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jié)
顯金仍舊點(diǎn)頭,深知她和瞿老夫人搖搖欲墜的杠桿,又一次平衡住了。 瞿老夫人抿了抿花白的鬢發(fā),“聽說你大刀闊斧地整治績溪作坊和燈宣作坊,績溪作坊作風(fēng)懶散,本該大改;” “燈宣作坊幾個老伙計近來也無甚建樹,能夠體面地交接清楚,也是你的本事;” “唯獨(dú)把桑皮紙作坊晾在一旁……桑皮紙作坊的趙管事惶惶不可終日,就怕你何時突然來襲,打他個措手不及?!?/br> 顯金倒是想打個突襲戰(zhàn)。 只是如今沒意大利炮啊! 桑皮紙作坊除了財務(wù)上略有瑕疵,其他的,無論是伙計的手藝、產(chǎn)出還是店里的條例都被打理得非常規(guī)整。 對比其他幾間鋪?zhàn)?,就像在中超?lián)賽里看到了皇家馬德里。 有種奇異的鶴立雞群之感。 后來顯金一打聽才知道,桑皮紙作坊的鋪?zhàn)樱谙M撬鶝]正式入仕前,曾親自管過很長一段時間,至少有兩年半,其間的伙計人選、店子的規(guī)劃和原料及產(chǎn)出的把控規(guī)則,都是希望之星他老爹定下來的。 你學(xué)霸,還真是你學(xué)霸。 干啥,都展示出極高的素質(zhì)。 唯一不足的年賬房,還是之后孫氏使了八輩子吃奶的勁兒塞進(jìn)去的。 對于這種高素質(zhì)的子公司,輕舉妄動不是最佳的選擇。 其實(shí)也沒必要輕易去動。 顯金需要找到一個平衡點(diǎn)。 一個就像她和瞿老夫人長期相愛想殺,每次見面都在相互試探、陰陽怪氣、冷嘲熱諷、敵進(jìn)我退、敵退我打的愉快氛圍中度過,但始終關(guān)系沒崩的平衡點(diǎn)。 顯金笑了笑,“那我擇日去找趙管事吃個飯吧,好好請教請教?!?/br> 瞿老夫人:? 倒不是叫你立刻殺上門去。 “趙管事是個做事的人,他管事和造紙的本領(lǐng)都不錯,是二郎他爹在世時親自選出來的人?!?/br> 瞿老夫人本想點(diǎn)到為止,但怕顯金殺紅了眼,只好深入淺出地說清楚,“他素日也沒什么錯處,你請教倒可,請君入甕就免了吧?” 顯金笑起來。 她真是愛死她和瞿老夫人的平衡點(diǎn)了,有種互相退讓的默契。 就是不知道,瞿老夫人是不是跟她英雄所見略同。 瞿老夫人卻面如死灰地扭過頭去。 她上輩子是不是專司刨祖墳的?——但凡少做一樁惡,她這輩子也輪不上這把年紀(jì)了,還要與外室女斗智斗勇。 第183章 蟑螂立功 晨曦,宣城府最東邊的平記油坊,檐角上的瓦片顯眼地突出暖陽的光暈。 城東頭的桑皮紙作坊,就在平記油坊的隔壁。 一個面中蓄須的中年男子,半夢半醒地靠在騾廄的竹竿子上,面前立著一個巨大的朝天窯,窯口上蓋著個像斗笠一樣的竹編尖頭蓋子,燒窯的柴火很旺,迷蒙發(fā)白的蒸汽直沖上竹棚,被棚子擋住,蒸汽便如大難來時的同林鳥,著急又焦灼地四下逃竄而去。 中年男子,面部緒須過盛,竟將鼻頭與下頜盡數(shù)淹沒,仲秋早來的日光終于趕上竹棚追逐的步伐,理直氣壯又直搗黃龍地投射到男子耷拉又松垮的眼皮子上。 男子揉揉眼,愣了半刻,立即四腳著地探頭觀察爐火,緊張的神色在旺盛的灶火映射下終于緩和下來。 “管事!管事!” 一個小廝揉著眼睛跌跌撞撞跑進(jìn)去,“有人來了!” 男子因一夜靠坐,腿很僵,剛想站起來,卻被僵直的腳板一絆,險些摔了個狗吃屎。 “人來就開張!嚷什么嚷!”男子只好扶著柱子站起來。 小廝越著急越說不清,一邊跺腳一邊嚷,“不是不是!不是買紙的……陳家……賀……女的……哎呀哎呀!趙管事,你快去前門接一接吧!” 小廝口中的趙管事一聽,反倒不急了,笑了一聲,低頭理了理衣擺,“新出爐的賀掌柜嘛,來就來唄,人家掌著宣城三店,績溪作坊的老瞿被逼得天天繞城跑,燈宣作坊的老林頭更慘,被逼到直接打道回府……如今,倒是想起來動我們了?” 小廝使勁搖頭,眼皮子?xùn)|南西北亂飛。 趙管事一巴掌打在小廝后腦勺,“中邪了!?” 小廝結(jié)結(jié)巴巴,“別……別說……” “別說?別說什么?我趙得基,行得端坐得正,既不似績溪老瞿懶饞,又不似涇縣作坊陳老六人蠢膽大!我趙某人走到這一步,是一步臺階一個腳印,一口唾沫一顆釘!我有什么不能說!” 趙德正,乳名得基,可能是因為守了一晚上蒸籠,睡眠不足的人都帶點(diǎn)暴躁,雙手舉高高,如作詩朗誦,“便是陳老三那個妖女懟到我跟前,我也要說!我不僅要說!我還要大聲說!一五一十全都說!” 小廝的笑,含苦量很高。 小廝偏過頭,朝走得越來越近的少女,扯嘴笑,大聲道,“您是賀掌柜的吧!” 倒不是因為認(rèn)識賀掌柜,是因為賀掌柜身后跟著的李三順。 李三順師傅的名頭,在整個陳家還是很響亮的。 畢竟是陳家最強(qiáng)老師傅,的兒子。 李三順身后,還跟了個面生的國字臉老師傅。 小廝嘴巴快要咧到腦袋后面,繼續(xù)大聲道,“賀掌柜的!您可來了!我們念你好久了!我是守門子的夜班伙計南小瓜!我上個月才來陳家,也是第一次跟趙管事一起守夜!” 顯金身后的鎖兒面無表情:你劃清界限的手段,真是簡單又粗暴啊。 “你好呀——南小瓜——”顯金深覺這個名字說出口,自己都變得萌了一點(diǎn)了呢。 清潤溫和的女聲一出,趙德正像在空中被掐住脖子的大鵝。 趙大鵝腦子空了三個呼吸。 他耿直是不假,說話得罪人也不假。 但是背后說人壞話,還被人聽見了。 他就是再梗,也仍有一絲絲絲絲的尷尬——與素質(zhì)無關(guān),純粹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顯金笑著繞過柱子,探了個頭先向趙管事鄭重頷首,行了個晚輩的禮,算是正式打了招呼,再看了眼正皮鍋甑蒸檀皮,轉(zhuǎn)頭向趙管事隨口道,“秋末落葉前第一茬的青檀樹……您這蒸了一天一夜了吧?看枝條快收縮小半寸了……熄了火把檀樹枝起出來吧,再蒸就老了,泡的時辰就得拉長?!?/br> 趙德正回過神來,大鵝梗著脖子,“你在教我做事???” 顯金聳聳肩,無所謂道,“那您就蒸著吧。工期拉得越長,出貨就比別人慢,賣場就比別人小,您虧錢都無所謂,我更無所謂——左右還有另兩間鋪?zhàn)咏o我賺錢呢?!?/br> 趙德正憋了口氣,鼻翼扇動四五下,大鼻孔進(jìn)了足夠多的氣,才一口氣泄出,轉(zhuǎn)頭咆哮道,“還不讓人熄火!起樹枝!” 小廝朝顯金諂媚一笑,隨即飛快往外院跑去。 沒一會兒來了兩個牛高馬大的師傅,一左一右把圓木桶抬起,再將各類成捆的枝條一捆接一捆撈出。 趙德正拿出樣桿看了眼。 不得不說,這狗丫頭判斷得非常正確——樣桿枝條刀口處收縮了快小一半,檀皮離骨,露出了枝條的木桿。 確實(shí)到了熄火的時候。 趙德正癟癟嘴角:瞎貓還能撞上幾個死耗子,這把不算。 趙德正觀察枝條的同一時刻,顯金也拿起了一根水蒸后熱熱乎乎的枝條子,似是在自言自語地嘟囔贊道,“是三年條的青檀木,用了‘元寶口’的砍斫之法,這法子雖費(fèi)工費(fèi)時,卻能保證第二年繼續(xù)抽芽生長旺盛……如今這世道,便也只有真正的紙匠會這樣做……” 趙德正一愣,含了下頜扭頭偷瞄過去。 這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確實(shí)是在認(rèn)認(rèn)真真地觀察枝條切口,也確實(shí)是真真切切地喟嘆。 是,他知道不應(yīng)該。 但此時此刻,他確實(shí)生出了一絲天之涯、海之角,知己難尋、友難找的惺惺相惜之感。 小姑娘一抬頭,露出一雙漂亮的眼角略微上揚(yáng)的,如沉靜星辰般透出點(diǎn)滴光亮的雙眸,整個人被罩在深棕色的單襖與未著絲毫錦繡的麻布琮裙里,安靜得似是要沉進(jìn)了壤里。 趙德正再一怔。 好像是跟那些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有點(diǎn)不一樣。 此番心路歷程若叫顯金知道,必定要道,“我就知道天天穿屎殼郎色是有回報的!” “你還曉得元寶口?”趙德正鬼使神差開腔。 小姑娘笑了笑,“砍伐青檀木時,要三刀定口,各砍各的,形成兩個極度傾斜的斜面,這樣的斜面不盛水,涇縣雨水充足,若砍得不好,青檀木砍伐接口處就易積水,非常影響來年木條的抽芽生長?!?/br> 趙德正愣愣地看向顯金。 第184章 敬畏與否 “你怎么知道?” 趙德正脫口而出,眼神卻不自覺地移向這狗丫頭身后的李三順。 現(xiàn)教現(xiàn)賣? 李三順在心里“呸”一聲,不動聲色地移開了步子:你自己亂猜歸亂猜,請不要拉無辜的人下水! 顯金抽出一條水蒸后的檀木條,放進(jìn)不遠(yuǎn)處的水盆里。 水盆打的井水,冰涼沁骨。 顯金說話間的功夫便將檀木條放了進(jìn)去,待皮桿冷卻后,一邊將檀木條從清水里撈起,手上利索地三下五除二將枝丫皮剝了個干凈,順手還剔除了枝丫骨柴,一邊笑著同趙德正隨口道,“我做宣紙生意,我知道,難道不應(yīng)該嗎?” 說著便將檀樹皮丟進(jìn)了竹筐里,將干干凈凈的枝干遞到趙德正手上。 趙德正看了眼手里被剝得干凈得筆直筆挺的木條子,心里大為震撼:若是理論,尚能現(xiàn)學(xué)現(xiàn)背,可做宣紙是手上功夫,這細(xì)微處見真章,雖說剝皮不難,但能隨手把檀木條子剝得這樣漂亮,本身也是帶點(diǎn)功底在的! 顯金揚(yáng)了揚(yáng)下頜,示意趙德正往里走,“趙管事守了一夜的蒸籠辛苦了,若無需休息,還請趙管事為我?guī)€路,咱們好好看一看大名鼎鼎的桑皮紙作坊?!?/br> 趙德正如夢初醒,跟隨顯金的腳步朝里小碎步跑去。 顯金一路過水池、紙焙、窖房、庫房,非常有主人翁意識地帶著趙德正往里走,時不時提點(diǎn)小建議: “……有幾張制簾的竹材不好,還是要用苦竹,短者尺余,長者達(dá)二尺,適合制作無節(jié)無巴的長竹絲?!?/br> “紙焙的清焙刷要換新,總有枯木枝顯得咱們陳家寒酸,我聽說恒記特制了松毛帚,蓬松有力,很是不錯,咱們也去制點(di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