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jié)
抿嘴一笑,盡顯讀書人家的羞赧與文氣,說出的話卻喪了大德,“您看好吧,不把他訓(xùn)哭,我就不姓鐘!” 杜嬸子默默向后挪了挪: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她可算是苦盡甘來、柳暗花明了! 啥叫人崗適配?把鐘大娘放在訓(xùn)人的崗位上,是真的人崗適配!再合適沒有了! ——淮安府茶場,是個好地方。 陳家三姑娘,那位和縣丞退了親的陳左娘,嫁給了淮安府茶場的少東家張文博,左娘溫婉大方又得少東家十分喜愛,她們?yōu)榱吮艿?,被送到淮安府暫避鋒芒。 作為陳家的伙計,也算是陳左娘的半個娘家人,得到了十足禮遇,在茶場里做的是記賬或管事這些個輕便活兒。 鐘大娘! 不不,鐘小卷! 靠她一人之力,將大家上活的時間提前到了辰時一刻! 畢竟她是雞都還沒打鳴,她就到茶場燒水分茶的卷兒??! 人家張家老東家,對陳記的印象非常好,很贊賞,“……陳家伙計不錯,昨天跟我說,一天四個時辰不夠干,她預(yù)備早上多干半個時辰,晚上再多干半個時辰,我私以為這個作息值得推廣、值得學(xué)習(xí)。” 學(xué)……學(xué)你媽! 她發(fā)誓,有一天她吃飯時,聽到張家的伙計在暗地里罵她們是“...自己給自己掛蘿卜的騾子”。 這就很過分了。 能不能只罵鐘大娘一個人? 畢竟她也是只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躺著的傻騾子。 事實證明,鐘大娘確實很適合集訓(xùn)教官這個崗位——第三天,不高興木球找到顯金,哭著道,“……能不能放我回去做工?我好好做紙,我再也不睡晌午覺了,我一個月做三十刀,不不,做五十刀!” 顯金看曬得黝黑的木球,把嘴邊的笑意艱難咽下,“怎么了?集訓(xùn)很累嗎?” 木球雙眼含淚地控訴,“卯時就讓我們起床跑圈,在西城大道上跑十五個來回,少一步就沒有早飯吃……” “早飯……早飯也是坑,我們四個人,連帶著瞿掌柜的,就兩碗清湯面,誰搶到是誰的……” “上午就帶我們站到城墻根下,貼著城墻站,我站得打擺子,瞿掌柜說他一邊站,一邊眼前都出現(xiàn)流星了……” 木球說起壓垮他的最后那根稻草,眼淚順著黑黢黢的臉頰無聲地留下,像黑皮上擦了兩行油,“最過分是,明天,那個鐘氏要拉著我們?nèi)ゾ赐ど?,每個人背上兩塊做了記號的大石頭,不給銀子不給餅子,叫我們?nèi)ド钌酱颢C,五天后看誰還在,誰的石頭還在……” 顯金快要笑出聲了。 我是特種-兵之荒野求生? 木球覺得命不久矣,“您管管她吧!一個娘們,心太狠了!” 顯金臉色一凜。 木球反應(yīng)過來,差點咬掉舌頭,“也不是所有娘們兒都心狠,您可以當(dāng)個慈祥的娘們兒呀!” 顯金慈祥地抬頭看向他,慈祥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慈祥地說道,“既然如此……那就加到十天吧。你若是被老虎吃了,我給你老爹娘送一百兩撫恤金去?!?/br> 木球瞬時哭得泣不成聲。 集訓(xùn)的事,交給鐘大娘,算是瞌睡遇到枕頭。 但其他事,仍需顯金親歷親為—— 尚老板跟來宣城,在績溪作坊旁邊選了址,他負(fù)責(zé)殿后,顯金當(dāng)前鋒,幫忙疏通關(guān)系; 另有,周二狗傷勢很重,一連燒了好幾天,小腿的傷口嚴(yán)峻,紅彤彤的,每日都需要大夫前來換藥清理。 顯金先調(diào)撥同為男子的鄭老二貼身照顧,在看到鄭老二企圖用剛燒開的熱水給周二狗擦傷口時,顯金如天神降臨,及時出手將周二狗挽救于危難,又預(yù)備將周二狗全權(quán)委托給了張mama,奈何張mama手上有績溪作坊十來個人的衣食要管,確實忙碌,便又二次承包給了整個團(tuán)隊里比較閑散的鎖兒。 對此,顯金有些猶豫,“……男女授受不親。” 周二狗躺在床上,閉著眼一聲嗤笑,“她也叫女的?” 鎖兒不甘示弱地回?fù)?,“想打架,你站起來先!?/br> 顯金:…… 只好轉(zhuǎn)身先交待周二狗,“暫時別惹她,你瘸著腿,打也打不過的?!?/br> 又叮嚀鎖兒,“他是文盲,咱可不是,咱要以理……”顯金期待地看向鎖兒,等待她完形填空。 “以力服人!”鎖兒雙拳緊握,斬釘截鐵。 顯金:…… 比剛剛的無奈,多了一點。 既然雙向制衡失效,顯金只好三權(quán)分立,把正躲著陳五老爺?shù)年懓说熬具^來搞三足鼎立,“……陸賬房負(fù)責(zé)狗爺?shù)囊率匙⌒?,鎖兒你負(fù)責(zé)監(jiān)督陸賬房好好干事,狗爺負(fù)責(zé)好好養(yǎng)病——等三十天后,我要見到一個情緒穩(wěn)定的鎖兒,一個和狗爺好好相處的賬房,還有……” 顯金提出了底線要求,同時也是最低要求,“還有一個手腳健在的狗爺!” 至少別缺胳膊少腿地活著吧! 陸八蛋很想逃,但他插翅難逃:畢竟周二狗是他進(jìn)入這個傳-銷,哦不,這個有愛大家庭,率先武力鎮(zhèn)壓他的一環(huán)。 顯金對這個安排很滿意,終于騰出手來干別的事——比如給大家找集體宿舍,在西城大道以一年五十八兩的價格租下了距離菜市口很近的三進(jìn)小跨院;再比如東奔西跑好幾個地方,看看宣城如今紙業(yè)的發(fā)展方向;又熬了幾個大夜,做了二十幾頁的企劃書,但在太陽升起的那一刻,又把企劃書撕了個干凈。 所有的路,都有人走。 宣城的紙業(yè)發(fā)展得非常成熟。 白記,擅長做熟宣,南直隸乃至應(yīng)天府的官家寫小楷、畫工筆都首推白記;恒記,擅長做生宣,洇化作用好,在前朝遜帝時期甚至上貢過一刀長十二米的生宣,遜帝癡迷行草,作了一副在文人墨客中反響極好的《游山春詞》,據(jù)說至今仍掛在當(dāng)朝皇帝,也是遜帝庶出四弟的寢宮中。 這段歷史,為啥顯金這么熟悉? 因為不要臉的恒記,把這個故事刻成牌匾,撒了金箔,高懸店肆最寬處,就差編首歌,要求員工每天在門口跳cao了。 就挺不要臉的。 但,在顯金得知恒記因親兄弟內(nèi)斗,導(dǎo)致做出十二米長生宣的老師傅失明后,不禁十分欣慰地感慨:果然每家每戶,都有屬于自己的陳老五啊。 創(chuàng)業(yè)遭遇瓶頸,顯金索性把“卡脖子”的禁錮變成項鏈,想不清楚先暫時不想,索性先將手上的事情做完。 日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陳老五。 陳老五不除,她想再多,也是為他人做嫁衣。 一眨眼至近中秋,仲夏的宣城潮熱濕潤,四方歸水的宅院天井處漂浮著大朵大朵雪白的云朵,壘瓦吊橋的古徽州叫人忍不住夾著嗓子說話,以免驚擾靜入山林的煙雨。 唯一的不好,大概就是出門要帶把傘。 晨間晴空萬里,午時便大雨傾城,晚上卻又夕陽露余暉。 績溪作坊的活兒,干得差不多了,據(jù)說海四哥帶了四五個人安營扎寨地在那兒住著干活,夙興夜寐的,真把這活兒當(dāng)大活干,期間邀過顯金去視察一下現(xiàn)場,顯金皆以“術(shù)業(yè)有專攻,我去看也只能看到好處”搪塞了過去。 同時,期間海四哥以“木料搬運費勁”“水渠費料”“伙計要增收除渣費用”等理由前前后后,又讓顯金加了五十兩工錢。 顯金一一滿足。 最后蓋瓦的一天,董管事低頭又來請,“……說要收工了,請您再去看看?!?/br> 顯金埋頭寫東西,隔了一會兒放抬起頭來,“紙張放進(jìn)庫房里了?” 董管事點頭應(yīng)是。 “鄭二哥也預(yù)備好了?” 董管事再次點頭。 顯金側(cè)眸,越過四方由糊了油的凈皮紙包好的窗欞,看東北方的敬亭山上飄過烏壓壓的連片黑云,便站起身來,活動了手腕,風(fēng)輕云淡道,“請了瞿老夫人一起去吧?!?/br> 董管事為難道,“老夫人……不一定愿意前往……” 顯金眉目清淡,“咱們在挖水渠時,不是挖到了一方‘蟾宮折桂’的白玉鎮(zhèn)紙嗎?寓意這么好,老夫人不會不去的?!?/br> 董管事:? 啥蟾宮折桂? 啥白玉鎮(zhèn)紙? 啥啥啥? 他不過是昨天回家搓了兩盤麻將,今天怎么就跟不上領(lǐng)導(dǎo)的工作節(jié)奏了呀? 第159章 一聲巨響 果如顯金所料,瞿老夫人一聽“蟾宮折桂”的白玉鎮(zhèn)紙,當(dāng)場應(yīng)允出門,瞿二娘看了看東南方飄來的烏云,特意勸道,“……云絞云,雨淋淋,過會怕有大雨?!?/br> 瞿老夫人讓顯金幫忙服侍換衣裳。 顯金手足無措地盯著褙子下的纏腰,著實不知從哪里開始——她只是一只屎殼郎,平時套件對襟開口的棕色外衫,就已經(jīng)很對得起觀眾了。 這種復(fù)雜的衣飾,實在離她很遠(yuǎn)。 瞿老夫人雙手大開,已然放棄顯金,示意瞿二娘來換,“……換那件纏枝墨色鑲邊的褙子,看著吉利。香囊里放些鈴蘭干花,我來不及沐浴焚香,只好用便利辦法?!?/br> 瞿二娘嗔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白玉鎮(zhèn)紙在那不會跑,您腿腳不方便,何必走這么遠(yuǎn)一遭?” “這是吉兆!”瞿老夫人寡瘦的臉上凸起的顴骨都顯露出幾分生動,“明年二郎下場春闈,若有吉兆,咱們及時上報到官府處,便是明年復(fù)學(xué)也可多得幾分重視呀!” 顯金垂手在旁等待。 她聽得出來,瞿老夫人是真的高興。 饒是如瞿老夫人般敢于獨自闖蕩、在男人堆里混出名堂來的婦人,也會因為預(yù)示宗族興旺的兆頭而盲目歡喜。 顯金低下頭撇撇嘴,然而無論哪個時代的宗族崛起都建立于一批人的犧牲與奉獻(xiàn),比如瞿老夫人的腿,據(jù)說是在早年間一次趕路中摔下山崖斷掉的;比如希望之星他爹,用工苦讀壞了底子,最后英年早逝;再比如缺乏安全感和認(rèn)同感的陳敷,一輩子都在尋求讓他最為舒適的情感…… 活生生的人,被宗族的桎梏,磨滅了欲望、打消了想法、鈍化了棱角,變成了宗族所需要的角色。 所以,人,是什么?為什么而活?人究竟是人?還是助推劇情發(fā)展的npc? 顯金無端想起希望之星在月夜之下,談?wù)撈鹱谧鍟r,奮力握筆爆出的手背青筋。 好久不見他了。 …… 至績溪作坊時,天已然飄起淅淅瀝瀝的小雨,瞿二娘先下馬車,撐起一把碩大的油紙傘,幫瞿老夫人拿住拐杖,與顯金一左一右扶住瞿老夫人下騾車。 “轟隆隆——” 東南方的敬亭山頂,劃過一道閃光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