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后悔，在初相識時(shí)，走了捷徑。

    他太年輕，還沒意識到捷徑有時(shí)往往就是彎路。

    白水鎮(zhèn)的姑娘，年輕羞怯，一生最大的心愿是嫁一個(gè)俊朗和氣又家底略豐的郎君，他在白水鎮(zhèn)向來所向披靡、從未吃癟。

    而顯金……

    瞿秋實(shí)只覺造化弄人：在他終于生出幾分真意時(shí)，他們二人卻因?yàn)橐婚_始的“虛假”而再無回寰余地。

    瞿秋實(shí)笑了笑，不同于往日刻意展現(xiàn)精巧，神容間很有幾分頹靡，“二狗哥方子的變化，我確實(shí)預(yù)先不知，但我嗅出來藥不對勁，卻……”

    瞿秋實(shí)沒再繼續(xù)說下去，“老夫人處，我自會說明是因我之故方未結(jié)成這門親事，jiejie無需擔(dān)心。也會尋機(jī)會告知二狗哥他藥中的蹊蹺，并以致歉。”

    顯金微微頷首。

    八月十五的月，確實(shí)很圓，月光灑在青石板路上，將青磚氤氳成散發(fā)熒光的玉石。

    顯金朗然笑道，“那咱們還去看燈籠嗎？”

    瞿秋實(shí)如斗敗的公雞，垂著頭，扯出一抹笑，“不……不必了吧？”

    顯金再點(diǎn)點(diǎn)頭，坦率道，“也好，我不太喜歡無謂的燃燒?！?/br>
    燈就是燈，燈燭燒盡，應(yīng)當(dāng)只為照明前路。

    旖旎多姿的燈籠會，總會叫顯金有種光明隨風(fēng)易逝之感——擺攤供姑娘們做手工燈籠不算，這屬于業(yè)務(wù)愛好，并且還能大賺特賺。

    顯金與瞿秋實(shí)并排往城西去，沉默著走到一半，便有醫(yī)坊的小廝前來請瞿秋實(shí)瞧病，說是通判在家喝多了，一直吐，想請大夫去看一看，瞿秋實(shí)撩起袖子便向外沖，心中無比感謝——

    通判大人就是通判大人，連嘔吐都這么運(yùn)籌帷幄，無形中幫助他結(jié)束了這尷尬又惋惜的一晚……

    通判大人吐得好，通判大人吐得妙，通判大人吐得呱呱叫！

    瞿秋實(shí)剛走不久，一陣風(fēng)從左手邊的排屋刮過，好似一個(gè)黑影掠過。

    鎖兒馬步一扎，一個(gè)跨步擋在顯金身前，怒發(fā)沖冠排屋前，“誰！”

    排屋后沒了聲響，顯金身后的影子卻溫和平緩地拉長。

    “顯金——”

    顯金轉(zhuǎn)過頭。

    是陳箋方。

    排屋后的風(fēng)靜止了。

    陳箋方快走幾步，回頭望了一眼，“我剛見芒兒急匆匆地往西邊趕……”

    陳箋方面容透露著幾分輕松，“他怎么了？”

    陳箋方放心大膽問出這句話。

    那牧童怎么了？還用說嗎？

    反正沒能如愿唄。

    但凡顯金給了他一張好臉色，他能面色如死灰地跟追大尾巴狼似的往外跑嗎？

    “通判大人喝多了吐，他去看病。”顯金自然道。

    呵呵，吐得真好。

    陳箋方笑了笑，第一次在心里與瞿秋實(shí)默契地達(dá)成了共識。

    顯金抬腳往前走——深感，要是她再不朝前走，今晚上是走不回家，睡不了覺了。

    陳箋方跨步跟上，目光直視前方，隨口道，“……祖母叫他提前辭了家宴過來接你，說夜里一個(gè)小姑娘不方便，剩下的人卻被留下又好喝了兩盅。”

    顯金輕輕點(diǎn)頭，算是買賬他后一步來的解釋。

    陳箋方再道，“二叔喝多便跪在地上同祖母哭，說有愧陳家先祖，沒將陳家打理好，反倒叫你一個(gè)小姑娘勞心勞力……”

    顯金不置可否地撇撇嘴，“真正勞心勞力的點(diǎn)，倒不在做生意?！?/br>
    在內(nèi)斗。

    斗完老六，斗老五。

    好好一大攤生意沒做，她偏偏還要顧忌陳猜的臉面，許多事都不方便立刻施展拳腳。

    陳箋方默了默，低聲道，“……祖母叫二叔聽你的，像三叔那樣都聽你的?！?/br>
    言語中有三分勸慰安撫之意，似乎有意修補(bǔ)她與陳家的關(guān)系。

    顯金聽出來了，看了陳箋方一眼，轉(zhuǎn)頭看向龍川溪上隨水流緩緩而行的一葉輕舟，輕聲道，“順?biāo)兄?，事半功倍，逆水行舟，事倍功半，做事最忌一天八個(gè)主意、蠢人六個(gè)心眼、兩面三刀、朝三暮四?！?/br>
    第181章 還有時(shí)間

    陳箋方臉上閃過一絲苦笑。

    嗯，怎么說呢？

    就像被人迎頭罵了十八代祖宗，從你爺朝令夕改，罵到你奶朝三暮四，感覺連祠堂的木頭牌位，都要被罵‘紋路不正’。

    陳箋方覷了眼顯金的神色，甚覺此時(shí)，就算是狗從腳邊路過，都要被她踹上一腳。

    他實(shí)在不敢說話。

    但他不能不說話。

    顯金對陳家的好惡，直接決定了他們這條路怎么走。

    陳箋方低聲道，“……祖母古板，二叔怯懦，個(gè)性雖皆有不足，但都不是大jian大惡之人?！?/br>
    安撫似的，低頭從手中拎著的包袱里拿出十來顆水靈靈的、紫彤彤的葡萄。

    葡萄應(yīng)當(dāng)是被人精心對待過，白霜被洗凈，露出小巧的把兒，卻又恰好遮住晶瑩的rou。

    陳箋方捧在手里遞到顯金跟前，目光閃爍，耳朵尖紅成透光的玉石，“……你別生陳家的氣了吧？刁鉆可惡的六爺和五爺，不都全被解決了嗎？祖母把那芒哥兒推出來，如今不也灰溜溜地走了？陳家雖不是甚福地洞天，但也是個(gè)講理的地方?！?/br>
    顯金低頭看了看白凈掌心里的紫葡萄，像一串被時(shí)光與心意穿起來的紫色礦石，在白花花的手掌心里晃晃蕩蕩，比月色下的漣漪還旖旎。

    顯金雙手緊握拳，拳頭就這樣貼在褲縫身側(cè)，隔了好一會兒，手掌才緩緩地輕輕地打開。

    少女一翻手，索性將掌心的指痕藏進(jìn)袖中。

    陳箋方敏銳感知到顯金情緒的變化，趁熱打鐵，將葡萄珍稀地向顯金面前推了推，“……過了中秋葡萄就沒有了，中午送了兩串過來，我全摘下來洗干凈的?！?/br>
    這世道，櫻桃、葡萄都是稀罕物。

    準(zhǔn)確來說，一切甜蜜蜜的東西，都是稀罕物。

    顯金從他手掌心里，翹著指頭拿起一只，張起血盆大口，和著葡萄皮一口吞下。

    “你怎么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兒呀!”少年郎笑起來，尖尖的犬牙終于隨著笑顏幅度的變化而得見天日。

    顯金雙手背在后腦勺后，笑瞇瞇地品嘗口中葡萄皮的澀意和葡萄汁水的甜盈，狡辯，哦不，解釋道，“咱在路中間，一無井水凈手，二無絹帕擦手，剝皮就要弄臟手，手指頭粘膩膩的不樂意呀。”

    陳箋方愣了愣，低頭將葡萄小心翼翼地揣進(jìn)兜里，手上留下一只葡萄，借墻角高懸的微弱油燈光和天際處圓圓的月光，如寫文章般，將葡萄拿在手里，一塊皮一塊皮地往外撕。

    在徹徹底底將這只葡萄變成纏繞著紫色脈絡(luò)的水晶后，陳箋方認(rèn)真地拿起葡萄的小柄遞到顯金跟前。

    “吃吃看吧?！?/br>
    “這樣，你就不會弄臟手了。”

    少年郎催促顯金快接住，“……我還有好多葡萄要?jiǎng)兡亍！?/br>
    顯金如夢初醒地接過剝好皮的葡萄，放在嘴里，葡萄皮的澀意已然全部消失，只留下果rou甜膩的沖擊與汁水浸潤的輕盈。

    顯金張了張嘴，剛想說什么，卻被一個(gè)接一個(gè)的甜蜜炮彈攻擊。

    鎖兒跟在后面走，有些無助，有些悲憤：她就不該在這里，她應(yīng)該在樹上，她應(yīng)該在葡萄藤上，她在上面四腳朝天地摘，風(fēng)神俊朗的陳家二郎在下面剝，她家掌柜的牙口很好地一直吃……

    ——只有這樣，她參與的這一環(huán)才完整呀！

    十幾顆葡萄組成了這一條漫漫長路，希望之星低著頭給顯金剝葡萄，手指頭已然被染成了淡淡的紫色，面上卻始終噙著一抹很輕的笑意，偶爾抬頭看，旁邊的姑娘或手舞足蹈地高談闊論，或低頭去踢街邊的小碎石子，石子被踢到街邊房屋的墻角，揚(yáng)起一陣薄薄的煙沙。

    少女被煙塵嗆到，捂著嘴咳兩聲，又眉飛色舞地說上口。

    反正，就是閑不住，嘴、手、腳，總有一個(gè)在路上。

    生命力與精氣神旺盛得，像吸露水便可過活的壯仙女。

    陳箋方眸光帶著纏綿拉絲的笑意，一邊輕輕擦手，一邊在胸腔中緩緩地舒出一絲滿足的喟嘆。

    如果這條路，能夠再長一點(diǎn)，就好了。

    但，就算是西天取經(jīng)，該到還是得到。

    回宣城府時(shí)，時(shí)辰已然很晚了。

    二人從西邊的偏門鉆進(jìn)去，陳箋方將顯金送到內(nèi)院的二門。

    門頭門閂，被顯金輕手輕腳地貼著墻，從兜里掏出的紅藍(lán)雙寶薄刃匕首，輕車熟路地插進(jìn)去。

    陳箋方收起目瞪口呆的眼光，由衷地嘆了一句，“你若不做生意了，還可以去當(dāng)飛天大盜。”

    ——都是些什么奇怪的技能！

    顯金小心翼翼地隔著厚厚的木板，拿匕首移開門栓子，很是謙遜，“雕蟲小技，雕蟲小技，俗話說技多不壓身，都是皮毛、皮毛！”

    陳箋方：……

    你在謙虛什么?。?/br>
    沒有人在表揚(yáng)你?。?/br>
    顯金把門閂撬開，屏氣凝神地抓準(zhǔn)時(shí)機(jī)，推開門后，反身一把將木栓子抓在手里，避免這木板砸在地上發(fā)出聲音。

    顯金很滿意這一招完美的炫技，轉(zhuǎn)身同陳箋方揮手致意，“……回去吧。”

    想了想，又道，“雖顛三倒四、朝三暮四、不三不四，但人無完人、金無赤金，如今對我而言，陳家十全九美，我又豈可吹毛求疵?！?/br>
    算是對陳箋方那十幾顆葡萄的回應(yīng)。

    說完，顯金便利索佝身朝里去。

    “顯金——”

    陳箋方突然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