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臥室的門，我走進去。

    我想低著頭，什么都不看，可是已經(jīng)晚了。

    或者也可以這樣說，不論我是抬著頭，還是平視，還是低著頭，我都無法逃避眼前的一幕，除非閉上眼睛

    楊潔平臥在床上，她的臉色應(yīng)該是被低溫凍得發(fā)青，只穿著睡衣，并且這淺淺的藕荷色的睡衣右側(cè)，也已沾滿了血。地上，也有從床鋪上滴下來的血。我馬上修正了自己的想法——她是失血過多而面無人色。

    我不想刻意去渲染這血淋淋的場面，因為這無異于將讀者的快樂建立在患者的痛苦之上；我不愿意用這番殘酷的場面，換取低廉的感官快樂。我知道我的鞋底踩著血，因為有些黏糊糊的；一陣眩暈，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扶在墻上，其間大概也粘到了些濕漉漉的東西；我不敢看這滿眼的紅色。然而，我的眼神，卻似乎被這些血污給卷進去了，仿佛這是個無底洞。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躥到床邊的，據(jù)事后老威形容，我一下子撲了過去，手指搭在她的頸動脈上，按了幾秒，隨后立即撕破自己的襯衫——我實際上撕得相當費力，還把手指磨破了。隨即，我將碎布條在楊潔的手腕上部快速做了個簡單的包扎，并將其余的衣服和床單一圍，把楊潔給包裹起來。

    然后，我冷冷地對老威說：“別打120了，咱們有車，送她去最近的醫(yī)院！如果及時，也許還能有救?！?/br>
    如果在平時，依照老威的性格，大概還會和我辯駁幾句，說這樣處理太潦草，不夠好；或者說，外面氣溫很高，會把楊潔給捂出一身痱子來。

    這一次，老威什么話都沒有說，過來幫我打下手。

    沒有擔(dān)架，我們就只能草草地連同床上的墊子一塊抱起來，我抬著頭，老威抱著腳。就這樣，晃晃悠悠地出了門。小jiejie沒進來，她細致入微的女性直覺告訴她，應(yīng)該先去和楊穎一起把孩子安頓好，以免讓她看到這血腥的一幕。

    早聽人說，沒有知覺的人的身體特別沉，以前沒試過，不覺得，這一次可有了體會。實心的墊子就不輕，上面還躺著個楊潔，我和老威很吃力地挪動著步子。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挨到了門口，正好李詠霖和韭菜哥也趕到了。于是，四個男人七手八腳一陣忙活，這才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匕褩顫嵦聵恰?/br>
    李詠霖的桑塔納空間太小，韭菜哥的商務(wù)車可以派上用場。折起后面的兩排座，放下這個軟擔(dān)架，倒也剛剛好。

    韭菜哥開車，小jiejie追出來，就坐在后面照看楊潔。她也顧不得沾染了一身的血污，抱著楊潔的頭，一個勁兒呼喚她，和她說話。楊潔的瞳孔在剛才就有些放大了，我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還來得及！

    李詠霖也想上車，被我一把拽了下來：“等一等。”

    “你干什么！”他幾乎瘋狂，力氣大得嚇人，一把甩開了我“我得陪她去醫(yī)院，我得一起去?！?/br>
    “放屁！”我大吼一聲“你老婆命在旦夕，現(xiàn)在有人照顧著。別忘了，你女兒還在樓上呢，你不管啦！”

    我的吼叫，不帶有任何個人感情，反倒讓他愣住了。

    我也不再理他，非要去就去，無法強求，我回頭瞅瞅滿頭是汗的老威：“威哥，本來想咱倆送他去醫(yī)院的，現(xiàn)在沒必要了。人多礙事，你跟我回樓上吧，總得收拾收拾。”

    老威點點頭，他知道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拉了李詠霖一把：“李哥，做到這個份上，也就算到頭了。你也罷，我也罷，還是人家小艾也罷，大家都不容易了，你也就別鬧了，上去看看孩子，哄她睡了覺?；仡^再去醫(yī)院，搶救的工作是人家醫(yī)生和護士的事，你著急跟去也是瞎耽誤工夫?！?/br>
    老威在旁邊連哄帶勸，我一個人先回到了樓上，迎頭正碰見楊穎，她一把拉住我，淚水奪眶而出：“我meimei怎么樣，她不會死吧?！?/br>
    “不會的！”我十分誠懇地撒著謊，心里完全沒底。

    “哦，那就好，那就好”她一連說了好多遍，最后渾身無力，身子側(cè)歪了幾下。

    我把她扶穩(wěn)，幾乎快是抱在懷里：“好了，別的不說，你先坐下休息會兒吧?！?/br>
    我本來是想說“躺下”可這里哪兒還有躺著的地方。

    我回到了楊潔自殺的臥室，這才開始關(guān)注先前沒有去看的那些東西。

    地上滿是酒瓶子的碎片，綠油油的，散布在灰蒙蒙的地毯上；潔白的窗簾是拉上的，我又把它拉開，視野里是半個蒼涼的京城夜景；床頭的枕頭和單子已經(jīng)被抱下去了，現(xiàn)在只剩下光禿禿的彈簧墊和床板，一側(cè)也洇出黑糊糊的血跡；床角的小沙發(fā)上，整齊地疊著一摞衣服，似乎是楊潔來時穿的。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床頭附近，拾起掉落在地毯上的一塊三角形的玻璃碎片，前端處鋒利的玻璃尖上掛著血跡，還閃著悠悠的白光。我嘆了口氣，將它放在小小的寫字臺上。

    又站了一會兒，老威領(lǐng)著李詠霖回來，在門口說著什么，我沒出去。

    靠著墻角，我腦袋嗡嗡直叫。

    楊潔在這房間里，待了至少一小時吧。她洗過澡，換過衣服，也許還跟女兒說過幾句話。然后，從容選擇割腕，這個過程之中，她當然可能還有遲疑，不過有了上一次割腕的經(jīng)歷，這一次，下手明顯重了許多。

    現(xiàn)場沒有發(fā)現(xiàn)遺書，這并不像影視作品里所演的那樣，自殺者身邊一定會有遺書。不過，對于楊潔這樣處心積慮，想好地點，清洗自己并換上睡衣的自殺者來說，沒有遺書還是有些怪異。

    說不定她給自己的律師留下了吧？我國公民通常不太重視律師這玩意兒，不過鑒于她半年前剛剛離了婚，說不定那時候就已經(jīng)找了律師，所以現(xiàn)在熟悉了，也好辦事。

    我又走了幾步，才發(fā)覺腳下黏黏的。慢吞吞地走進洗手間，我開始用水沖刷鞋底。

    老威敲了敲門，不等回答，推門進來：“你怎么打算的？”

    “什么打算？”我還有點木木的。

    “咱們四個人待在這里干啥??？”

    “哦，再過5分鐘，你可以讓李詠霖和楊穎走，如果他們信得過的話，你和我再留下一陣?！?/br>
    “干嗎？”

    “心理學(xué)尸檢?！?/br>
    “啥？！”

    由于經(jīng)手的自殺案例并不多，也難怪老威沒聽過這個術(shù)語。

    我剛要解釋，隔著半透明的毛玻璃門，看見李詠霖朝這邊走來，馬上住了嘴。

    “艾先生，”這時候的李詠霖，顯得冷靜了很多，他面帶歉意地在我面前叉手而立“真是對不起您，我剛才”

    “什么都別說了，用不著擔(dān)心，我早就習(xí)慣別人的質(zhì)疑了。女兒還好吧？”

    “我哄著她躺下了，不過她大概也睡不著?！?/br>
    “她明白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嗎？”

    “似懂非懂吧?！?/br>
    “那就好，你現(xiàn)在精神狀態(tài)怎么樣。去洗把臉，抹點風(fēng)油精，休息片刻，你就去醫(yī)院吧。估計過不了多久，小jiejie就會打來電話，告訴你楊潔在醫(yī)院的狀況?！?/br>
    李詠霖挺聽話，一一照做了，不久，電話打來，李詠霖準備出發(fā)。

    “您不和我一起去嗎？”他問。

    “我還要再等一等，老威會留下來陪我，如果你不放心我們的話，可以讓楊穎也留下來?！?/br>
    “不不，我哪兒有什么不放心，今天多虧了您。只是”

    “哦，假如楊潔萬一有個不測，那倒也沒必要了?？扇绻钕聛?，我們得做好準備，以防她下一次自殺，對嗎？所以我要做些觀察?！?/br>
    李詠霖點頭，帶著楊穎離開了。

    等大門重新關(guān)好，老威憋了半天，這才把話一股腦兒倒出來“我說小艾啊，你沒說實話吧，你剛才說的那是什么，尸檢？！”

    “唔，”我又朝孩子的臥室看了一眼，確認門是緊關(guān)著的，這才解釋“心理學(xué)尸檢，是對已死亡的自殺者進行預(yù)后分析。簡單說吧，楊潔不是我遇到的第一個自殺者，當然，她也不可能是最后一個。不管楊潔是死是活，做到眼下這一步，之后要看醫(yī)院的了，我已經(jīng)無能為力。但是，弄清楚楊潔在死前都做了什么，也許會對預(yù)防其他人自殺，產(chǎn)生提示作用。這個就是心理學(xué)尸檢。”我一邊說著，一邊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抄起遙控器，按開電視。

    “看電視也算？”老威吐吐舌頭“你小子可真夠冷酷無情的??！”“隨你怎么說吧?！蔽也灰詾槿?。當然，楊潔會不會在自殺之前，還去看電視，我不知道，不過我還是把打開電視的第一個頻道給記錄下來，當時，那上面正在播放某韓劇。

    我看了幾分鐘，隨后把電視關(guān)上，因為李詠霖的女兒，不知什么時候，從臥室里溜出來了。

    我很高興自己已經(jīng)把手上身上腳下的血跡都已經(jīng)洗干凈了，而且，也不是剛給楊潔包扎完，那副光著膀子的模樣——李詠霖給我拿一件干凈襯衫換上了。

    “嘿，小寶貝兒，你叫什么呀？”我盡量笑得親切，裝出一副很可愛的模樣。

    “瑤瑤，”胖乎乎的丫頭，口齒倒是挺清楚，她半是微微側(cè)著頭，打量著我，問“叔叔，你是壞人嗎？”

    “我不是呀?！?/br>
    “那他呢？”她緩緩地邁著機械的步伐，一停一頓地來到我們面前。

    “他當然也不是啦?！?/br>
    我瞅著她，心里頓時不是滋味，趕緊又補充道：“我們都是好人，瑤瑤不用怕?！?/br>
    “哦，爸爸不讓我和壞人在一起玩?！迸c其說她坐下了，還不如說是把自己給扔在了沙發(fā)上，她轉(zhuǎn)頭對我笑——那好像是在笑吧？

    “呵呵，”我傻乎乎地賠笑“現(xiàn)在不擔(dān)心了吧?！?/br>
    “嗯，”瑤瑤點點頭，看了看冰箱的方向“我能吃東西嗎？”她的個子雖然比一般兒童大，可還不足以夠著冰箱上面的門把手。按理說，當然是不應(yīng)該讓她吃啦，可我唯恐她發(fā)脾氣，就對老威使了個顏色。

    老威也挺逗，打開冰箱門認真地看了半天，大概還琢磨著什么適合孩子，哪些適合晚上吃，末了，他拿了兩片燕麥面包出來。

    他當然不知道，普拉德?威利病癥的患者，不在乎吃什么，rou也行，腸也行，窩頭也沒問題，只要是可以咽進肚里的東西，他們都吃。

    瑤瑤一把搶過來，這個動作倒是挺迅速的，就坐在我的邊上，開始狼吞虎咽。

    也許等到這個孩子長得足夠高了，她家里的冰箱就會被鎖上鎖——像某些傳說中狠心的繼父母所做的那樣。

    我笑呵呵地看著她吃完，然后等她說出那個我早已預(yù)料到的問題：“叔叔，我還想吃，行嗎？”

    “在吃東西之前，我們先來玩這個吧？”我拿起一盒拼圖玩具。

    這種拼圖是市面上常見的兒童玩具的一種，難度較高，有兩千個碎片之多。我很高興能在這里看到這種拼圖玩具。

    “如果玩完了，就可以吃一點兒喲?！蔽艺f。

    聽得老威直皺眉：“你這不是欺負孩子嘛！這么一大堆拼圖，我也要拼很久，就算是你，也快不了哪兒去吧。你讓一個孩子拼，那不得好幾天出去啊?！?/br>
    我笑笑，也不言語，把拼圖扣在地毯上：“來吧，瑤瑤，我們看看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吧?！?/br>
    然后她就開始拼，我和老威席地而坐，饒有興致地在旁觀察。

    才僅僅玩了幾十秒鐘，老威就神色大變，眼珠向外鼓鼓的，嘴巴張開老大合不上：“這，這孩子也太快了吧？這是個天才啊。”

    “呃，這就是普拉德?威利癥，患者智力輕微遲鈍，但是有一種特殊能力，她對于圖像的記憶能力非常出眾，所以具有超乎常人的卓越拼圖能力?！闭f到這里，我嘆了口氣“還好，我并沒有把這個病的成因說出來。普拉德?威爾的患者，是第15號染色體上部分基因丟失所致，并且，丟失的是來源于父親的那一條。如果是母親的那一條丟失了，則成為一種完全相反的病，叫做安吉爾曼綜合癥。假如我之前說出來了，以李詠霖的性格，說不定又會怎樣自責(zé)呢。”

    “哦，原來是這樣，唉，這病有治嗎？”

    “沒有，因為人類還不知道如何修補基因鏈。”

    好長時間，沒人說話，我重新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瑤瑤身上：“瑤瑤，今天mama來過嗎？”

    “沒有?！彼贿吚^續(xù)拼圖，一邊回答我。雖然反應(yīng)比較慢，可我知道，這和拼圖沒關(guān)系，這種事幾乎不會占用她大腦里任何“內(nèi)存空間”

    “那你是幾點睡覺的呢？”

    呃，這個問題多少有些費勁兒了，她還不能認表，于是費了半天工夫，給我描述她記憶中的圖形。之前說過的，這類病人，對于圖像的記憶力出類拔萃。

    通過她的描述我知道那是晚上九點，早教人員的作息時間很規(guī)律，九點哄她上床睡覺，然后鎖門離開。

    孩子睡覺很沉，加上智力發(fā)育又落后，可能并未聽見或即使聽見也沒什么反應(yīng)。

    從孩子口中，我們所能得到的信息，少得可憐。由于對這個家庭很不了解，這房子又經(jīng)歷了一次離婚浩劫——該有的都沒有，剩下的除了幾個紙箱，也并不多出什么；所以，待了一段時間，沒什么收獲可言。

    唯一可以得出的結(jié)論是，楊潔的自殺顯然不是出于慌亂，或一時的情緒失控；她對于這次自殺的準備比較充分，至于具體的細節(jié)，則需要醫(yī)院方和家屬方繼續(xù)提供。

    瑤瑤不到半小時，就把2000塊拼圖弄好了。我們又給了她一塊面包，然后哄著她睡下了。

    鎖好她的房門，特別是鎖好楊潔自殺過的房門之后，我們離開這里，趕向醫(y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