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銀人的幫助，他大體上得出結(jié)論：垂直!

    但由于這標桿是個錐體而并非圓柱體，這結(jié)論是否完全精確，李好問不敢打包票，只能大致排除，標桿上有貓膩的可能。

    如果不是標桿，那么問題很可能就出在這觀象臺的漢白玉地面上。

    他又能用什么方法，證明這地面不是平整的，而是略略向南方傾斜呢?畢竟只有這樣，才能令處于洛州的觀象臺，也在夏至這日觀測到無影的景象?

    這時，一直沉默著觀察李好問忙東忙西的義凈忽然站起身，來到觀象臺旁，找到一名小沙彌，吩咐了一句。

    那小僧甚是乖覺，應了一聲就飛快跑了。不一會兒跑回來，手中提著一只當做食盒使用的漆盒，和一只水甕。

    義凈轉(zhuǎn)身將這枚漆盒遞到了李好問手里，用他那一貫柔和的語氣輕聲道：就用這個驗證吧。你一旦做好準備，我就會往這漆盒里注水。

    李好問接過漆盒一看，只見這是一枚最常見不過的竹木漆盒，一層薄薄的底板四周，圍了一圈竹片作為盒子的四壁。外面再涂上一層厚漆作為防水。

    李好問瞬間明白了義凈讓他注水的意思要檢查漢白玉地面是否是水平也很簡單，只要將地面與水平面做對比，如果兩者一致，那就能證明地面也是水平的，如若不然，那么洛陽無影的結(jié)論，也就不成立。

    李好問仔細檢查了整個漆盒的構(gòu)造，覺得沒有問題。加之這漆盒長而扁，他自信如果地面的角度有問題，他一定能通過這漆盒看出來。

    于是李好問自信滿滿地沖義凈點了點頭，道：大師，可以了。

    義凈沖小沙彌比了個手勢，對方立即將盛滿水的水甕遞給了李好問。

    李好問將水甕的水灌入漆盒，而后將漆盒放置在觀象臺平整的地面之上。

    單憑rou眼觀測，李好問是看不出這漆盒里的水面是否完全與漆盒底平行。

    但他有水銀人相助。

    來吧!李好問一聲招呼，小水銀人立即變成了一把帶刻度的標尺，能筆直地探入漆盒中，標出水深刻度。

    當漆盒內(nèi)的水面完全平靜下來之后，李好問讓水銀人在這里測測，那里測測，很意外地發(fā)現(xiàn)，水面距離盒底的距離完全是一樣的。

    李好問原本認為是他所選位置的問題，于是果斷換了一個位置，繼續(xù)測量。

    于是，觀象臺之外的那許多旁觀者們，無論是原本就一直支持義凈，渴望見證神跡的僧人們，還是那些原本抱著懷疑心態(tài)到此的舊士族子弟們，都一起旁觀見證李好問，這位唯一敢于挑戰(zhàn)洛陽無影說，并且努力想辦法驗證的質(zhì)疑者，在觀象臺上兢兢業(yè)業(yè)地測量著。

    最終李好問放棄了。

    他幾乎測量了整片觀象臺的地平，確定這里的地面完全是水平的，不存在向南傾斜的傾角。

    而觀象臺上豎起的標桿，則基本可以確定，是與觀象臺垂直的。

    洛陽確實無影。

    李好問當著所有人宣布了他自己得出的這個結(jié)論，也不管臺下的議論聲是對他這份執(zhí)著的贊許還是揶揄。

    忙到這時，日頭竟已西斜。日影的長度已指向未末。

    貴胄子弟與黑衣僧侶們，或滿面肅穆，或滿心疑惑地從臺前散開。

    不管怎樣，他們今日共同見證了一出足以載入史冊的實驗。

    就算是有攪局者質(zhì)疑者在場，最后也被無可辯駁的事實所駁倒洛陽無影，是真實存在的。

    唯有李好問一人，木雞般呆立于觀象臺之上，面上是三觀被顛覆驚駭與深深的疑惑。

    沒有人同情他。

    此間唯有義凈和尚一人，緩緩走到李好問的身邊，低聲道：年輕人獨自到此，難道是在追求一盞茶的境界?

    李好問雙眼瞬時亮了亮，隨即轉(zhuǎn)向義凈。

    他早該想到的。

    林嬙將他送來了這里，義凈卻絲毫不感到意外，估計是早就看透了他此行的目的。

    這時，李好問才注意到，義凈其實是個瘦小且略微有些駝背的中年僧人，哪怕完全站直身體，頭頂也不過才到他肩膀處。

    靠近了看，義凈臉上的皺紋越發(fā)深刻，面容尤為蒼老，但那對眼卻湛然有光，宛若年輕人。他的眼神中透著一種執(zhí)著，似乎他說了洛州無影，就一定要證實洛州無影似的。

    是的，李好問說了實話，但我還是不敢相信洛陽無影。

    他也不知怎么地就把話題又繞了回來。

    可能他骨子里就是一個較真的人，一旦認定了不科學，他就無論如何都要找出事實真相。

    請大師教我。

    義凈略微佝僂著背，緩緩轉(zhuǎn)過身，來到觀象臺一角，伸手撿起了某樣東西。

    你到現(xiàn)在都還認為我是在欺騙?

    李好問頓了一下，雖然自己也覺得很不禮貌，但他還是肯定地回答：是!

    而且我堅信您無法欺騙這世間的所有人。

    義凈回過頭，將一束已經(jīng)完全曬干了的佛前香花遞回到李好問手里。

    年輕人，這花你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