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節(jié)
第246章 誰敢漲價 七七七一語成讖。 砑光與涂蠟,本身是紙張加工的基本功,但很少有人將這兩項疊加在一起,為啥? 因為費功。 四萬張紙,每一張都砑光和涂蠟,非常費工,小曹村不能停掉日常產(chǎn)出,相當于全部的壓力都給到了績溪作坊,績溪作坊新入職的崽兒和從恒記調(diào)撥來的十名伙計,頓時感覺到了來自大廠的工作量。 “……這缺德主意到底是誰想出來的???” 績溪作坊蒸汽升騰,四排肌rou男統(tǒng)一身穿深棕單棉工服,袖子半撩起,右手拿砑石,左手摁凈皮生宣,搓得都要起火了。 煙霧繚繞中,第三排左二肌rou男,將滾圓的砑石往地上一扔,咬牙切齒,“這主意也忒缺德了!這玩意兒硬生生地手磨四萬張呀?!到底是誰腦子發(fā)抽想出來的???” “我——” 七七七一邊手上無意識地機械做工,一邊雙眼無神地抬起頭,自覺自愿把鍋背上。 左二肌rou男喉嚨一塞,埋頭把砑石撿了起來,不說話了——人家都兩道杠了,人都在干,他好像也沒什么好說的了…… 隔了一會兒,第二排右三肌rou男“嘭”地一聲又把砑石丟了,“媽的!那我們當驢呀?!賀老板自己咋不干!” 片刻后,最后一排升起了一顆茫然的腦袋。 “啥?誰叫我?” 前四排統(tǒng)一轉(zhuǎn)過頭去。 前言口中的“賀老板”雙眼失焦,兩只胳膊掄得飛快,快要把砑石鉆出火了。 右三肌rou男:?還能不能在背后愉快地罵老板了? 這老板,讓他很難做人?。‘旙H子,她也真上??! 右三肌rou男默默將砑石撿起,埋頭苦干,干得兩只胳膊快要起飛。 投入全部力量搞了將近十來天,每人每天熟練后,約莫能出五十張成品,這還是建立在凈皮生宣是成品的基礎上,產(chǎn)出量確實不算高,在時下,人力成本雖然無法明確折現(xiàn),計算比例,但有眼睛的都能看出這門生意,人工投入巨大。 煙霧繚繞中,陳敷火急火燎地攥著兩張紙,推開寮房的門簾。 首先引入眼簾的是——二十幾只蟑螂,齊刷刷地低著頭在蒸騰的霧氣中忙碌地搓腳,哦不,做活兒。 陳敷被震驚得連正事都忘了。 眼睛!他的眼睛! 到底什么時候,工服也換成了這該死的深棕色?。。?? 陳敷目光盲目,痛快地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金姐兒……你出來一下……” 他不想在蟑螂堆里,漫山遍野地尋找一只始祖蟑螂。 一條蟑螂歡快地站起身來,脆生生地應了聲“唉!”,緊跟蹦跶著跟隨陳敷去了廊外。 陳敷克制住“為啥你對屎殼郎色有如此沉重的占有欲”的提問,抓緊時間談正事,將手中的紙放到顯金手上,“……街上小作坊出的紙,打著‘誠衡’的名號,給讀書人出售。” 顯金掃了一眼就知道,“砑光+打蠟”的疊加技藝泄露,宣城作坊開始再次跟風。 顯金一邊拿干抹布擦手,一邊點頭,“這兩項工藝,大家都會,仿照出來并不稀奇?!?/br> 陳敷壓低聲音,“可需為父幫你寫一篇抨擊‘跟風抄襲’的文章?” 喲。 吾家有父初長成??! 想不到,有一天,她賀顯金也會擁有自己的“大v”! 顯金受寵若驚,把抹布遞還給鎖兒,不在意地笑著抬起下頜問,“他們賣多少錢呀?” 陳敷聲音持續(xù)壓低,“四文錢一張!” 除開贈予今年參加秋闈的應天府秀才一人兩張紙,“誠衡”紙,陳記賣五文錢一張,一刀整賣,四百八十文,算上人力成本,剛好夠本;但如果算上這十幾個伙計全身心投入做高利潤的紙貨,譬如玉版、刻絲等等,她的虧損那就大了。 顯金不甚在意地笑著點頭,“可以,隨他們賣吧?!?/br> 陳敷不解,“這次咱不打壓了?” 顯金搖搖頭,“不打壓了。這是好事,更何況,‘誠衡’紙我不準備長期售賣。” …… “什么?!你不賣‘誠衡’了???” 夜暮時分,天際落下星河燦爛的帷幕,月色攀升上陳宅空梢頭。 篦麻堂燈火通明,廊間掛著的油紙燈籠火力旺盛,將整間樸素端正的堂屋照耀得一清二楚——房間四處摞著紙頁,簡樸的藤麻柜錯落排放,除了必要的家具,并無任何擺件。 瞿老夫人震驚得脊背挺直,雙手抓緊太師椅把手,不可置信地看向居于左首的顯金,“‘誠衡’本來應該是陳記最賺錢的一筆生意——應天府那么多讀書人啊!你只要打出‘科舉考試用紙’的招牌,不愁沒人買呀!你賣五文錢一張便也算了!畢竟你答應過應天府王學政,但是……但是你不賣了!” 瞿老夫人痛心疾首地拍了下太師椅把手,“你這是把生意送給別人!” 顯金平靜地端起茶盅:雖然晚上不宜攝入茶葉,但現(xiàn)在這種狀況,她不搞點咖啡因,很難平靜地和瞿老夫人對話。 “‘誠衡’的用料不貴,但所需工時太多,我們經(jīng)不起這樣耗,我核算的成本是三文錢一張,我們就算賣五文錢,做的也是辛苦生意,很難從中牟利?!?/br> 顯金喝了口茶,擋住瞿老夫人下一句話,“您別告訴我,‘三瓜兩棗也是錢’諸如此類的話——如今我們的體量,一樁生意的凈利潤達不到中位數(shù),對我們而言,就是虧?!?/br> 顯金再喝一口茶,“同樣的,您也沒說‘我們可以雇傭更便宜的人工’此類話——砑光和涂蠟都是精細活兒,你憑什么花三十文要求人家做三百文的活計?憑陳記個兒大?還是憑我賀顯金臉皮厚?” 路被堵死的瞿老夫人憋了半天,方擰緊眉頭沉聲道,“那就把‘誠衡’的價格漲上來!漲到十文錢一張!只允許一刀起賣!再以小曹村的名義雇傭二十個人手,人頭不掛在陳記,自然不走陳記的發(fā)俸體系,把他們的月例壓低,誰也說不出什么——成本與收益平衡之后,這筆生意可以繼續(xù)做?!?/br> 瞿老夫人把陳記從涇縣帶出來,也不是沒有道理。 這么短的時間,她這番話,竟然看見了“外包”本質(zhì)的雛形:用最低的人力成本,做同樣的事,以保正牌血統(tǒng)的純正。 如果按照瞿老夫人這樣說,自然可以做,不僅可以做,顯金還可以做得更好、賺得更多。 但是,瞿老夫人忘記了一條底線。 “我不會漲價?!?/br> 顯金放下茶盅,“科舉用紙,應當是每一個考生都能買得起。我們一旦漲價,是給本就不公平的人生,增添了更不公平的砝碼?!?/br> 瞿老夫人目瞪口呆。 你是生意人! 生意人要賺錢,天經(jīng)地義! 片刻后,瞿老夫人笑了笑,“你不做,別人做,你以為別人不漲價?” 顯金深吸一口氣,將茶盅推到四方桌靠里的位置,站起身來,微微抬眸,“我賀顯金不準他們漲價。我倒要看看,整個宣城府,誰敢漲?!?/br> 第247章 打出合力(上) 宣城府的四月下旬,仲春濃宜,從龍川溪下游一路往上走,黛瓦、粉壁、馬頭墻,鱗次櫛比魚鱗瓦,映襯著遠處的敬亭山,再多一枝青翠的柳葉迎風拂動。 城東百味堂掌柜的從方勝格窗里探出個腦袋,一邊摩挲下巴認真注視對門,一邊若有所思道,“……這是第幾個老板進陳記堂屋了?” 身旁的學徒探了眼,“二十一個。” “呀,這么多了!?”百味堂老板稱贊學徒,“真有眼力見,這都記得住!“ 學徒一邊撈砂鍋里的花菇田雞,一邊默默翻了個白眼,“因為每來一個,您都得問一遍總數(shù)……” 怪不得和陳記的三爺處得好。 除開近水樓臺先得三爺?shù)牡乩韮?yōu)勢,當然少不了相似的腦回路。 陳記宣城府的宅邸,是非常典型的徽派建筑,穿過四水歸堂的天井,便是近十一米長的大廳,大廳為明廳,三間敞開,兩邊設兩廊,面對天井,正中設屏門,活動隔扇齊刷刷打開,兩廊間放滿飛來椅,椅旁置小邊桌,拿掐金絲紅布絨罩住,上放統(tǒng)一的青瓷仿汝窯花瓠,每只花瓠里擺放著一支向上的柳枝與一朵開得更艷的金黃迎春。 三十張飛來椅伴隨三十張小邊桌,巳時一刻,盡數(shù)坐滿。 一時間人言喧雜,行走交際,很是熱鬧,四下散落著只言片語,大多是“邱老板大吉!今年在哪兒發(fā)財?”“崔老板許久不見,還記得您海量!海量?。 薄敖衲甑纳程锏静荼韧晟?,我們家管事說買旌德的,我讓他自己去沙田給我種!”等等諸如此類商務宣語。 更漏落盡,從明廳抄手游廊后走出一個身著灰棕色直領直袖與月白色暗紋馬面裙的年輕姑娘,姑娘青絲高挽,以一支粗放原始的木簪束起,面容干凈白皙,身量纖細挺拔,唇色紅潤眼眸明亮,比起樣貌,眾人率先看見一股無形的利落且干脆的氣質(zhì)。 姑娘身后跟了三個人。 都挺眼熟的。 一個是前城東桑皮紙作坊、現(xiàn)“浮白”鋪子的管事趙德正,一個是如今整個宣城唯一掌簾做出六丈宣的李三順,最后一個神容恭順、態(tài)度謙和,分明是原先陳記的統(tǒng)管大管事董無波。 居于左下首的恒老爺?shù)谝粋€站起身來,拱手讓了讓,“賀老板?!?/br> 恒老爺身旁的恒五娘,兩頰酡紅,一雙眼睛亮得嚇人——恒家,是在場唯一一家,有兩個座位的商戶。 眾人掃了眼年輕姑娘身后的配置,再看看恒老爺居然先拱手行禮,有會來事兒的立刻跟上,雙手拱起,高聲道,“賀老板!” 也有人壓根沒起身,抬眼看了看,一聲嗤笑,轉(zhuǎn)頭飲茶掩飾目光。 顯金在最上首的太師椅前站定,眼神掃下去,十一米長的明廳,整整齊齊擺放兩列飛來椅,一列十五個共計三十個,空位八個,請柬發(fā)了三十張,只有二十二人來了。 實則只有二十一家來了。 在場的,大部分是四十出頭的中年男性,偶有兩三個年輕面孔,亦是低頭佝腰的模樣,看上去不像當家人,像家里的管事或二三當家。 顯金低眉先朝恒老爺以晚輩禮蹲身問安,“恒老板好?!痹偕硇挝?cè),向在場諸人半蹲下身,行了一個兩輩子加起來都沒這么標準的禮,“諸位老板,今晨大吉?!?/br> 顯金站起身來,展眉一笑,招呼眾人坐下,緊跟著張mama一張臉笑得跟朵向日葵似的,帶隊上茶、上糕點、上擦手的蒸毛巾。 恒記下方一方臉圓眼的中年男子朗聲道,“賀老板!在座的雖比不上陳記和恒記,但也都是宣城府紙行里響當當?shù)娜宋?,一個時辰賺的錢比你的茶水糕點可貴多了!你有話就說,不要用無謂的玩意兒浪費大家的時光!” 張mama瞬間收起假笑:媽的,給臉不要臉!我張媽都好幾年沒出來端茶倒水了! 顯金低頭啜了口茶湯,笑著同恒老爺?shù)?,“……福鼎白茶,應天府王學政賞的,真是好茶,您嘗嘗看。” 恒老爺側(cè)手端茶。 顯金這才轉(zhuǎn)過頭,眉目間笑意盈盈,“別家不知道,我們陳記一個時辰的收益大約在六兩左右,我如今手中尚有三筆七百兩的賬沒核,還有兩筆二百三十兩的生意要談,您剛剛說什么來著?我在浪費大家的時光?” 您在跟誰逼逼浪費你時間來著? 中年男子喉頭一梗,瞬時面紅耳赤:嗯,他們家大概一個時辰能賺四百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