕緊快步上前,走近后小聲道,“……老夫人又同三爺鬧起來了,您是唯一長輩了,您要不勸勸去——” 陳五老爺眉眼一動,“鬧?又在鬧什么?” 顯金忙溫笑道,“三爺性子拗,辛辛苦苦做起來的鋪子結果是為人做嫁衣,三爺跟著就擰了幾句……” 陳五老爺喉頭無端一松:陳敷絕非藏得住事之人,如今大病初愈,第一反應卻是鬧這事兒…… 那三千兩,總算是花在了刀刃上! 陳五老爺長舒一口氣。 “鬧什么鬧,這有何好鬧?不都是陳家的嗎?” 對于扮演親和長輩這個調研課題,陳五老爺至少能發(fā)五篇頂刊,還都得是一作,陳五老爺寬袖拂弄身后,笑瞇瞇地從容跨進這趟渾水里。 不過三刻后,陳五老爺便摟著陳敷的肩膀笑盈盈往外走,顯金抬腳欲離,卻聽里間傳來瞿老夫人低沉的聲音:“金姐兒,你進來?!?/br> 金姐兒拒絕進去…… 特別是,拒絕在你單方面言語霸凌幼子未得到完全釋放的時候…… “金姐兒!” 瞿老夫人抬高聲音。 顯金看向董管事,董管事若無其事地轉移視線。 好的,董無波,記住你了! 你就是這樣一個大難臨頭各自飛的總助! 顯金埋下頭,斂眉走進四方天井下的正堂。 瞿老夫人杵著拐杖,單手搭在椅背上,似是很疲憊地抬了抬眼,隨意向左點了點,“坐吧?!?/br> 顯金放了三分之一的屁股下去。 瞿老夫人輕咳一聲。 與木凳親密接觸的屁股,瞬間變成四分之一。 “……一年多了,上次見你,還是去年年后在陳家宗祠?!?/br> 一年的時光,對于一個老人而言,印跡明顯,尤其這一年,瞿老夫人尚未從長子離世的巨大悲慟中走出來。 明顯看著,這老太太額上的“川”字紋加深了三分。 顯金規(guī)規(guī)矩矩地答“是”。 “這一年,你干得不錯,什么描紅本、手賬子……還開了間茶室,利潤也不比紙鋪低,甚至還帶著李三順做出了六丈宣?!?/br> 瞿老夫人聲音浮在喉間,顯得中氣不足,“你每一季都寫長箋來,賬冊與銀票也盡數上交,我看在眼里也十分喜歡,索性便將涇縣鋪子與作坊放手交給你干——你去看看,這世上還有哪家商賈敢將鋪子、人手與銀錢全權交予一個流著外人血脈的小姑娘?” 顯金微微抬頭,輕聲道,“您雇傭我作大管事,我便除了月俸銀子,分毫不拿,只能盡心竭力,以報您知遇之恩。” 瞿老夫人嘆了口氣,點點頭,“雇傭,這個詞,用得很精準?!?/br> 瞿老夫人順勢接話,“既是雇傭,那鋪子是在我名下,還是老二名下,于你而言,影響其實都不大?!?/br> 顯金抬頭看向瞿老夫人。 這老太太以為陳敷鬧這么一場,是她在從中攛掇著? 顯金:…… 這老太太,看人忒低了! 她是挑撥離間那人嘛?。?/br> 再者說了…… ——你跟你兒子的關系,還需要人挑撥?。?? 你是對你倆關系有多大的誤解?! 顯金原生家庭,暴發(fā)戶老爹雖不著調,高知老媽雖向往自由,夫妻雙方個性過不到一塊去,但對子女的愛如出一撤、重如泰山,故而顯金雖從小纏綿病榻,卻是在愛里長大的孩子,沒有畏畏縮縮、瞻前顧后的不安全感,反之頗有些一往無前虎山行的熊勁兒。 所以她無法理解瞿老夫人與陳敷的母子關系,為何如此……如此窒息! 瞿老夫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要她兒子上九天攬月,還是下五洋捉鱉!? 放過這個戀愛腦吧! 他只是想平庸又坦然地過完這一生而已! 誰又說庸庸碌碌,不快樂呢!? 對便宜老爹的同情,戰(zhàn)勝了對更年期老板的畏懼。 顯金把茶湯一口吞下,抿唇抬頭一字一句道,“您叫我去涇縣,我就去涇縣;您叫我回宣城,我就回宣城,我作出成績,您賞我小金條子,我坦率高興,并不以為您拿錢砸我,是忽視我或敷衍我——只因如您所說,我是一個沒有血緣的外人,我對您沒有更多的期待?!?/br> “但三爺不一樣?!?/br> “三爺是您兒子,天然慕孺,您對他的評價,哪怕一個字,也會影響他的一生。” 顯金笑了笑,“三歲偷雞、六歲尿床、十二歲下場失敗……您自己想想,在您記憶中,三爺可有一件做得使您全然歡心的事?” 瞿老夫人不可置信地看向顯金,下意識反駁,“如何沒有?” 顯金挺直脊背,笑著表示洗耳恭聽。 瞿老夫人幾度話到嘴邊,張了口,卻無論如何吐不出來。 瞿二嬸目瞪口呆地看向顯金身后的張媽:你家金姐兒瘋了!她為陳敷出頭,頂撞老夫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