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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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老夫人手一抬,萎縮著肩膀的陳四郎推著輪椅,低眉順目地請喬放之坐下。 一路,瞿老夫人語聲殷勤,喬放之緩和神色適時頷首點(diǎn)頭,給足了瞿老夫人顏面。 “……您長途跋涉實(shí)在勞心勞力,聽說您屈尊來陳家落腳,便趕緊將外院坐北朝南的秋收閣打理了出來,又備下便餐和四件仲春初夏的長衫衣帽……” 瞿老夫人再看身形高大、棱角分明的喬徽,不由面露悵然,話語間多了幾分真心,“……寶元這孩子前幾年還來我們家和二郎討酒喝,渾是一副少年氣,如今大難之下倒長成了肩膀?qū)捘軗?dān)事、手腕硬能平人的青年人了?!?/br> 喬徽低了低眸目,聲音喑啞暗沉,“老夫人謬贊,不過是老了一頭?!?/br> 自抵達(dá)宣城,喬徽一直避免發(fā)出聲音,如今說話,反倒叫眾人一驚。 陳箋方的寡母段氏顫聲道,“寶元,你的聲音……” 喬徽輕輕垂眸,“聲音沙了,還需勞諸位費(fèi)力分辨?!?/br> 瞿老夫人目露不忍,“明年……明年還考恩科嗎?” 若上了殿試,這把聲音,怎么回圣人話? 舉人考進(jìn)士,考到最后,考的是神、面、身、音……說話啞得像裂石的書生,怎么能被點(diǎn)中? “不考了?!眴袒章曇舭l(fā)啞,“三年沒拿筆看書,做不出如二郎筆下的好文章了。” 瞿老夫人在心底深處,輕輕松了口氣:若是喬徽也考,喬放之又該花精力輔導(dǎo)誰呢?弟子,怎么爭得贏兒子?! 喬徽一語言罷,顯金跟在其身后,方抬起眸,認(rèn)真專注地打量了這個被迫快速成長的青年郎。 前一次見,因喬徽表現(xiàn)出的秉性一如既往地叫人抓狂,讓顯金自然而然地忽略了他的變化。 是啊,兩年誒,人生被打亂的兩年。 本該輕狂倨傲的少年郎,放下安穩(wěn)的生活,主動迎上莫測的未來,擔(dān)負(fù)起為喬家與父輩正名的重任,將書筆收起,轉(zhuǎn)身拿起刀劍,為自己掙一條活路……怎么會沒有變化?怎么可能沒有變化?他的人生就算被矯正,又如何能毫無痕跡地回歸正道? 如今聽喬徽坦誠又嘶啞開口,一種滯后且遲鈍的惋惜遺憾,悄悄爬上顯金心頭。 沉默又平靜地緊隨其后的陳箋方,福至心靈般看向顯金。 正好撞進(jìn)少女投向他人,那雙柔軟又疼惜的眼眸。 第255章 穿云箭來(3000) 陳箋方鼻腔一緊,像一股強(qiáng)勁的薄荷涼氣沖上天靈蓋,他輕斂目,微不可見地調(diào)整鼻息,深深地汲取兩口新鮮的、叫他繼續(xù)勉強(qiáng)存活的空氣。 喬徽亦感知到視線,在東海廝殺中養(yǎng)成的敏銳知覺,讓他第一時間抓住顯金的目光。 喬徽回頭,弧度很小地勾唇一笑,像在盡力安撫少女。 兩方視線交織。 陳箋方盡收眼底。 少年郎心頭血?dú)馍嫌?,隔了許久許久,方平定心神,從胸腔中長長呼了一口氣。 不知為何。 如今,他有種未戰(zhàn)先怯的膽寒感。 兩年前,都未曾有過的必敗感,現(xiàn)在,卻如千軍萬馬般席卷而來。 是因喬徽改頭換面而歸嗎? 是因他與顯金中間橫亙著千絲萬縷的糾結(jié)嗎? 是因他尚且白身,距離功成名就,還有最大的天塹需要跨越嗎? …… 游廊中,隊(duì)列漸漸走遠(yuǎn)。 陳箋方沉默地垂首待立,略有茫然地盯著腳下樸素堅(jiān)硬的青磚。 “二郎——”瞿老夫人像腦袋后面長了眼睛似的,精準(zhǔn)地感知到金孫掉了隊(duì),轉(zhuǎn)身回過頭來,“跟上??!愣著作甚!” 陳箋方這才抬起頭來,手縮在袖中,快步朝前走去。 喬徽背著手,看了眼陳箋方,又掃了眼顯金,抿了抿唇。 瞿老夫人置辦了滿滿一桌飯,八冷八熱一鍋?zhàn)?,單?dú)給顯金與陳箋方準(zhǔn)備了八個小碗碟的竹框板。 喬放之元?dú)獯髠又吠颈疾?,入了初夏,胃口本就不好,如今是給陳家面子,好歹動了兩筷子,隨后才封箸不吃。 瞿老夫人滿腔的話想說,卻見喬放之半靠在輪椅上,嘴唇蒼白、神容憔悴,到底克制住了旺盛的傾訴欲,惋惜地叫陳箋方帶著父子二人去秋收閣,“……時辰不早了,有什么事咱都來日再說,二郎便帶老師歇息去吧——喬山長,您能來,著實(shí)是讓我陳家蓬蓽生輝??!小小商戶招待不周的地方,您千萬告知,千萬告知!” 喬放之抬了抬手,聲音虛弱,“好,好,已是多加叨擾……” 瞿老夫人這才肯放人,轉(zhuǎn)過頭一看,喬寶珠眼淚巴巴地盯著父親,便笑,“寶珠也一塊跟著去吧?雖是外院,但陳家向來治家嚴(yán)謹(jǐn),也不妨事。” 寶珠若去了,回來時必得二郎送至二門。 如今的她,倒是樂見寶珠與二郎其成。 只是這份心思,不可太過昭然若揭,惹了喬山長的厭惡,反倒得不償失。 瞿老夫人點(diǎn)兵點(diǎn)將,下頜一抬,把顯金用成遮羞布,“金姐兒,你也去給喬山長幫幫忙!” 一路無話,喬徽與喬寶珠一左一右推動老父的輪椅,陳箋方與顯金一前一后走在前面,秋收閣確實(shí)被收拾得很好,六角油燈昏黃燈光下,上了清漆的梨花木家具端正大氣,西間、敞房、花間均放置應(yīng)急的蔬果花瓠。 喬放之?dāng)[擺手,想同顯金說說話,一開口卻氣若游絲,“顯金,你辛苦了……” 今日得見幼女,膚容白嫩,目光澄澈,身量高高地長了一頭,穿的是暗紋緋色掐絲綢子,說話做事間未見絲毫局促——說明,這么兩年多,他這不成器的姑娘未曾因吃穿掛憂,更無人膽敢給她吃排頭、穿小鞋。 什么應(yīng)天府,什么瞿老夫人,什么陳家。 他心里門兒清。 都是循著rou味兒來搶功的豺狼。 只有他這依靠那么大半年的時間,淺淡緣分結(jié)下來的關(guān)門女弟子,才真是拼了命地養(yǎng)著寶珠。 寶珠抱住顯金的胳膊,很是依戀的樣子。 顯金笑了笑,“我有啥辛苦的,給寶珠做飯的是張mama,做衣裳的賈裁縫,熊大人的侄女,如今崔大人的妻室常常給寶珠下帖邀約……“顯金眼神看向喬放之搭在輪椅踏板上的腳,遲疑道,“倒是您的腳……” 喬放之?dāng)[擺手,“小事一樁,不提也罷?!?/br> 說完再看看陳箋方,又看看小女兒,最后再看看沉默著氣宇軒昂的長子,凹陷的面頰終于浮現(xiàn)出閃耀的笑意,只聽他長嘆一聲,語聲像浮在水面的漂萍,“我真想與你們幾個孩子聊上個通宵——咳咳咳,可惜呀……” 喬放之的聲音像從喉嚨里擠出來的破鑼聲,“可惜,我如今這副破爛身子骨……” 陳箋方躬身道,“老師,你我皆非蜉蝣,何必爭朝夕,來日方長?!?/br> 喬放之點(diǎn)點(diǎn)頭,似是想起什么,輕聲喚,“江伯——江伯——帶二郎拿,拿書——” 聲音很輕。 顯金鼻頭發(fā)澀,雖然不愿意承認(rèn),但她如今無比懷念喬導(dǎo)兒花樣罵她是學(xué)術(shù)垃圾的中氣十足。 陳箋方躬身隨喬放之身側(cè)的獨(dú)眼老伯,進(jìn)了放置箱包的內(nèi)間。 喬放之神容不濟(jì),寶珠惦念著去廚房幫忙煮明早的茯苓山藥粥,顯金便先行告辭,喬徽背身幫兩個小姑娘推了門,“我送你們。” 秋收閣旁,種著兩排松樹。 時年還淺,松樹未達(dá)青城山院那般高聳入云。 兩排樹,就像兩排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人。 寶珠在前面小跑步,嘴里絮絮叨叨,“……瘦rou剁爛,茯苓溫水泡,切山藥時手上要蒙一層紗布,否則手會癢……” 顯金朗聲道,“你慢一點(diǎn)!路不熟,天又黑,仔細(xì)摔跤!” 寶珠雙手在身后隨手亂舞,“我不跑快點(diǎn),張mama說的,我全得忘!”隨即又開始嘴里碎碎念,“切山藥手上不能蒙紗布,否則手會癢……手上不能蒙紗布……不能蒙……” 顯金失笑。 喬徽微微垂頭,他就算不看,也能在腦海中想象出少女那張自在漂亮的面龐,笑得多好看。 顯金與喬徽并肩在后走。 “喬師的腿,究竟怎么了?”顯金發(fā)問。 喬徽眼神從黑影婆娑的松林末梢收回,言簡意賅,“腳踝拷著腳鏈,在水牢里被臟水浸爛了,皮rou和骨頭都爛了,如今也只有好好養(yǎng),期待能早日站起來?!?/br> 顯金手緊緊攥成拳,半晌沒開口。 “應(yīng)天府來人,不計姿態(tài)地尋求父親松口和諒解,讓你很困惑吧?”喬徽不欲再糾纏往日的沉痛,聲音喑啞著打破平靜。 顯金笑著抬頭,“你發(fā)現(xiàn)了?“ 喬徽唇角含笑,“你兩根眉毛都快擰成一條線了,很好笑,很難不發(fā)現(xiàn)?!?/br> 顯金:……狗嘴吐不出象牙,徽嘴只能吃帶魚。 哪個花季少女愿意聽見對自己的評價是“好笑”?。?/br> 就算這個花季少女是屎殼郎成精的豆蔻屎殼郎,也并不想當(dāng)搞笑女。 “謝謝你噢?!憋@金翻了個與陳敷如出一轍的小白眼,“下次,我盡量正經(jīng)一點(diǎn),不那么好笑。” 喬徽笑起來,長翹的睫毛打在鼻梁的陰影下,兩個影子融為一體,“應(yīng)天府府尹之位空缺,有一爭之力的四品官皆虎視眈眈,應(yīng)天府有一個傳統(tǒng),通常內(nèi)部晉升,也就是說,應(yīng)天府如今四品的府丞是下一任府尹的最有力競爭者?!?/br> 喬徽自嗓子啞了,便很少一連貫地說這么長的話。 他覺得自己的聲音難聽極了。 像狂風(fēng)暴雨下的一張破紙,發(fā)出的“嗡嗡”嗚鳴。 喬徽頓了頓,刻意清了清嗓子,方才繼續(xù)道,“可是父親一日不承應(yīng)天府的情,應(yīng)天府現(xiàn)在的四品官便沒有一個有機(jī)會上位?!?/br> “為何?”顯金蹙眉。 這是她完全不懂的領(lǐng)域。 官場和商場不一樣。 官場比商場難混多了。 喬徽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微微側(cè)眸,離顯金近一些,“別忘了,讓父親生不如死的應(yīng)天府原班人馬,如今除了府尹一個都沒換——應(yīng)天府對父親上水刑時,這些人都不知情嘛?可能嗎?既知情,如何不勸諫?如何不上報?如何不及時撥亂反正?” “現(xiàn)如今的掌權(quán)者敬重父親為人,崇尚心學(xué),原來的那群應(yīng)天府官吏雖談不上人人自危,卻不可能在未得到父親諒解的情況下,有所寸進(jìn)?!?/br> 喬徽解釋得細(x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