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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疲倦,林聿離開的時候,林棉已睡下。 家里的燈關(guān)了大半,只留盞兩三落地?zé)粼谟陌档慕锹浒l(fā)光,舅母輕聲招呼林聿。 “以珊怎么這么忙,老飛來飛去的,也要注意身體?!?/br> 今天吃飯的時候,他們一句都沒提及林聿的婚事,只怕林棉多心,畢竟她離了婚。所以舅母只在此刻私下問起他們的情況。 “嗯,我們會的。” “我給她買的紅參還在喝吧?” “下回一定要和她一起來,我燉姜豬腳?!?/br> 林聿點點頭,算是應(yīng)下了。 舅母往林棉所在房間看了眼:“棉棉總吃那些西藥不好。我托人開了個方子,你明天去這個地址拿煎好的藥?!彼D(zhuǎn)身去抽屜里拿紙條。 林聿從門縫里望向里面。 房間內(nèi)一片黑暗,只留了一盞墻腳的夜燈,顯得靜謐安寧。 床上,她的身體蜷縮著,蓋著薄被,把臉埋在了枕頭里,一動不動。這樣的姿勢,總要人稍微用手臂托起點高度才不至于脖子不舒服。 她喜歡把自己當(dāng)做孩子。 他感覺到了久違的平靜,像是空氣里陡然有了溫和的風(fēng)。 叮叮咚咚的風(fēng)鈴聲,他們躺在一塊兒午睡,藍(lán)色的床單,兩個人的手指尖隔著一道窄窄的英吉利海峽。 空氣里有面包的余香,被油脂沁成琥珀般的淡黃色紙袋,木制單人床,書桌上的櫻桃發(fā)卡丟了葉子。她討厭午睡,總是會用手指在他后背畫畫,每一筆都令人發(fā)癢,他只好緊緊閉住眼睛。 林聿的記憶總停留在支離破碎的事物上,過去不是成段的,而是擺放成一幅幅畫。而他不愿意去想這些事里的轉(zhuǎn)折、關(guān)節(jié)。 她翻了一個身,露出薄毯下蜷縮在胸前的雙腿。 只是對做孩子的最后一點點貪戀。這沒有錯。她應(yīng)該是幸福的,后來的一切都沒有道理。沒有道理她要受到這些。 他閉上眼睛,又恨上了自己。 “你放好?!边@是舅母走了過來,順手關(guān)上房門,那陣風(fēng)陡然停止。 林聿拿過紙片,仔細(xì)檢查了一邊,將紙條對折后放在了胸口那個襯衫衣袋里。 “你要走了嗎?”林棉問他。 林聿回頭,或許是他換鞋的聲音吵醒了他。此刻她正站在房門那里,很窄的一道縫隙間。她的裙擺蹭著門邊,落下花瓣交迭般的陰影。 “嗯?!?/br> 林聿的視線和她的對上。他在黑暗這頭,所以才能把目光隱藏在鏡片之下。 “你要問我什么嗎?”她又說。她向來這樣,不達(dá)目的不罷休。 “沒有。”他搖搖頭。他不想問她,至少現(xiàn)在不想,那些殘酷的事實 外婆留下的擺鐘此刻輕輕地敲響,不疾不徐。她感覺手里抓著一顆猩紅的心臟,跳動著,跳動著。 他的襯衫有溫和的褶皺,藏匿于下擺,黑暗讓人變得得柔軟,只有沒有太多光的地方才適合這樣的沉寂,像是表演無人問津的默片。 “只要你問我,我都會說的?!?/br> “你做的,自有你的道理。”他停頓了幾秒,回答?!拔易鹬啬愕倪x擇?!?/br> 林棉的眼眸垂了下來,她不甘心地問:“那明天你還來嗎?” 林聿聽到了她語氣里的企憐,心中一怔。 “明天早點來,”王子瑜刷著牙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林聿,我有不會的數(shù)學(xué)問題要問你!” 盥洗室的燈漏進了他們的黑暗,地板上有個黃色的三角。 “會的?!彼皇沁@樣說。 林棉蜷縮在被窩里,看窗外的月亮,今夜似有霧氣,月亮也變得不真切。 舅母靜悄悄走了進來,看她沒睡,打開手中的盒子,里面是一條鳶尾花樣的金手鏈,鑲了小顆的鉆石。 “戴上看看喜不喜歡?!?/br> “好看,謝謝舅母?!彼瘟嘶问宙?,精巧的手鏈配她纖細(xì)的手腕相得益彰。 “你喜歡就好,這個是我問了店員現(xiàn)在的小姑娘喜歡什么樣的。下次你自己去挑?!?/br> 她又伸手摸了摸林棉右手的玉鐲:“你mama的這個鐲子水頭真好,你要一直戴著,她會保佑你的?!?/br> 林棉點點頭。 “回來就好了,再不要去外頭了。外頭有什么好的!亂糟糟!我不喜歡,我和你哥通過氣了。再也不要去外面,就在安城待著?!?/br> “他不在那里住了?!绷置逈]頭沒腦地說。 舅母卻馬上反應(yīng)了過來:“睹物思人。住在老房子,那幾年你哥也不大好,瘦得不成人樣,這兩年才好點,臉頰長了點rou?!?/br> “睹物思人”,林棉半張臉壓在掌心里,緩慢地念出這四個字,眼睛望著床尾那里一個虛的點,反應(yīng)過來才拿手指指著自己,“思誰?思我么?” “不然還有誰,你也糊涂的。你是他meimei呀!” “他怪我呢,”她閉上了眼睛,“嘴上不說罷了?!?/br> “一家人之間哪有仇?況且是你大哥,你這是多想了?!?/br> “他這些年也吃了好些苦頭。做生意要和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不容易的。尤其搞這種進出口,更要各路吃得開,你哥哥本來哪是做這些的人……不說了?!?/br> 林棉睜開眼睛,笑了笑,佯裝出一些俏皮無所謂的模樣,自己掩了被角擋住了臉,再不說話了。 舅母看她這樣,不再多說,按滅了燈出去了。 房間里又恢復(fù)得靜悄悄的,剩外面一個月亮陪著她。 他當(dāng)然要怪她。 白日里,明晃晃的太陽照著,周圍都是熱鬧,全當(dāng)看不見。夜深了,一丁點響動都沒有,那些東西就一點點顯出來,讓人難受。 她早就習(xí)慣了這種難受。舊的難受,如今添了新的難受,壘起來,又夠她一夜睡不著的。 怪她騙他,怪她走了,怪她和別人在一起,現(xiàn)在怪她回來,他可怪的事太多了。 這樣想著,林棉的眼淚滑了一顆下來,落到了寶藍(lán)色絲綢上,暈開來,孤孤單單一朵,沒有并蒂的福氣。 林棉想了些高興的事,想他以前給自己扎辮子。他很會梳辮子,為她學(xué)的,因為爸爸就會給她梳辮子,爸爸去世,他自然而然就學(xué)會了。 他會的很多都是為她學(xué)的。他們在半圓形的梳妝鏡前,一個坐著一個站著。 想了高興的,難受的就更難受了,這就是壞處。可沒有辦法。人就是這樣活著的,想點好的才能打發(fā)了壞的,迎接更壞的。她不是膽怯的人,只是也需要歇一歇。林棉不喜歡自己這樣,她得走出去,于是她離開了這里,認(rèn)識了新的人,甚至結(jié)了婚。但這些意義都不大。 林棉清楚外人看她,不會喜歡她。她做了很多愚蠢透頂?shù)氖?,近乎算是毀掉了自己。只那一件,她就差點丟了命。只有家人,他們近乎無悔無求地為她祈禱為她祝福。 于是,她仍要他來愛她,因為他不可能不愛她。 想到這里,她閉上了眼睛,緊緊攥住了被角。 背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是王子瑜擠進了她的被窩,小腿貼上了她的小腿。 “jiejie,我睡不著?!彼÷暯忉?。 林棉睜眼扭頭看她,默許了她的行為。 “你身上好香哦?!蓖踝予む止玖艘痪?。 “小孩子?!背恋榈榈男膮s松懈了些。 “林聿……哥哥,今天吃飯前和你說什么了?”她輕聲問她。 “沒什么……反正是好事情?!?/br> 林棉便不再追問,不知何時窗外的云已散了些許,清明的月光重新落上了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