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jié)
白老爺準備的開場白被打斷,諂諂然扯開嘴角笑了笑,羅鍋背略微挺直了些,“文闈卷紙這個事嘛……” 他不明白這個事還有什么好討論的! 府丞大人怎么說,你就怎么做唄! “文闈卷紙事關重大,科舉招考乃國之本、君之基、民之石,必定要慎重對待、再三思量……”白老爺沉吟道,“我們白家乃宣城府屈指可數(shù)之紙商大家,上百年的傳承,便是宣城府的官學也是用的我們白家的紙張……” 好了。 從表揚王學政,成功過渡到表揚自己…… 顯金微微垂眸,擦了擦額上的汗:乙方做方案匯報,對于古人而言,還是略顯新潮了些…… 白老爺還在拉拉雜雜說個沒完,王學政蹙著眉頭,直擺手叫他趕緊打住,“本官叫你說話,是想聽你怎么做文闈卷紙,怎么運輸,怎么收費,怎么保障……不是聽你說這些廢話!” 王學政不給機會了,抬起山羊胡子,“賀掌柜,你說說看。” 顯金歡快地“欸!”了一聲,緊跟著轉身從身旁的麻布口袋中掏了厚厚兩沓紙出來,將其中一沓恭恭敬敬地雙手呈給王學政,面帶微笑地開始了自己的展示: “王大人,如您所見,這沓紙就是‘誠衡’為本次秋闈文闈卷紙寫下的企劃書?!?/br> “首先,何為‘誠衡’?誠者,為陳,意為誠實;衡者,為恒,意為平衡,既表達了陳記恒記兩家攜手并進、聯(lián)名創(chuàng)業(yè)的決心,也表達了對考生誠實信用參考、萬事萬物平衡的期許。” 顯金翻開第二頁紙,繼續(xù)笑道,“在這一頁上,您可以看到‘誠衡’關于青檀樹皮、獼猴桃藤蔓汁液、沙田稻草的庫存儲備,非常充足,滿足本次秋闈考試的用紙是綽綽有余的——” 顯金余光看了白家父子一眼,意有所指道,“儲備充足到,今年市面上所剩的制紙原料很難滿足另一批大規(guī)模的制紙了。” “在下一頁上,附有‘誠衡’與龍川溪碼頭甄家簽訂的契書,我們將承擔卷紙自涇縣航段至應天府航段的運輸;” 顯金再翻開一頁,笑著請王學政用指腹感受這張紙的觸覺,“……請您細細感知,這張紙是我們?yōu)楸敬吻镩澰囎龅囊粡垬蛹?,做的夾棉宣,比尋常的宣紙更厚實更沁墨些,不易撕扯,非常吸墨,絕無蹭墨、蹭花的可能。” 非常棒…… 王學政低頭翻閱沓紙,心里贊嘆:很有條理,是很完整的……他不知道怎么說,但有種如果照著這沓紙往下做,這件事一定會辦得無比妥帖的感覺。 這種感覺,在王學政看到一張類似于表的內容時達到了巔峰。 “三月至六月,浸泡青檀樹皮、灘晾草垛;六月至九月,制紙漿、啟焙墻、制新簾;九月至十月,集合二十名師傅、伙計集中力量制作文闈卷紙?!?/br> 甚至,二十名師傅的姓名,都附表在后。 王學政幾乎想要舒服地喟嘆一聲。 這種事前規(guī)劃的方式,他只在內閣中樞里見過。 小小造紙,竟也需以制表銷號的方式鋪開,叫人放心又放松。 王學政將紙頁合上,斂眸未言。 兩廂比對,誰優(yōu)誰劣,根本無需多言。 就算上峰問及,這本冊子就是最好的答案。 王學政心中有了主意,剛準備開口,卻聽門“嘎吱”作響,一個矮胖墩、大肚皮的男人背著雙手悠哉游哉地走進提學府衙大堂。 白大郎眼淚汪汪地站起身來,“曹大人!” 顯金轉頭看去。 一個四十來歲的緋袍官員大腹便便,很符合某些影視劇里對貪-官的生動描寫。 白老爺也很激動,杵著四方桌站起身來,一把聲音暗含萬千委屈的辛酸淚,“曹大人,您終于來了!” 第228章 染指慎重(4000) 顯金輕輕吸了一口氣。 最煩這種了。 標書做好了,標也開了,天殺的熟人來了——她前世的便宜爹就被玩了好幾次,被叫去陪跑,跑到終點才發(fā)現(xiàn),你老老實實用兩只腳跑,人家在起點處,早被拖拉機的鏟子推到了終點。 遛騾子,也是要講武德的。 雖然,這騾子知道有人要坐拖拉機,但當走后門真實發(fā)生在騾子面前,無論是騾子,還是驢都難免不爽吧? 新進大堂的曹大人站在王學政身旁,如同胖瘦頭陀,一個像根瘦絲瓜,一個像坨矮冬瓜,曹大人低頭將冊子拿起,嘴角翹起,似笑非笑地翻了兩頁,看到樣紙那張,便將整本書冊扔到白記父子跟前,抬起三層下巴,“看看吧,這紙,能做嗎?” 白老爺趕忙彎腰撿起來,指腹一摸,便諂媚笑開,“不過就是夾了三層宣嘛!沙田稻草比重多點,紙做出來就更吸墨?!?/br> 白大郎在一旁嘿嘿嘿賠笑。 一老一少,像兩頭戴著面具的狗。 狗主人曹府丞有點不高興,拍拍桌子,挑眉問,“你就說,能不能做!” 白老爺腰桿躬得越深了,點頭如搗蒜,“能做能做能做!” 曹府丞便笑了,又將那本冊子遞還到王學政眼前,語氣平和,“老王,他說他能做?!?/br> 曹府丞兩個指頭夾著冊子,不放在桌上,直愣愣地攤在王學政面前,就等著他來接。 王學政眸光向下掃,山羊胡子也跟著向下撇,既沒接,也沒推,既不說話,也沒動作。 兩個四品緋袍的地方高官,幾乎代表了整個南直隸的最高權力,資歷頗深的一方官員沉默對峙的威壓,凝重得叫人胸膛像被巨石壓住一般。 白大郎不自覺地雙腿發(fā)顫。 白老爺瞥了眼不爭氣的長子,順便穩(wěn)固一下自己顫顫巍巍的膝蓋——他怎么有點想跪? 恒五娘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眸帶憂慮地看向顯金。 她們……大概撒了將近八百兩銀子收草料和原料,幾乎是兩家現(xiàn)在柜上所有的現(xiàn)銀。 這筆支出,她甚至沒有告訴爺爺。 一旦打了水漂,等待她的…… 她也不知道是什么。 反正不會是什么好結局。 弟弟快要長大了,而她去年才及笄…… 恒五娘微垂眼睫,恒家做不出像白家一樣賣女兒做妾的事,但隨便將她嫁給某個年過半百的富商做填房,以謀取恒記的下一步發(fā)展,一定是能做到的。 甚至很大可能會克扣她的嫁妝,以彌補她虧下的這些錢…… “能不能做出來,不是靠說的?!?/br> 沉默與凝練之中,一把清亮干凈的聲音越空而出,“白家說自己能做,他就能做出來嗎?整個宣城府,都在試做六丈宣,但真正做出來的,不也只有我們陳家嗎?” 顯金眸光沉穩(wěn),語氣溫和卻堅定。 曹府丞的目光被顯金吸引過去,愣了愣,隨即回過神來——之前倒是沒注意,只看到一條瘦竹竿立在原地,如今瞧過去,這丫頭看上去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別的女人背是彎的,這丫頭背挺得溜直,穿著長衫和薄夾棉,看不清身姿,但就沖這長手長胳膊就能知道這丫頭腰細腿長。 他這輩子沒別的毛病,就一個字,矮了點。 因為矮,當初殿試時,愣是給他貶了個三甲,算是個小媽出身。 因為他矮,他就偏愛高個兒。 房里八個妾室、四個通房,一溜兒都是腿長脖子長的高瘦美人兒,如今最得寵的那個白招兒腰細腿長、膚白唇紅,人是蠢了點,可在床上,一雙長腿死死勾住他腰那股勁兒,是真叫人喘不過氣。 這位大名鼎鼎的賀掌柜,身量又高、又瘦、又白,背筆直,長衫下的一雙長腿只會比招兒更直更長更白。 曹府丞的目光在顯金身上打了個轉。 他是謙謙君子,對美人兒,特別是對合他胃口的美人兒,他總是愿意謙讓和寬厚。 “那你說說看,你意欲何為?”曹府丞順勢坐下,將冊子往方桌上一扔,碩大的肚皮搭在腿上,順手端起茶盅,垂下眸子吹了吹。 顯金語聲平靜,“做紙的商戶,都存有現(xiàn)成的原料紙漿,給我們十天的時間,‘誠衡’與白家做出完整樣紙,一并接受應天府的檢驗?!?/br> 曹府丞啜了口茶,眸光平淡地瞥向白家父子。 白家父子瘋狂點頭。 曹府丞便微微頷首,“可以。” 顯金舒出一口長氣,嘴角朝上抿了抿。 這番神態(tài)在曹府丞看來,很妙,撓到心頭癢癢rou的妙。 很久沒遇到這種姑娘了。 心里發(fā)癢,面上便帶了些春風和煦。 “還有什么想法,趁我在這,一并說了吧?!辈芨┱J為自己如今的神態(tài)一定很勾人——手握權柄的一方大員壓低聲音,仔細傾聽你的訴求……這擱誰,誰不迷糊? 顯金皺了皺眉,微不可見地往后退了一步。 媽的,這官兒忒沒素質了! 感冒得嗓子都啞了,還他娘的對著人說話! 這可是醫(yī)學不發(fā)達的古代!一場傷風足以要人命誒! 顯金只恨這時代沒口罩,只能稍稍側過口鼻避開病毒攻擊,再道,“做生意嘛,貨是一方面,銀子是另一方面,一樁買賣成不成,先看貨好不好,再看錢夠不夠。” 曹府丞壓著嗓子捧場,“是這個道理?!?/br> 顯金繼續(xù)道,“既如此,倘若‘誠衡’與白家的貨品質難分伯仲,就需要拼誰的要價低?!?/br> 沒給人插話的機會,顯金自顧自地笑起來,“當然,咱們天大地大官府衙門最大,衙門自然是不缺錢的。可是您得這么想,這里少一個銅板,別處不就可以多用一個銅板了嗎?到年末起奏折時,您的功績也能多一份不是?” 王學政點頭稱是,笑得意味不明,暗戳戳地給曹府丞挖坑,“是這個道理——若是被有心之人傳到上峰耳朵,三百兩能干成的事兒,您花了八百兩,您認為上峰怎么想?” 曹府丞目光復雜地看向王學政:哪來什么有心之人?要是有,八成也是你個狗東西! 曹府丞轉回目光,重復了一遍顯金的話,“比價?” 顯金點頭,“比價,十日之后兩家?guī)е鴺蛹堅賮?,屆時每家同時報價,價低者得,合情合理?!?/br> 顯金笑著給王學政遞托,“王大人,您說是吧?” 王學政沒立刻開口回答,低頭看了眼被隨手放置在書冊,心里頓時燒起了一團火:奶奶的腿!他是從京師派來下掛的!不是來受氣的!他在京師時,這群地方官都得畢恭畢敬地叫他一聲“上官”!平時他愿意給這曹矮子一絲薄面,是他平易近人! 這曹矮子倒好!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府尹之位空缺,他以為自己就是南直隸的老大了?。?/br> 省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