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很長時間，我都在兩線作戰(zhàn)。

    楊潔的狀況漸漸趨于穩(wěn)定，王倩倩那邊，還是一頭霧水。為了弄清楚來龍去脈，我有病亂投醫(yī)，決定約見她的男友，請簡心藍(lán)在旁監(jiān)督。

    在心理治療的歷史上，太多不同的流派和療法，各有千秋。如果這是一場戰(zhàn)爭，那么誰發(fā)明了最厲害的“大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揮動這個“大棒”的人是誰？在不斷給自己強(qiáng)化了這個原則，幾近自我催眠之后，我抖擻精神，重裝上陣。

    這天晚上，我再次見到簡心藍(lán)的時候，情況和早上截然不同。我看起來很鎮(zhèn)靜，很虛無，或者該怎么說？反正我沒有拘泥于自身的問題。

    我淡定地上了她的車子。

    “你煥然一新啦！”她有些驚異于我的變化，也有些欣慰。

    “是啊?！蔽医o她介紹王倩倩男友的情況“王倩倩的男友叫高成軒，是她在公司里的同事，負(fù)責(zé)外勤。兩人在半年多以前開始了戀情。那時候倩倩調(diào)到策劃部門，與市場部的工作銜接比較多，一來二去，他們就建立起了關(guān)系。目前沒有同居，雙方家長的態(tài)度也沒有挑明。他倆經(jīng)常外出晚歸，有時候是因為公事，有時候就是約會。別的東西，我想不出太多來?！?/br>
    “嗯，那你覺得，約見他的必要性是什么？”

    “如果要找理由的話，因為我難以從倩倩的家庭生活中挖掘到什么，所以我想知道她在公司的狀況，以及她私人生活中的問題，所以我認(rèn)為她男友也許是個很好的突破口。不過，讓我實話實說，我根本不確定自己為什么要找他?！?/br>
    “嗯？你比以前誠實了好多！”簡心藍(lán)側(cè)頭看我一眼，大概很好奇我為什么產(chǎn)生這樣的變化“要記得，我是你的醫(yī)生，所以我對倩倩的問題不會干涉，你可以自由行事。我只負(fù)責(zé)觀察你，任何觀察得出的結(jié)論，我們都會開誠布公地討論。我覺得你會見倩倩的男友，也許還有一層意味，那就是你的保護(hù)意識在作祟，為了保護(hù)倩倩，你想要審核這個人夠不夠資格?！?/br>
    “有可能?！蔽艺f，一切皆有可能

    倩倩的男友高成軒先生業(yè)務(wù)繁忙，下班很晚，并且在公司用過了晚餐，所以我們就找一處安靜的地方隨便談?wù)劇?/br>
    高成軒與其他在公司里做外勤工作的人差不多。他衣冠楚楚，即使在悶熱的夏夜，依然系著襯衫最上面的扣子，還打著領(lǐng)帶。另外，他的長相還是蠻不錯的，身材高挑，胖瘦均勻，雖然是單眼皮，不過眼睛挺大，里面洋溢著一種熱情，當(dāng)然，現(xiàn)在也流露出少許的彷徨。

    他已經(jīng)知道我們是誰，但不了解我們來的目的，因此坐下后就不免有些焦慮地問：“倩倩惹什么麻煩了？”

    很多咨詢師會回答：“你知道她會惹麻煩？”我不想這樣，把球給踢回去很簡單，或許還顯得你挺專業(yè)，但是不太人道。

    “倩倩遇到點問題但不是惹麻煩，”我嚴(yán)肅地點點頭“她出事了，我很難解釋。她這兩天沒去上班吧，你打電話問她了嗎？”

    “打了，可是她不接?！彼械讲话?，在椅子上扭了幾下。

    “請把領(lǐng)帶摘了吧，咱們可以很隨便，我倆來，是向你了解一下情況，沒有別的意思?！?/br>
    “該不會是說她”他解著領(lǐng)帶的手，在空中僵住了。

    “哦，不，你想太多了，她沒有生命危險，正在她父母的嚴(yán)格監(jiān)護(hù)之下。”

    “謝天謝地?！彼L出了口氣，把束縛住脖子的領(lǐng)帶扯開了個口，沒有完全摘掉“到底是怎么回事？倩倩不接手機(jī)，我只好打到她家里，她爸媽也沒跟我說明白。我想上門去看看，他們又說再過幾天才能讓我見她?！?/br>
    “嗯，他們說得也不是沒道理。王倩倩在家中，疑似自殺，用玻璃片割了腕。還好被及時制止了?！蔽业目跉夂芷椒€(wěn)，余光注意到簡心藍(lán)的一瞥。

    “什么？”高成軒抬了抬屁股，沒有完全站起來，隨后又坐回到座位上“我就知道，她最近不對勁，可是，為什么！”

    為什么——這是親友常問的問題，遺憾的是，多數(shù)情況下，我給不出一個合適的解釋。

    “對不起，我也很難過?！卑参康奈ㄒ蛔饔?，是表示你聽到他說話，看到他反應(yīng)了。

    高成軒似乎有個咬指甲的小習(xí)慣，不足為奇，就像我們每個人都有的小毛病一樣，他極力地控制著，手幾次抬起又放下了，于是空咬了幾下嘴唇。

    “高先生，你說自己察覺到她不對勁，具體是指什么呢？”

    “這我不知道從哪兒說起。呃，她以前從來不遲到早退，工作很用心。最近這一段時間，她心神不寧，不怎么和人說話，也很少答理我。有時候快要開會了，卻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找了半天，她突然從洗手間出來，而且好像去了很長時間，也不知在里面干什么。她中午在公司不吃飯，回家可能也沒好好吃，我約她也是約不動。只有領(lǐng)導(dǎo)的指令，她勉強(qiáng)去做了，不過效果也不好，策劃部的總監(jiān)對此挺不高興，不過考慮到她可能是生病了，就勸她修養(yǎng)幾天。她今年的五天年假，幾乎一天都沒動，昨天才忽然請假回家，誰也想不到，她回去以后會唉，這，您覺得我能做點什么幫幫她，您告訴我?！?/br>
    “你能跟我見面，聊聊她的情況，就是在幫她，”我語氣不重，但是態(tài)度很誠懇——高成軒從各方面來看，都比我想象中要好，他也不像是油嘴滑舌的人——當(dāng)然，干爹干娘怎么看，我就不好說了“你把越多的情況說出來，我們就能更好地了解情況。反過來，我能做的，以及我請你做的，也就越多?！?/br>
    “好，好，您問什么，我都告訴您?！?/br>
    “謝謝你。剛才你說，倩倩在單位的狀況不穩(wěn)定，無心工作，也不愿意接觸別人，有時候還把自己關(guān)在洗手間里。她會不會是在逃避什么東西，您怎么看？其他同事有什么想法？”

    “我覺得我覺得”他扶著杯子的手，忽然明顯地發(fā)起抖來“我覺得她是在躲著我?！?/br>
    連簡心藍(lán)都皺了皺眉。

    “她為什么躲著你？你們鬧別扭了？”

    “嗯，是?！?/br>
    “因為什么？”

    “因為她家呃”高先生猶豫著，直到迎上我的目光，這才下決心說出來“我的工作就是和人打交道，別人是不是喜歡我，也能看得出來。她家里人對我有看法，特別是她mama，看不上我，這我都明白?？墒?，讓我最不舒服的是，倩倩對此沒什么反應(yīng)。她說和mama吵架了，可是當(dāng)著我的面，還是很維護(hù)她。她也來過我家，我爸媽怎么對她，她是知道的。但是這，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們后來為這事大吵一架，結(jié)果不歡而散。從那天以后，她就躲著我。當(dāng)然，就算是躲著我，應(yīng)該也不用做到那種程度，我就懷疑，是不是說話太重了，所以”

    “請別擔(dān)心，就算吵架了，她應(yīng)該不至于鬧得這么厲害，特別是不會帶到工作中。嗯，能不能跟我說說，你們吵架，大概是在什么時候？”

    “一周以前吧，最多十天。那之后，她幾乎沒跟我說過一句話。前天，我也有點忍不了了，就質(zhì)問她，結(jié)果她干脆就請假不來上班了。當(dāng)然，我不知道她她割腕。”說到這里，高成軒很難過地垂下了頭。

    因為感情問題不順心，遷怒到工作上來？——不，這不是我認(rèn)識的王倩倩。她有幾個要好的朋友，應(yīng)該會找朋友聊聊天。

    人，都有被逼發(fā)狂的可能性，但目前了解到的情況，似乎并沒有出現(xiàn)什么嚴(yán)峻到逼得她割腕的現(xiàn)實。

    “倩倩在單位有好朋友嗎？”

    “有一個，她們部門的，兩個人可以說無話不談吧?！?/br>
    “倩倩找她聊過嗎？”

    “沒有。”

    “你肯定？”

    “因為那女孩來找過我了，問我倩倩最近到底怎么回事，連她也不理?！?/br>
    嗯這很奇怪，可我沒有任何理由懷疑高成軒撒謊。

    “能不能詳細(xì)說說你們那次吵架的情況？”

    “可以”他顯得很苦惱，從進(jìn)來到現(xiàn)在，一口水都沒喝，嘴唇干巴巴的，嗓音也有點兒沙啞“那天晚上我倆都加班，差不多九點吧，才從公司出來。我就說，咱們?nèi)タ磮鲭娪?，放松一下吧，她說好。于是我們吃了點東西，去看電影。出來是十一點半左右，我送她回家。到那個時候，也還都挺好的。路上，我倆聊起電影內(nèi)容，觀點不同，就有點兒不愉快。說著說著，也是我不好，就扯到了她父母的事，她情緒很糟，說家長的事，不是我該評論的。吵了幾句，她氣沖沖地，也不讓我送哦，對不起，不只是幾句，我們站在橋下，大概說了半小時吧。吵完了，她最后把我甩開，說要自己走。那地方離我家不遠(yuǎn)，我也就沒送她結(jié)果，誰知道，弄成今天這種局面?！?/br>
    “她幾點回的家，你問過嗎？”我盡量語氣輕柔，好讓這話不帶有責(zé)備的意味。

    可高成軒還是很不安，來回搓動著兩手：“沒有，我知道這件事做得太自私了，她一定是傷心了?！?/br>
    年輕男女一時鬧僵了，誰把誰扔下獨自走了，這倒稀松平常。不過夜里十二點前后，當(dāng)然就有些不妥。倩倩因此失望憤怒，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僅通過這些，仍然無法和她現(xiàn)在的所作所為建立聯(lián)系。

    我開始追問更多這十天里發(fā)生的事情，包括任何觀察到的變化。

    高成軒將藏在心底的爭吵說出來，可仍然得不到解脫。他的情緒很差，夾雜著茫然和困惑，不過可以看得出，他在努力回憶，能想到的，他大多都說了。

    照高或軒的形容，倩倩這些天幾乎是變了個人，變得完全相反。她以前愛說話，很活潑，現(xiàn)在沉默得如同活死人；她原本胃口很好，什么都愛吃，什么都敢吃，現(xiàn)在飯量比嬰兒還?。痪瓦B外表都不注意了，上班也不化妝，衣服顏色和搭配都不怎么協(xié)調(diào)，就像是隨手抓件衣服就出了門。

    這些變化，都展現(xiàn)出與社會接觸的某種障礙。她退化回到學(xué)生時代了，甚至比那個時候還要過分。但原因呢？原因是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從高成軒身上得到的信息到此為止。顯然，僅僅把王倩倩的現(xiàn)狀歸咎于一次吵架是不恰當(dāng)?shù)?。我又花了些時間，來讓他明白，他沒必要為倩倩的意外太過自責(zé)，等到時機(jī)合適，我會通知他去家里看望倩倩的。我說得很認(rèn)真，不過收效甚微。

    這也是沒法子，他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消化發(fā)生在自己和倩倩身上的悲劇。

    “今天這事，你處理得不錯，”告別了高成軒之后，簡心藍(lán)表揚我“沒什么可挑剔的，要不然就是你隱藏得太深了，連我都看不出問題來?！?/br>
    “我還以為你真心夸我，到頭來還是罵我。”我開始想象，要是john在場，他又會發(fā)表些什么驚世駭俗的言論。

    “這就是夸你，不過你注意到?jīng)]有，高成軒沒說實話?！?/br>
    “我記得你說過不干涉這事的細(xì)節(jié)”

    “我這不是好心嗎？總覺得他隱瞞了什么東西，又說不準(zhǔn)。你說倩倩吵架分手之后，路上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煩呀？”

    “你電視劇看多了?！?/br>
    “不見得，倩倩的變化可是一夜形成的。”

    “你在瞎琢磨么！強(qiáng)x嗎？”我不耐煩地嘆了口氣。

    “這是你自己瞎想哦！我可沒有”

    “你和老威越來越像了?！?/br>
    “你這是在夸我嗎？”

    “就當(dāng)是吧”

    我覺得自己生活中，遍布著這樣的人，挺好玩的

    還有件事值得一提，簡心藍(lán)把我后背裸照洗出來了，背上有她的簽名，照片上還有她的唇印。做得實在露骨

    回到家，我把唇印洗掉了，照片放在抽屜里，踏踏實實地睡了一覺。

    john說，對抗幻覺，要無欲則剛。這讓我覺得自己一心想要確認(rèn)簡心藍(lán)是否是真實存在的行為有些可笑，不過既然照了就照了吧，挺美好的回憶，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