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徽別過臉，閉上眼，完成了一次簡易的拒絕接收。

    劉珊瑚還在孜孜不倦地輸出，喬徽緊閉雙眼獨自走回房中，拉下珠簾，雙腳分立、雙手抱胸，沉默地看月光從窄窄的縫隙里彌漫而來，看起來沉穩(wěn)平和。

    沉默了約莫一刻鐘，喬徽埋頭從床底，翻出一個梆梆重的石鎖，扎好馬步單手拎起，用力往上一甩，十分嫻熟地落在了平放的肘部，緊跟著練了起來。

    子時三刻，喬大公子，拉上窗簾，在房間隱蔽地健身。

    下次再見，他胸肌要更大才可以——可能是今晚的月色摻了酒，喬徽一邊醉著，一邊暈暈乎乎地這樣想。

    ……

    喬徽都能發(fā)現(xiàn)陳記有三人缺席，《二十規(guī)》張榜后，推進營中陸陸續(xù)續(xù)也有些伙計發(fā)現(xiàn)了。

    被發(fā)現(xiàn)，也沒什么大不了。

    周二狗的腿傷，大家伙都知道，夏天天氣熱，傷口本就容易瘙癢感染；董管事長子今年才被顯金提起來，且素日存在感不高，為人極為低調(diào)內(nèi)斂；南小瓜就沒別提了，除了陳記的人，其他商號的伙計，基本上都聞所未聞、查無此人。

    故而發(fā)現(xiàn)了，也并未引起波瀾。

    推進營的活計持續(xù)向前走，八丈宣的制作為何這么十來、二十年都停滯不前，顯金和李三順很久之前就有過討論。

    李三順認(rèn)為，做不出八丈宣，是因為如今的做紙師傅不再追求技藝，反而走了捷徑，一味求“新”，一味追求“我有你沒有”導(dǎo)致的。

    “……比如你的刻絲宣紙，制作起來難嗎？并不難，竹簾子畫好一點，花樣圖案選好看吉祥一點的，隨便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師傅就能干?！崩项^兒叼著煙嘴，煙霧繚繞中熏著雙老眼，“真正難的，要技術(shù)的東西，沒人做了——不討好了，誰去干？靠些旁門左道就能賺大錢，誰還會沉下心去做老玩意兒啊？”

    顯金但笑不語，只聽這倔老頭兒一邊發(fā)表意見，一邊夾帶私貨。

    “大家都不做，一兩年還好，十年二十年，這玩意兒就絕跡了，任誰再也撈不起來?！崩项^兒吐出一圈接一圈的煙霧，蹲在老板凳上敲一敲煙嘴。

    顯金有不同的見解，“商販得賺錢有飯吃，才能沉下心做東西。為何這十幾二十年，涇縣乃至宣城府都沒出一張八丈宣？因為這些年頭，紙商日子不好過?！?/br>
    “做八丈宣得要很大的紙漿池，要至少五六十個伙計同時撈紙，要一遍一遍試紙漿的配比和合力的技巧?！?/br>
    “這些都得要錢，沒錢買不來充足的原料給咱們造，更雇不來五十個六十個經(jīng)驗老到的當(dāng)家?guī)煾?。?/br>
    顯金一向喜歡和李三順老頭兒聊天，新舊碰撞間，總能有漂亮的火花，“如今陳家賺錢了，才能負(fù)擔(dān)得起這么小一百號每天的吃喝和原料的供給，您自己想想，擱三年前，就算朝廷讓咱們干八丈宣，咱們有這個底氣干嗎？咱們敢干嗎？”

    老頭兒煙嘴里還燒著煙絲，抽慣了老葉子水煙，如今換成據(jù)說“更康健更高級”的熏制細(xì)煙絲，總覺得勁兒不夠。

    老頭兒猛抽幾口，悶聲悶氣，“你讀書認(rèn)字，我這個老頭子聽你的就得了唄?！?/br>
    顯金從香囊里抽了幾簇?zé)熃z團吧團吧，攥成個小球塞進煙嘴里，給老師傅補上貨，雙目看向不遠處的天棚，“您呀您，明明知道我說對了，還犟嘴。”

    李三順再抽了口新煙，嗯，這味兒夠勁兒了。

    白霧迷朦中，李三順滿意地放下煙槍，“你說干就干唄。跟了你三年，你李師傅沒當(dāng)過孬貨，現(xiàn)今，我是拼了這條老命，也幫你把八丈宣干出來?！?/br>
    顯金張了張口，很想問一句：“如果我脫離了陳家，您還跟著我干嗎？”

    嘴張到一半，到底沒說出口。

    撬人墻角天打雷劈。

    事情還沒到這份兒上。

    顯金雙手自然垂下，面目平靜，不知在想什么。

    進了六月，天氣一天比一天厲害，早晚還好，晌午和太陽沒落地的下午就像進了旺火的蒸籠。

    這種天氣進密閉的天棚，簡直稱得上酷刑。

    天棚中溫度很高，漢子們都脫了褂子，露出小麥色的胳膊，齊刷刷地站在五十米長的紙漿池旁攪和著。

    顯金頭發(fā)高高扎起，隨意套了件薄薄的長衫，和漢子們擠在一處，彎腰摸了把紙漿，大拇指指腹和食指輕輕揉捏。

    “還要加獼猴桃藤蔓汁水，不夠黏吧？”顯金看向李三順征求意見。

    李三順也摸了把紙漿，言簡意賅，“加?！?/br>
    泛著酸澀氣味的小桶黏液被倒進紙漿池。

    顯金抹了把額上的汗，正想說什么，卻見鎖兒火急火燎地跑進來，踮著腳與顯金耳語，“……老夫人來了，三爺也在，還有個面生的郎君?！?/br>
    第270章 突然來人

    顯金直起腰，手在腰間的圍兜上正反擦干凈，帶上鐘大娘和小鎖兒出門去迎。

    績溪作坊正堂上方懸著“誠誡度量”的烏木牌匾，瞿老夫人坐于最上首，二爺陳猜、三爺陳敷都來了，依次在左手邊坐下。

    瞿大冒躬身作陪，見顯金來了，趕忙讓出右下首的位置，滿臉堆笑，腰快躬到膝蓋，“還是放涼的玫瑰蜜茶吧？”

    顯金隨意點頭，解開裙擺坐下，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對面的鎖兒口中的那位“面生的郎君”。

    面生倒也不至于。

    一看就是陳敷的兒子，和油頭粉面陳四郎形似，長了一副標(biāo)準(zhǔn)陳家人的樣貌——微微上挑的眼角和稍稍鷹鉤的鼻子，身形瘦長，一雙眼睛正環(huán)視四周，像在尋找什么。

    陳三郎。

    瞿大冒上了一盞特意放涼的玫瑰蜜茶，諂笑著躬身立到堂后。

    陳三郎的目光跟著瞿大冒的身形牽引，不自覺地抬起下頜，態(tài)度審視。

    顯金喝了口涼茶，慢條斯理地放下茶盅，靜靜等待瞿老夫人發(fā)話。

    “金姐兒?！宾睦戏蛉苏Z氣緩緩的，聽上去很親昵，“快見過三郎，先頭一直在舅家，跟著孫家舅父天南海北地跑馬，年節(jié)也沒回來過，你來家里十來年了，如今倒是第一次見?！?/br>
    顯金朝其頷首致意，“三郎君。”

    瞿老夫人再介紹顯金，“這是我們家賀掌柜，她親娘你也知道，是原先漪院的賀小娘，如今家中四間鋪子都是她在管，為人能干利索，陳家有今天，她功不可沒?！?/br>
    陳三郎也朝顯金微微頷首，“賀掌柜?！?/br>
    兩人正式打完招呼，瞿老夫人才寬和地笑了笑，對顯金道，“叫他箔方即可，他們這輩從的是第三字，箋方、箔方、竺方?！?/br>
    這個時代，喚人名字，會不會太過親近？

    顯金眼皮子跳了跳，心頭浮上些許不安，因何而不安，千絲萬縷之下她又未曾抓住，下意識笑著推脫，“姓名連八字，如今咱們績溪作坊人多口雜，這種涉及身家性命的事，咱們還是捂嚴(yán)實點好?！?/br>
    說起玄學(xué)，顯金不給瞿老夫人在說話的機會，繼續(xù)笑道，“雖然未見過三郎君，但也久聞大名——幼時恰逢機遇，得老道指點，一直在舅家避禍，像聽民間的折子戲、傳奇畫似的，玄而又玄呀?！?/br>
    瞿老夫人“唉”了一聲，“誰說不是呢？本應(yīng)該呆到二十歲，如今還差了大一年，誰曾料到他舅舅年初中了風(fēng)，家里四五個孩子，嫡的庶的斗得跟烏雞眼似的，他娘一細(xì)琢磨，索性叫他回來，免得rou沒吃到，反惹一身sao?！?/br>
    顯金樂呵呵地笑，“呵呵呵?！?/br>
    你猜我信不信呢？

    瞿老夫人繼續(xù)道，“回來其實最好，之前雖說是跟著至親，但到底是寄人籬下。”

    陳三郎十分應(yīng)景地閃爍目光，隨即眼角便紅了。

    顯金：？

    還是位演技實力派呢？

    瞿老夫人憐惜地看了看陳三郎，嘆了口氣，語氣放得很軟，“本身這時候我不該將三郎放過來，你又要忙貢紙，又要調(diào)撥秋闈卷紙，本就忙碌，只是你也知道老三的長處秉性，難不成叫好好一個孩子跟著他爹日日吃飯館寫點小東西？”

    陳敷蹙眉將茶盅“哐當(dāng)”一聲砸在桌面上，“他若愿意，那倒也沒什么不好！這碗飯也不難吃！”

    瞿老夫人手捂住胸口。

    陳三郎忙上前，半蹲下身幫瞿老夫人順氣，說出了今天第二句話，“祖母您別生氣，我雖文才不佳，寫一寫小飯館，罵一罵糟心事，也是可的，若父親不愿意我插手家里的生意，我自是聽長輩的話，絕不敢忤逆?！?/br>
    聲音清清脆脆的，像只雄性百靈鳥。

    顯金低頭拿起茶蓋子刮了刮本不存在的茶抹子。

    陳敷騰地一下站起身來，“那自然是好！我現(xiàn)在就將你薦給書局，你直管寫，我給你安排書號和印刷，左右餓不死你，何必削尖腦袋來跟顯金搶飯吃！”

    瞿老夫人胸口也不捂了，橫眉一撇，“你說話向來難聽，我倒不知道究竟是哪些人瞎了眼愛看你寫的糟爛東西！”

    說完便垂首慈和地看著顯金，語重心長道，“甭聽你三爺胡亂說，什么搶飯不搶飯的……箔方來陳記做工，自是居于你之下，你便將他當(dāng)作李三順、周二狗之流即可——對了，你不是給大家伙都做了制服嗎？甩給他一套，袖子只需一道杠，他初來乍到絕不是搶你的位子來的?！?/br>
    “這一點，你必須相信我這個做祖母的。”

    說得很坦誠。

    顯金樂呵呵，“嘿嘿嘿。”

    你現(xiàn)在又猜，我信不信呢？

    不信是一回事，接不接納又是另一回事，陳家的子孫想來陳家的鋪子低頭做事，這個要求，她找不到任何正當(dāng)合理的理由拒絕。

    更何況，瞿老夫人姿態(tài)已經(jīng)放得很低了。

    又不是一來就空降做老板，家族企業(yè)里的二世祖愿意從普通員工做起，已經(jīng)是很親民的存在了好嗎！

    “您具體說說看，你預(yù)計讓三郎君做什么？”顯金沉吟后道，“到池子上去做紙？還是做賬房？還是做采買？”

    顯金一語言罷，便收獲了陳三郎意味不明的側(cè)目。

    瞿老夫人連連擺手，“都聽你的！你才是大掌柜，你看作坊里缺什么干事打雜的，你就只管把他往那兒放！”

    沒有要求，最難搞。

    顯金作出盡心思考的樣子，很貼心地抬頭道，“那就跟著李三順師傅做紙吧，咱們陳家的子孫不會做紙服不了眾，正巧周二狗養(yǎng)腿傷去了李師傅缺一個左膀右臂的幫手?！?/br>
    瞿老夫人笑意深入眼底，“那敢情好?！惫咽莸哪樕嫌兄?fù)?dān)落地的輕松，轉(zhuǎn)頭向陳三郎，“你自己放下身段，好好學(xué)，和賀掌柜學(xué)，和李師傅學(xué)，和伙計們學(xué)，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跟著便是一長串的長篇大論。

    顯金喝了口玫瑰蜜茶，只覺有這么好喝的茶，剛剛這半個時辰的光陰也不算浪費。

    瞿老夫人一行用了晚飯，就在績溪作坊住下，鐘大娘完全接手這一行人的衣食安頓，顯金樂得個當(dāng)甩手掌柜。

    臨到入夜收工回院，顯金才對白天的不適恍然大悟——瞿老夫人一言一行，似是刻意回避她與三爺?shù)母概P(guān)系。

    第271章 沒有欲望（3000字章節(jié)）

    刻意回避父女關(guān)系，這事本來就不正常。

    比，瞿老婦人放低姿態(tài)，竟然允許陳三郎到作坊里從零開始打工，更不正常。

    顯金在逼仄狹窄的院子里來回踱步，叫來張mama，直截了當(dāng)問，“在哪里能打聽到，我可曾上了陳家的家譜？”

    張mama手里還拎著木桶和抹布，聽顯金這么問，蹙眉，“這個事，我得去問問三太太身邊翠翠的二嬸娘，她家當(dāng)家的管著祠堂?！?/br>
    顯金點頭，張mama，您真是個有間諜之資的中年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