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拜別清虛道長，進(jìn)得澧州城。阿花掐訣隱去身形，縮頭縮腦向晏府門口張望。林寂瞧不見她的行動(dòng)，卻多少猜得出她的心思：“想好了？”

    阿花搓搓鼻尖道：“想好了。我這就穿上嫁衣，扯爛裙子抓亂頭發(fā)，趴在門前哭上叁個(gè)時(shí)辰?！?/br>
    素日淡泊自持如林寂，眉心少不得跳了一跳。蘭濯冷笑道：“且不說好不好，動(dòng)靜倒是格外大。”

    “當(dāng)然是好主意?！卑⒒ń忉尩?，“我哭的是這山間妖怪橫行，一陣黑風(fēng)飛沙走石將我刮了去。待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只老虎。就在我以為要葬身虎腹時(shí)，忽然又來了一只虎，它兩個(gè)為了爭吃，激烈纏斗起來。我趁著這當(dāng)口，頭也不回地跑了。”

    蘭濯幽幽地說：“這事兒倒聽著像真的，你是搶的那個(gè)，還是被搶的那個(gè)？”

    阿花也幽幽地說：“你猜猜，猜對了我也不告訴你?！?/br>
    阿花的完美計(jì)劃未能如期實(shí)現(xiàn)。她剛剛扯破衣服撓亂頭發(fā)，順勢滾了滿臉灰土，晏大公子的快馬就篤篤跑到府門口。武人的愛馬無疑是匹良駒，神態(tài)悠閑高傲，通身毛發(fā)烏黑亮麗，無一根異色雜毛。

    “謝姑娘？”他驚愕跳下馬，迅速把她從青磚地上攙起來，“你還活著？！快！快來人！”

    阿花花了一點(diǎn)兒時(shí)間適應(yīng)新名字，被大公子抱走的時(shí)候還越過他肩膀，偷偷瞄了一眼門外——好漂亮的大黑馬。

    她很快就見到了謝盈的正頭夫君，傳說中的晏叁公子。晏叁公子是個(gè)高大瘦削的蒼白男人，生得和他兄弟樣貌相似，一般無二的長眉瘦鼻尖利唇角。唯獨(dú)眼梢一筆走痕向下，生生在這張清俊面皮上，勾出稚弱無辜神氣。阿花歪頭打量他半天，發(fā)覺晏家公子們樣貌生得都不錯(cuò)。倘若大公子愿意娶謝盈，生下小崽子一定清秀可愛。

    晏叁公子好古怪，見面不說話一個(gè)眼錯(cuò)不見，他就直挺挺雙膝跪地，儼然一副行大禮的架勢。阿花驚了一跳，以為晏叁公子忽然興致大發(fā)，要拜自己當(dāng)祖宗。

    “拜堂那日，我沒能親自去謝家迎親?！比诱Z聲低沉，“讓姑娘在外漂泊數(shù)日，實(shí)是晏叁的過失。只要能讓姑娘消氣，晏府家法你可任意動(dòng)用，晏叁甘愿受罰?！?/br>
    這一跪，原是來賠罪的。

    做戲做全套，她著急尋大公子剖白心跡。奈何正頭夫君不能怠慢，阿花只得好聲好氣挽起衣袖，拍拍他的肩頭以示寬慰：“你別自責(zé)。我福大命大，被妖怪擄去一遭還沒死，娶我進(jìn)門，你的病肯定會(huì)好?！?/br>
    她忘了之前在地里打過滾，手心還有些半干不干泥巴。叁公子潔凈肩袖旋即染上幾道泥印。

    “啊，不好意思，你別介意?！卑⒒▽擂蔚赝乜s縮爪子。心里暗暗懊惱，頭一天就露餡，往后還怎么裝啊。

    二人僵持不下，阿花硬將他從地上拽起來，借口說自己要沐浴更衣，請他暫避。不過這會(huì)天色已晚，身邊有人服侍，她找不到時(shí)機(jī)去尋大公子。

    “林寂林寂林寂……”她沉下澡盆，潛入水底點(diǎn)亮傳音符，以法力傳音，“你干嘛呢？幫我算一卦?！?/br>
    “瞎子不在，狐貍也會(huì)算卦?！眰饕舴穷^是蘭濯的聲音，隱約有些笑意，“要問什么？”

    “他怎么啦？”阿花急急地問，“寒毒發(fā)作了？”

    蘭濯淡聲答：“他沒事，上山采靈草去了?！?/br>
    阿花飛快地道：“我要尋晏家大公子，四周人太多用不了法術(shù)。勞你幫我看看他在哪?！?/br>
    蘭濯一口拒絕：“不看?！?/br>
    阿花滿頭霧水：“為什么呀？”

    “因?yàn)槟阏f的話我不愛聽，所以我今天不喜歡你了。”傳音符那頭聲音忽高忽低，隱隱有氣流破空之聲，他的聲音飄飄渺渺，“我是狐貍，不是冤大頭?！?/br>
    學(xué)她說話？阿花雙手捧著傳音符，忽然有點(diǎn)想笑。要是此刻他在身邊，她一定跳起來揉搓他的狐貍毛。“那好吧，你今天不喜歡我，可是我最喜歡你啦?！卑⒒曇糗浘d綿，“你們狐貍耳朵刁鉆得很，偏愛聽好聽的。”

    “晏府西南角。”蘭濯極快地說，“他現(xiàn)在一個(gè)人?！?/br>
    阿花對著傳音符大親一口，恰巧丫鬟婆子抱了臟衣出門。她伺機(jī)扭身出水，無聲無息攀上窗欞，冒黑往西南摸去。

    她一邊用法力烘干衣服頭發(fā)，一邊在肚中盤算，見面該說些什么話。待到沿路尋至西南，卻一個(gè)字都擠不出來了。

    因?yàn)殛谈奈髂辖牵耸且婚g茅廁。

    阿花垂手呆立半晌，不知該等還是該走。孤男寡女茅廁相會(huì)，她其實(shí)不大介意。吃飯拉屎何其重要，吃不下飯拉不出屎才是麻煩事。可謝盈是個(gè)閨閣小姐，大約不會(huì)和心上人擠在茅廁門口卿卿我我，私定終身。

    來不及細(xì)想，晏大公子已經(jīng)從茅廁里走了出來：“謝姑娘怎么來了，身子可還好？”

    “我沒事兒?！卑⒒ù甏晔种福拔襾?，是有話和你說?！?/br>
    大公子笑著，晃晃手中簸箕：“請隨我來。”

    原來晏大公子茅廁夜奔，是為了倒兔子糞。阿花滿眼放光，唧唧咕咕地逗兔子玩。她邊玩邊猜度時(shí)機(jī)，伺機(jī)開口道：“我今日來，是想問你一件事。我不喜歡你弟弟，你還愿意娶我嗎？”

    大公子垂下眼簾，略有遲滯：“可是……可是這……”

    阿花摟著兔子一口氣說完：“我們沒有圓房只要你愿意我立刻與他合離?！?/br>
    在不熟的人面前扮演情深似海，是件苦差事。她沒多余耐心可供消磨，直愣愣盯著他看。企圖從那張與晏叁公子七分像的臉上，讀出些許贊同痕跡。

    晏大公子卻說：“我不能。”

    阿花的心噔地一涼，或許是失望神情太過真實(shí)，晏大公子語氣不由得軟下七八分。他并非心狠手辣不念舊情，而是夫妻之禮既成，名分上謝盈已是他的弟婦。即使他們二人有情在先，手足之妻不可奪，倫理綱常不可亂。

    阿花灌了滿耳酸儒道理，惡心得緊。恰在此時(shí)花園外有人斷斷續(xù)續(xù)咳嗽，想是晏叁公子見房中無人，沿路尋來。

    阿花想把兔子還他，大公子抬眸望她良久，搖頭苦笑道：“你喜歡便抱回去。往后，夫妻和睦要緊?！?/br>
    阿花目瞪口呆，覺得十萬分不可思議。大公子為人死板，不肯再娶，怎還有臉祝她夫妻和睦？相比之下，叁公子寅夜寒霜點(diǎn)燈來尋，像是個(gè)真心真意之人。

    “叁公子?！卑⒒ňo跟幾步，偷偷抬頭望他，“你今年多大了？”

    “廿二歲?！彼皖^答道。

    目光相接，像是碰著灼手guntang的火焰，又飛快移了開去。年紀(jì)好小，阿花暗暗想，只到她的零頭呢。

    “我和你說實(shí)話?！卑⒒ㄈ嗔藥装淹米榆浗q絨白毛，藉此壯膽，“我喜歡你大哥，不是你。當(dāng)初說媒定親，告訴我要嫁晏家大公子。結(jié)果我半路發(fā)覺他們?nèi)鲋e，不想嫁，就逃進(jìn)山里了。”

    叁公子停住腳步。阿花低下頭小聲嘟囔：“你們家騙人在先，所以我說謊不為過。妖怪一事純屬子虛烏有，我只是不想嫁錯(cuò)人?！?/br>
    雪似的月光從云間灑落，他默不作聲，像一只清癯孤立的鶴。

    “我知曉了?！彼穆曇舫鋈艘饬铣练€(wěn)，“其中必有誤會(huì)，是晏家的過失。如你不嫌棄，請將此事交與我處理。我會(huì)厘清事實(shí)，同你清楚交代?！?/br>
    “不用麻煩，我們合離就行——”

    老虎目力極好，黑暗中亦能視物。阿花看得十分真切，叁公子仿佛被她迎面捅了一刀似的，臉色和月光一樣白。

    “你是不是……”他重復(fù)一遍，“是不是因?yàn)槲业牟?，所以不愿嫁我?！?/br>
    阿花不知謝盈該如何回答他，眼下情形不容沉默，于是情急之下反問道：“這有什么干系，我進(jìn)門之前，連你幾個(gè)鼻子幾只眼睛都不清楚，怎么嫁給你？要是現(xiàn)在立刻喜歡你喜歡得要死，哭著喊著非你不嫁，我才有病?！?/br>
    露冷風(fēng)寒，叁公子掩唇咳嗽一陣，眼底竟有星點(diǎn)笑意：“我先前以為，你該是文靜些的性子。”

    阿花驚了一跳，那些粗魯話確乎不是謝盈該說的。方才沖動(dòng)之下不小心暴露本性，是以叫他瞧出端倪。

    “不論如何，此事我會(huì)負(fù)責(zé)?！标倘酉蛩┫律?，“往后再有人為難你，務(wù)必告訴我。”

    “為什么？”阿花傻傻地問。他的眼睛清澈干凈，像深夜藏在水底沉睡的星星。

    “夫人受辱，我卻坐視不管，不是為人夫婿的道理?！?/br>
    “道理一套一套，講起來多費(fèi)事兒啊?！卑⒒O力說服他，“要是我見天兒受委屈，你還能回回都給我出氣不成？合離書一簽，兩不相欠，你還能免去一樁大麻煩?！?/br>
    叁公子明顯愣了一下，聲音里有不容質(zhì)疑的堅(jiān)定：“為何是麻煩？有我在，晏府無人敢欺辱你。即便吃虧受氣，也該是我這個(gè)做夫君的出面，替你討回公道?！?/br>
    要是蘭濯在，一準(zhǔn)兒罵他是塊油鹽不進(jìn)的臭石頭。阿花被他噎得語塞詞窮，只得攥拳梗脖子，試圖做最后掙扎：“我就要合離，你管不了我?！?/br>
    阿花執(zhí)拗不肯讓步，也是謝盈的意思。她不愿同叁公子扯上關(guān)系，阿花自然要代她一刀兩斷。

    阿花寄出第一只紙鶴之后，決定乘興撒一撒潑。她把廚房待宰的雞鵝鴨全放出來，連帶著池塘中七彩鴛鴦鳥撲騰撲騰翅膀飛上岸。深宅大院咕嘎聲不絕，漫天黃白絨羽，丫鬟仆婦小廝滿地捉雞攆鴨，偏偏奈何不得那七八只大白鵝，反被擰咬得又哭又逃。

    阿花親自披掛上陣，出兵點(diǎn)將。她挑中一只最為兇悍潑辣的大肥鵝，拎著膀子就往晏叁公子的書房走。

    “晏老叁！你到底合不合離！”她豪氣萬丈，咣地一腳蹬開書房門扇，高舉肥鵝大聲威脅，“不答應(yīng)就在你身上拉屎！”

    死一般的寂靜。鵝屁股從眼前挪開，好幾位不認(rèn)識(shí)的坐在眼前。一個(gè)白胡子老郎中搭腕診病，另一個(gè)同晏叁公子坐對臉，容貌與他五六分肖似。

    難道是那位養(yǎng)了五十個(gè)面首的二公子？

    叁個(gè)人六只眼齊刷刷看過來，阿花與白鵝站在門口，一個(gè)賽一個(gè)的尷尬。

    “弟妹好生神勇吶！”那人搶先拍手大笑道，“不愧是老叁媳婦，當(dāng)真有我晏氏一門遺風(fēng)！”

    晏叁公子點(diǎn)頭笑道：“這是我二哥。前幾天出門在外，今兒方歸家。你先過來坐，大夫開方子要不了多久?！?/br>
    阿花臉都木了，懷抱著鵝規(guī)規(guī)矩矩坐下，沒忘記喊一聲二哥好。

    晏二公子為人親切活泛，嘴皮子溜滑，最善東拉西扯。阿花打聽他五十個(gè)面首的事兒。他一拍大腿笑道：“嗨呀，市井謠傳害我名節(jié)！明明只有十個(gè)，前年送出去七八位，現(xiàn)在只剩得叁個(gè)在房里。”

    大夫開畢方劑，又囑咐幾句。晏二公子起身送客，屋內(nèi)漸次冷清，只剩他們兩個(gè)對坐。

    啊，還有一只鵝。

    “你想說什么，盡情說罷?！比勇朴频氐?，“怎么還抱只鵝，晚上叫廚房給你殺來吃？”

    肥鵝驚恐地往她懷里縮。

    “說不出口。”她哀嘆不已，“該逞英雄的關(guān)頭沒逞上，沒臉見人。”

    “我這里門還算結(jié)實(shí)，你可以再踢一腳?！比宇H有耐心。

    “不踢了。”阿花越想越覺得尷尬，“再踢八百回，都不是第一次那味兒?！?/br>
    她把懷中垂頭喪氣的肥鵝向前舉，晃了幾晃，命令它兇神惡煞地探頸子咬人。“你得跟我合離?！彼璋桶偷卣f，“這可是我精挑細(xì)選的鵝，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就讓它在你身上拉屎?！?/br>
    “無妨。”叁公子好整以暇地格開大白鵝，從她頭頂挑下幾縷鵝絨，“我有的是干凈衣裳，任你的鵝隨意排泄?！?/br>
    “這你都不生氣？！”阿花急得從椅子上跳起來，“那就別怪我心狠手辣！”

    第二天，心狠手辣的阿花，蹲在墻角把他服藥過口的蜜餞全吃光了。

    “只剩核啦！”她砰地一聲，把一碗黑漆漆湯藥和一小碟嗦得冒光的果核摔在書案上，“看你怎么喝藥！”

    阿花得意非常，只待他一怒之下與她合離，呲牙咧嘴挑釁：“怎么樣，苦死你了吧？”

    那藥苦里帶腥，腥中酸澀。后廚煎藥時(shí)她偷嘗一口，苦得她上躥下跳，四處找水涮嗓子眼兒。她吃光過口蜜餞，無異于抱薪救火、火上澆油。晏老叁見識(shí)狠毒手段，定當(dāng)勃然大怒，繼而望而生畏，悔不當(dāng)初硬留下她這個(gè)為害世間的大魔頭。

    合離還不是水到渠成？

    晏叁公子端起碗一飲而盡，仿佛他喝下的不是湯藥，而是神仙天女所釀瓊漿玉露。他慢慢抬眼看她，雙眸猶如陽光照耀溪水，粼粼波光蕩漾。

    “是啊。”他說，“苦死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