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jié)
瞿老夫人緊追不舍,“那是哪里開的?” “是我……是我半夜睡不著,對著那根木頭念了兩頁經(jīng)書……”海四哥無端窘迫,喃喃解釋道,“您自己想想吧,那個大那么重的一根木頭,怎么可能運上敬亭山,請萬佛寺高僧對著它念經(jīng)?。?!三百兩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的,能干個甚?更何況你們家五老爺還從中吃了這么多銀子……我自己給那根木頭念點經(jīng),已是夠?qū)Φ闷鹉銈冴惣伊?!?/br> 瞿老夫人身形搖晃一下,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但顯金感受到了滿得溢出來的悲傷。 本是給長子專門求個平安的,誰知被人耍得團團轉(zhuǎn),偏偏長子出行后猝死在他鄉(xiāng),甚至尸身運回來時早已面目全非——那根橫梁,沒開過光,自然保佑不了長子! 瞿老夫人深看了海四哥一眼,“滾——” 海四哥還惦記著完工的那三百兩銀子,在原處磨磨蹭蹭。 “滾!滾!” 瞿老夫人怒聲高斥,長衫褙子拂袖而去。 在騾車上,二人無話,直至西城大道,瞿老夫人下了騾車便沉著一張臉,“五老爺呢?” 門房縮了肩頭,“剛……剛回來……” 瞿老夫人厲聲道,“叫他,立刻,馬上,到小廳見我!” 第161章 請大夫吧(4000字) 屋檐的飛角以同一角度排列翹起,有一種秩序井然、端嚴肅穆的美。 陳宅是非常典型的“四水歸堂”徽州建筑,房間開間為奇數(shù),每間面闊三四米,雨便如珠簾般不間斷地從檐角直溜溜砸下,如一場時間與時間瀑布般的邂逅。 顯金坐在游廊的橫欄上,仰頭看浠瀝瀝嘩啦啦的雨。 張媽小碎步跑來,一張大絨毯蓋到顯金腦袋上,一邊幫顯金揉干濕發(fā),一邊小聲問,“這是怎么了?門房說老夫人氣得臉色鐵青,跟咱們有關(guān)系沒?” 顯金挺喜歡“咱們”這個詞的。 有種殺人放火都不孤單的松弛感。 顯金搖頭,“沒關(guān)系。” 張媽繼續(xù)賊眉鼠眼,輕聲打探,“那是因為五爺?” 顯金抿抿唇,“也不全是。” 沉默片刻,顯金仰頭看不曾勢弱的雨幕,繼而低聲道,“我們老家有句話叫,找不到癩子擦癢處。意思是,得了癩瘡的人找不到地方撓癢癢,通常用來形容在別處受了委屈或有怨氣,但找不到地方發(fā)泄的人?!?/br> 瞿老夫人,如今便是這樣的狀態(tài)。 總有人要為陳箋方他爹的猝死負責(zé)任,瞿老夫人并不認為是她自己,哦不,或許有過猜想,但不肯承認,亦不敢承認。 這個人,只能是別人。 顯金瞅了眼小廳。 陳家做紙的,自己糊窗戶的紙,當(dāng)然用得賊好。 厚實又雪白。 只能透過里間溫黃穩(wěn)定的油燈光亮,看到幾個黑影。 顯金轉(zhuǎn)過頭,輕聲問張媽,“鄭二哥,無事吧?” 張mama佝著身,小幅度搖頭,同顯金咬耳朵,“沒事……比你們早回來,只是從橫梁上跳下來時險些扭了腳,我連陸八蛋都沒說,只讓李師傅借了周二狗房里的紅花油幫忙扭了扭腳踝,如今已經(jīng)不疼了?!?/br> 顯金點點頭。 再作假的橫梁,也不可能上梁第一天就被雷震下來。 雷震不下來,鄭二哥震。 “讓董管事這幾天給陸八蛋放個假,把他支出陳宅?!?/br> 畢竟和陳老五有親緣關(guān)系,她肯容納他已屬冒險,沒必要在這個時候考驗陸八蛋的忠誠。 任何人都是經(jīng)不起考驗的,與人相處,不必故設(shè)迷局、故弄玄虛。 張媽趕緊點頭,又道,“吃飯沒?我去給你下碗素三鮮面條子吧?墊墊肚子?” 顯金搖搖頭,“不餓,你帶著鎖兒和鄭二哥先吃,我再等等?!?/br> 等什么? 張媽想問,轉(zhuǎn)念一想,問來也沒用,她還沒金姐兒一根汗毛聰明——她只需把金姐兒羽翼下的那伙人照顧得白白胖胖、圓圓滾滾的,就屬于功德無量、十分能干了。 不過仔細論起來,這伙人里,好像只有三爺夠得上這個標(biāo)準(zhǔn)——就這,還不是她的功勞,是人家自己努力…… 張mama吾日三省吾身:為人飯而不多乎?與同事交而不吃乎?吃不胖乎? 省過之后,張媽知恥而后勇,轉(zhuǎn)身向廚房快步而去,像有什么在追她。 是的,業(yè)績在追她。 張媽一走,游廊恢復(fù)靜謐,整個宅子上下沒人敢在此時放肆。 小廳里的陳五老爺也不敢。 他低眉臊目地跪在方磚上,余光看了眼瞿二嬸,卻遭其一個毫不留情的白眼懟了回來——他回來得急,一回來就被門房催促著到了小廳,一進小廳,就看到瞿氏震怒,直呵他“跪下!”,緊跟著就請了他大哥的牌位出來。 他這么大把年紀(jì)了,哪里經(jīng)得起這樣折騰。 不過兩刻,他這膝蓋便又痛又澀。 “……嫂子,亂刀不砍冤枉魂,是殺是剮,您總要我死個明白吧?”陳老五愁眉苦臉地苦笑,“您這一來,就是雷霆之怒,我做您弟弟這么多年,都摸不準(zhǔn)您這雷打哪朵云霹下來的啊?!?/br> 瞿老夫人今去,行動不便的左腳略微受涼,她能感受到這涼氣正沿著腿骨朝上走,便側(cè)眸叫瞿二嬸端一壺?zé)岵鑱?,又轉(zhuǎn)過頭,不咸不淡道,“你做我弟弟這么多年,向來是陳家樂樂和和、兢兢業(yè)業(yè)的中流砥柱,陳家有如今這份家業(yè),你功不可沒?!?/br> 陳老五仍舊維持著那份苦笑,腰背佝得越發(fā)蜷縮,像只可憐的蝦,“弟弟不敢居功,若不是嫂子帶陳家走出涇縣,或許咱們這一支,要被當(dāng)時的族人欺負死!” “你不必同我回憶甘苦,只看你現(xiàn)在!數(shù)典忘祖,背棄先輩!你可還有一絲陳家人的不屈!?若我說,你一早隨你六弟去了算了!除了你陳家的姓!自己回村里農(nóng)耕砍柴罷!” 瞿老夫人言語戾氣很重,話里話外皆是要開祠堂斬姓的意思! 陳老五忙膝行至瞿老夫人腳邊,“哐哐哐”三個響頭磕下去,帶著哭腔,“要下黃泉,也得當(dāng)明白鬼!嫂子,你總得給我個明白死路??!” 瞿老夫人冷峻地看著陳老五,終于開口,“二郎他爹的院子、今天的績溪作坊……你從中吃的銀子,你自己心里可有數(shù)?” 陳老五心下咯噔,雖然他不知道瞿氏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但當(dāng)機立斷便對著桌子上哥哥的牌位“咚咚咚”三個響頭,再抬頭時額頭上可見隱約的血跡。 陳老五忍住昏昏沉沉的腦袋,一張口,便是兩行血淚,“我糊涂!嫂子,是我糊涂!這些年陳家發(fā)跡,日子越過越好,便總有些小商小賈湊到跟前來奉承,我……我一開始只是和他們吃吃喝,后來他們就賽銀子塞票子,我收了一些,也狠狠地拒了不少!” 陳老五說完一番話,又是跪著“咚咚咚”三聲,額角處流下一縷嫣紅的血跡。 “我錯了,嫂子我錯了!” 十來個響頭一磕,陳老五腦子嗡嗡的,像進了千萬只蒼蠅,他狠狠心咬了口舌尖,讓心神清明一些——單是吃錢,瞿氏不會如此震怒,是因為什么? 績溪作坊爛得很離譜嗎? 倒是有可能。 還有什么? 他總感覺自己漏掉了什么? 剛剛瞿氏重提老大的院落修繕……難道和這個關(guān)系更大? 難道是覺得自己帶著海四修繕的時候,破壞了風(fēng)水,才導(dǎo)致老大暴斃的? 陳老五飛快抬頭看了眼瞿氏的臉色,暈暈沉沉中立刻撲倒在地,痛哭流涕道,“績溪作坊,我沒去守著做,但海四是給我承諾過的,要好好做,若是不好好做,就算是送了點銀子到我這處來,我一樣不饒他,最后的錢也不能給他結(jié)清!” “至于大爺?shù)脑鹤印标惱衔迩逦吹仅氖媳砬橐粍C,隨即便知自己猜測對了,立刻再“哐哐哐”磕頭,“大侄的院子是我守著干的呀!我是收錢了,我收了一百兩!但大侄的院子交工時,我給他賀新房、暖新屋,送的字畫和筆硯都是一百二十兩!海四說什么料子好,我鐵定就用什么料子??!我是一點活兒沒少,一點要求沒降的!” 瞿氏臉色鐵青,眸光如寒雪冰涼,一巴掌拍在桌上,“橫梁!你說老大院子的橫梁是請高僧開過光的!” 癥結(jié)找到了。 看病,不怕吃藥,怕只怕找不到病癥在哪里。 陳老五在心里松了口氣,腦子嗡嗡發(fā)疼,但仍強撐著哭道,“海四是說的請高僧開過光??!他運過來,弟弟我也沒法子求證這事?。 ?/br> 陳老五渾身一抖,“那根橫梁……沒開過光???” 瞿氏寡瘦的臉終于露出徹骨的傷心。 陳老五騰地一聲站起身來,抹了把額角的血跡,轉(zhuǎn)身就要向外沖,“老子……老子跟海四拼了!” “把他拽?。 宾睦戏蛉私婿亩鹄£惱衔?。 陳老五掙脫不開,只能頹唐地聳肩,淚如雨落下,“……我侄兒要出遠門,千請萬請,想請一根鎮(zhèn)宅的橫梁守著,誰曾料得被人這樣哄騙……” 陳老五如夢初醒,抬頭雙眼赤紅,“嫂子,我給大侄子賠命!” 說著便三步助跑,一頭向小廳的漆柱撞去,瞿二嬸眼疾手快立刻將陳老五拉住。 陳老五的額頭和漆柱擦肩而過,只能看到額角出瞬時便起了個通紅的大包。 “五老爺,你這是干甚!”瞿二嬸氣急敗壞吼道。 要想死,出去死?。?/br> 沒得叫老夫人老了老了,還落下逼死弟弟的罵名! 大包痛得火辣辣的,陳老五腦子如被灌了三兩漿糊。 他狠狠掐手心,強迫自己清醒。 瞿老夫人輕輕閉眼,兩行淚從溝壑縱橫的面頰緩緩落下,“可還吃過銀子?” 陳老五哭道,“不曾……不曾了!和我們打交道的,要么是老實巴交的莊戶,要么是矜持自律的讀書人……哪里再找個如海四一般走旁門左道的呀!我也是心眼子被錢迷了竅,這幾百兩富也不起,窮也不著,我只是……只是愛聽海四恭恭敬敬叫我五爺!” 瞿老夫人死死捏住椅背,揚起頭長長舒出口氣,“你弟弟是貼加官死的……跟我一起出來的,如今只剩下你一個了?!?/br> 陳老五并未刻意壓低自己的哭聲。 “當(dāng)真沒有再吃過銀子?做過不利于陳家的事了?”瞿老夫人聲音消沉,“吃銀子罪不至死,你放心,看在你弟弟的份上,我保你一條命,不鬧上宗族祠堂?!?/br> 陳老五后槽牙一咬。 這種混亂賬,誰認誰傻子! “沒有了!若有其他,叫我天打五雷轟!” 陳老五舉手,向天起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