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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戰(zhàn)爭風云(1939-1941)在線閱讀 - 第一章

第一章

    維克多-亨利中校乘出租汽車從憲法路海軍大樓回家;三月里陰暗的暴風雨天氣,和他當時的心境十分相象。今天下午在作戰(zhàn)計劃處的斗室里,他從上級嘴里聽到一個很意外的消息,據(jù)他這個老于世故的人估計,這樣一來他的錦繡前程可能就此葬送?,F(xiàn)在他不得不跟他妻子商量,馬上作出決定;然而,他對她的見解又毫無信心。

    羅達-亨利雖已四十五歲,卻依舊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只是她太會嘮叨,這給她的判斷力罩上一層陰影。在她丈夫看來,她的這個缺點很難原諒。她并不是糊里糊涂嫁給他的。在求婚進行得白熱化的當兒,他們倆曾開誠布公地討論過軍人生活。羅達-格羅佛當時聲稱,所有的缺點——長時間的別離,缺乏真正的住所和正常的家庭生活,根據(jù)制度一點一

    點慢慢地往上爬,見了地位略高的人的妻子必須卑躬屈節(jié)——所有這些不利條件,都不會使她不安,因為她愛他,因為海軍是一種光榮職業(yè)。她這些話都是在一九一五年說的,那時世界大戰(zhàn)正在進行,軍裝在閃閃發(fā)光?,F(xiàn)在是一九三九年,她早已把那些話忘得一干二凈了。

    他曾經(jīng)警告過她,往上爬是困難的。維克多-亨利不是海軍家庭出身。順著滑溜的前程之梯往上爬的時候,在每一個梯級上都有海軍上將的兒子和孫子擠他。然而在海軍中每一個熟悉帕格-亨利的人,都說他有前途。直到目前為止,他一直在穩(wěn)步上升。

    他讀高中的時候,曾寫給眾議員一封信,使他得以進海軍學院,這封信很能說明他的性格,所以引證如下。他很早就顯示出他的品格。

    親愛的先生:

    我從高中一年級開始,曾先后寫給您三封信,向您報告我在索諾馬郡中學的學業(yè)成績,您也很客氣地寫給我三封回信,所以我希望您還記得我的名字,也還記得我想進海軍學院的雄心壯志。

    現(xiàn)在我高中快畢業(yè)了。寫出自己的全部優(yōu)良成績,看起來仿佛有點不夠虛心,不過我明白您一定能體諒我這樣做的苦心。今年我是橄欖球校隊隊長,打后衛(wèi),同時我也參加了拳擊隊。

    我已被選入亞里斯塔學會。數(shù)學、歷史和幾門自然科學,我都是獎金候選人。我的英語和外國語(德語)分數(shù)沒有這么高??墒俏沂切@镄⌒〉亩碚Z俱樂部干事。俱樂部里的九個會員雖然是本地居民,但他們的祖先都是很久以前俄國沙皇讓他們定居在羅斯要塞的。我最好的朋友在俱樂部里,因此我也參加了,學習一點俄語。我之所以提到這一點,是想說明我的語言能力并不是低下的。

    我的終生目標是做一個美國海軍軍官為國效勞。我不能清楚說明我為什么要這樣做,因為我的家庭背景中并沒有人干航海這一行。我父親是伐水杉木的工程師。我一向不喜歡伐木,卻始終對輪船和大炮感興趣。我往往特地到舊金山和圣地亞哥去觀看停泊在那里的軍艦。我用自己的私蓄買了二十幾本關于海上工程學和海戰(zhàn)的書,進行研究。

    我知道您這里只有一個名額,而在我們這個區(qū)里,申請的人一定很多。要是您發(fā)現(xiàn)有人比我更夠條件,那么我就去報名參加海軍,讓自己從行伍出身。然而,為了讓您考慮我的要求,我曾作了認真的努力,我深信我是問心無愧的。

    非常尊敬您的學生

    維克多-亨利

    一九一年五月五日

    五年以后,亨利用同樣直截了當?shù)姆绞节A得了他的妻子,雖然她身材比他高出兩英寸,雖然她有錢的父母認為亨利配不上她:他只是個從加利福尼亞州來的矮胖的海軍士官生,橄欖球隊后衛(wèi),沒有家產(chǎn),沒有門第。他追求羅達的時候,倒是曾經(jīng)把那浸透靈魂的個人野心撇在一邊,顯示出無比的柔情、幽默、體貼和瀟灑的風度。一、兩個月以后,羅達簡直無法從嘴里吐出“不”字。世俗的細節(jié)如身材的高矮等,早已不放在她眼里了。

    然而,從長遠看,一個美麗的女子老得低頭看自己的丈夫,那總不是什么好事。一些高個兒男人覺得這樣的一對兒未免有點滑稽,會想方設法勾引她。羅達雖說是個非常規(guī)矩的女人,在這一點上禁不住要心旌飄搖——只是不到發(fā)生麻煩的程度——有時甚至還靦腆地有意挑逗人。亨利是個出名冷酷無情的鐵漢子,使那些看上他妻子的男人見了寒心,不敢貿(mào)然下手。他也真有駕馭羅達的本領。盡管如此,這個身材上的缺陷卻使他們夫妻經(jīng)常發(fā)生齟齬。

    籠罩在這對夫妻上的真正陰影是亨利中校怪羅達言而無信,把他們婚前的諒解一古腦兒丟在腦后。她倒是盡了一個海軍妻子的本份,可是她抱怨得太多、太響、太沒有道理。每到一個她不喜歡的地方,譬如說馬尼拉,她就會一連幾個月嘮叨個沒完沒了。她不管到哪里,總要埋怨一通,不是天氣太熱,就是天氣太冷,或是天氣下雨,或是天氣太干燥,或是討厭用人、出租汽車司機、商店售貨員、女裁縫、理發(fā)師,等等。聽羅達-亨利每天那么喋喋不休,就仿佛她的生活是一場搏斗,天天得跟辦事效率太低的世界和惡劣的天氣拚個你死我活。這只是女人們的老生常談,一點也不足為奇。但夫妻間的交往主要是談話而不是性愛。亨利最討厭無病呻吟。他越來越多地用沉默作答。它可以蓋住聲音。

    另一方面,羅達有兩方面使他滿意,他認為一個做妻子的就應該這樣:既是妖艷的女人,又是能干的主婦。他們結婚這么多年,她很少有使他不動心的時候。而這些年來,他們也搬過不知多少次家,每到一個地方,羅達總能把住室或公寓布置得舒舒服服的,有guntang的咖啡和可口的食物,房間總是打掃得很干凈,床鋪總是疊得很整齊,花瓶里總是插著鮮花。她也有一些迷人的小手段,在她興致好的時候能變得非常可愛,非常討人喜歡。維克多-亨利接觸的婦女雖然不多,但他知道她們大多數(shù)是愛好虛榮、一天到晚嘰嘰呱呱的邋遢貨,不象羅達那樣也有好的一面來補償缺點。他堅定不移的看法是∶羅達盡管有缺點,但如果拿她跟一般妻子相比,他真可以說娶了個好妻子。這是毫無問題的。

    可是在忙碌了一天以后回家的路上,他總是無法預料他會遇到什么樣的羅達,是可愛的羅達呢,還是嘮叨的羅達。在一個象今天這樣的緊要關頭,她興致的好壞將起很重要的作用。遇到她興致不好,她的判斷是粗暴的,往往也是愚蠢的。

    他一踏進家門,就聽見她在裝有暖氣的玻璃廊子上唱歌,這廊子通向客室,晚飯前,他們通常先在這里喝一杯。他看見她正在插花,拿了一束水仙往那只在馬尼拉買的深紅色花瓶里放。她身上穿著一件淡褐色綢衣,腰上束著一條大銀扣的黑皮帶。她的一頭黑發(fā)燙成波浪式,披在耳朵后面。在一九三九年,這是一種連中年婦女都喜愛的發(fā)式。她那歡迎他的目光里充滿愛意和歡樂??匆娝@樣,他心里馬上好過多了;他一輩子都有這樣的感覺。

    “哦,瞧你。你干嗎不預先告訴我一聲基普-托萊佛要來?他送來這些花,幸虧還打來一個電話。我象個打雜女工似的,在屋里忙了好半天啦?!绷_達隨便閑談的時候,聲調高亢,象一般神氣的華盛頓婦女那樣。她的聲音很好聽,略略帶點沙嗄,她這些輕輕吐出來的字句,往往給她的說的話加重了語氣,并給人以富于才華的幻覺?!八f他可能稍微遲到一會兒。咱們先喝一小杯,帕格,好不好?調酒的家什都在那兒。我都快渴死啦?!?/br>
    亨利走到有輪子的酒吧旁邊,開始調馬提尼酒。”我叫基普順便進來坐一會兒,好跟他談談。這不是一次社交性拜訪?!?/br>
    “哦?要不要我回避呢?”她朝他微微一笑,笑得很可愛。

    “不,不?!?/br>
    “好極了。我喜歡基普。嘿,剛才我聽到他的聲音,真是大吃一驚。我滿以為他還在柏林呢?!?/br>
    “他已經(jīng)調離了。”

    “他也是這樣告訴我的。誰接他的職務,你知道嗎?”

    “還沒人接他。先由空軍武官助理暫代?!本S克多-亨利遞給她一杯雞尾酒。他一屁股坐在一把棕色的柳條圈椅上,兩只腳擱在絨腳墊上,呷著酒,心情又陰暗起來。

    羅達對她丈夫的沉默寡言已經(jīng)習以為常。她早已一眼看出他的不佳心境。維克多-亨利平時總是把腰板挺得筆直,除非是在痛苦和緊張的時刻。那時候他就會彎腰屈背,好象還在踢橄欖球似的。剛才他進屋的時候就駝著背,就連這會兒坐在圈椅上擱起了腳,他的背仍有點兒駝。直溜的黑發(fā)搭拉在他的前額上。他雖已四十九歲,頭上卻幾乎沒有一根白頭發(fā),他身上的黑色運動褲、棕色運動服和紅色蝴蝶領結適合于比他更年輕的人。這是他的小小虛榮心,只要不穿軍裝,總喜歡把自己打扮得很年輕。他的強健的體格幫了他的忙,使他看上去不覺得刺眼。羅達從他發(fā)青的棕色眼睛周圍的皺紋上看出,他已經(jīng)很疲倦,而且心事重重??赡苁情L年累月在海上-望的結果吧,亨利的眼眶周圍總有一道道象是因笑而起的皺紋。陌生人見了,會誤以為他是個和藹可親的人。

    “還有酒嗎?”他終于說。她給他倒了一杯酒。

    “謝謝。喂,我忽然想起,我曾寫過一份關于戰(zhàn)列艦的備忘錄,你知道這件事嗎?”

    “哦,我知道。是不是有反應了?我知道你一直很關心?!?/br>
    “他們今天把我叫到海軍作戰(zhàn)部長的辦公室去了。”

    “老天爺,去見普瑞柏爾嗎?”

    “普瑞柏爾本人。自從好些年前在‘加利福尼亞號’上跟他分手以后,一直沒有見過他。他發(fā)胖了?!?/br>
    亨利把他跟海軍作戰(zhàn)部長談話的經(jīng)過告訴了她。羅達的臉上露出嚴厲、陰郁、困惑的神色?!芭?,我明白了。你是因為這個才叫基普來的。”

    “一點不錯。你對我去當武官這件事有什么看法?”

    “你何時有過選擇的權利?”

    “他給我的印象仿佛我可以選擇。我要是不接受這個工作,下一次也許能到一艘戰(zhàn)列艦上去當副艦長?!?/br>
    “天哪,帕格,這才象話!”

    “你喜歡我回到海上去?”

    “我喜歡?我的意見什么時候起過作用?”

    “不管怎樣,我要聽聽你到底喜歡哪一樣?!?/br>
    羅達遲疑了一下,乜斜著眼打量著他?!斑馈易匀幌矚g到德國去。對我來說,這比你乘了‘新墨西哥號’之類的軍艦在夏威夷周圍巡邏,而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家里要有趣得多。德國是全歐洲最可愛的國家。人民都那么友好。德語曾經(jīng)是我的主要外國語,你知道,可那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了。”

    “不錯,我知道,”維克多-亨利說,皺起眉頭微微一笑,回家以后他還是頭一次露出笑容?!澳愕牡抡Z學得很好?!彼?/br>
    回想起他們新婚度蜜月時怎樣一起朗誦海涅的愛情詩的情景。

    羅達含情脈脈地斜瞟了他一眼?!斑?,都取決于你。我的意思是說,要是你非離開華盛頓不可的話——我揣摩那些納粹分子都有點兒丑惡和可笑。不過曼琪-納德遜到德國參加過奧林匹克運動會。她一直說,那地方依舊好得很,物價便宜,用他們給你的旅游馬克可以買不少東西。”

    “不錯,咱們毫無疑問可以好好樂一陣。問題是,羅達,這樣一來,會不會把我的前途完全給葬送了。接連兩任岸上職務,你明白,尤其在這個階段——”

    “哦,帕格,你會取得四條杠杠的。我知道你會的。到時候,你也會當上戰(zhàn)列艦指揮官的。天哪,你有那么多獎旗,還有那么好的鑒定書——帕格、也許海軍作戰(zhàn)部長的意見是對的?說不定那兒會爆發(fā)戰(zhàn)爭。到那時候你的工作就重要了,對不對?”

    “那是無稽之談?!迸粮裾酒饋砟昧藟K干酪吃。“他說總統(tǒng)現(xiàn)在要求把最棒的人安插在柏林當武官。好吧,就算相信這一點。他還說,這不會影響我的前途。這話我就沒法相信。評選委員會在你的履歷上首先注意的——現(xiàn)在這樣,將來也會這樣——是你在海上服役的時間多長?!?/br>
    “帕格,你斷定基普不在這兒吃晚飯?吃的東西有的是。華倫要到紐約去了?!?/br>
    “不,基普要到德國大使館參加招待會。真見鬼,華倫怎么又要到紐約去了?他回家才三天?!?/br>
    “問他吧,”羅達說。

    前門砰的一聲,跟著是快而堅定的腳步聲,無疑是華倫來了。他走進廊子,一只手里拿著兩個壁球拍揮了一下,向他們打招呼?!昂??!?/br>
    他身穿一套灰色運動衫褲,因為剛打完球,曬得黑黑的瘦削的臉上容光煥發(fā),頭發(fā)有點蓬亂,薄薄的嘴里斜叼著一支煙卷,看上去完全是那種不受家庭約束、大學一畢業(yè)就從父母的生活中消失的孩子。帕格到現(xiàn)在仍舊有點納悶:華倫吃船上那種伙食,怎么能越長越結實。他那細長的孩子身材日漸長得高大魁偉。這次回家,他的黑頭發(fā)里已經(jīng)疏疏落落地有了幾根早熟的白發(fā),使他父母見了很為驚奇。維克多-亨利有點羨慕華倫身上曬成黝黑的皮膚,因為它說明很多東西:驅逐艦上的艦橋,網(wǎng)球,奧阿胡島的青山,特別是在憲法路數(shù)千英里外的海上值勤。他說:“我聽說你要到紐約去?”

    “是的,爸爸。我能去嗎?我的副艦長剛到華盛頓。我們要到那兒去看幾場戲。他是個真正的愛達荷農(nóng)民,從來沒有到過紐約?!?/br>
    亨利中校不高興地咕嚕一聲。華倫真要是巴結他的副艦長,那當然不壞。做父親的只怕有什么女人在紐約等他。華倫本是學院里的優(yōu)等生,可是偷偷外出的次數(shù)太多,幾乎影響了他的畢業(yè)鑒定。他的背部受過重傷,據(jù)他自己說是在一次摔跤中受的傷,但另外的說法是,他在跟一個年齡比他大的女人胡搞,半夜里撞車受了傷。做父母的從來不曾在他跟前提起過那女人的事;一部分原因是不好意思——他們都是循規(guī)蹈矩的教徒,對這樣的話題難于啟齒——另一部分原因是他們心中明白,跟華倫談這類事完全是白費勁。

    門鈴響了。一個頭發(fā)花白的仆人穿著一身白制服,穿過客廳出去開門。羅達站起來,用她的纖手攏了攏頭發(fā),輕輕撣了撣穿著綢衣服的屁股?!斑€記得基普-托萊佛嗎,華倫?大概是基普來啦?!?/br>
    “嘿,當然記得。在馬尼拉時候就住在我們隔壁的那個高個兒海軍少校。他這會兒在哪兒服役?”

    “他在柏林當海軍武官,剛剛離職,”維克多-亨利說。

    華倫做了個滑稽的鬼臉,低聲說:“天哪,爸爸,他怎么干起這一行來了?在大使館里當公務員!”羅達瞧了她丈夫一眼,她丈夫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托萊佛中校來了,太太,”仆人在門口說。

    “哈羅,羅達!”托萊佛大踏步走進來,伸出他兩只長長的胳膊;他穿著一身非常合身的軍禮服:一件鑲著金紐扣的藍色上裝,上面別著好幾枚勛章,一條黑色領帶,一件筆挺的白襯衫?!昂?,老天爺!你比在菲律賓時候年輕十歲?!?/br>
    “哦,瞧你說的,”她說,兩眼閃閃發(fā)光,讓他在臉頰上輕輕吻一下。

    “哈爾,帕格?!蓖腥R佛舉起一只修剪得很漂亮的手,掠了一下他那正在變白的濃密卷發(fā),瞪著眼看那兒子?!罢f句心里話,這是您的哪一個孩子?!比A倫伸出一只手去?!肮_,先生。猜猜看?!?/br>
    “啊哈。是華倫。拜倫笑起來不是這樣的。還有紅頭發(fā),我想起來了。”

    “您猜對啦,先生?!?/br>
    “羅斯迪-特雷納告訴我說,你在‘莫納根號’上服役。拜倫在干什么?”羅達在沉默一會兒之后,這時興高采烈地說起話來?!芭?,拜倫是我們家浪漫主義的夢想家,基普。他在意大利學美術。你也應該見見梅德琳!都成大人啦?!比A倫說了聲“對不起,我失陪了,先生,”就出去了。

    “美術!意大利!”在托萊佛的瘦削而英俊的臉上,一道濃眉往上一揚,兩只鉆藍色的眼睛張得很大。“呃,那倒是很浪漫。喂,帕格,你幾時開始喝酒的?”托萊佛接過一杯馬提尼酒,看見亨利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就這樣問。

    “怎么,基普,我在馬尼拉就喝上酒啦。喝得挺兇?!?/br>
    “是嗎?我忘了。我只記得在學院里你最反對喝酒。連煙也不抽?!?/br>
    “嗯,我很早以前就開戒了。”

    維克多-亨利自從他襁褓中的女兒死后,就開始喝酒抽煙,漸漸上了癮,早已把他嚴厲的監(jiān)理會教徒父親要他戒煙戒酒的諄諄囑咐丟在腦后。這個話題他是不喜歡展開討論的。托萊佛微微一笑,說道:“你星期天也打牌了?”

    “沒有。我還沒改掉這個傻脾氣。”

    “別說這是什么傻脾氣,帕格?!?/br>
    托萊佛中校開始談起在柏林當武官的工作。他的第一句話是:“你會喜歡德國的,羅達也會喜歡。你要是放過這樣的機會,真太傻了?!?/br>
    他的胳膊肘放在椅子兩邊扶手上,一只腳干凈利落地擱在另一只腳上,他的談吐還象過去那樣娓娓動聽。直到現(xiàn)在他依舊是帕格那一班最漂亮的同學之一,但也是最不幸的一個。海軍學院畢業(yè)后兩年,他在一次艦隊的軍事演習中出了事故。他當時是一艘驅逐艦的總值日軍官1,正好海上起了風暴,時間又在夜里,一艘潛艇事先沒有發(fā)出警告,忽然在他前面一百碼的地方浮出海面,結果就和驅逐艦撞上了。責任并不在他身上,也沒人受傷,普通軍事法庭只給他記過處分。但這個處分卻阻礙了他的晉升,影響了他的前程。他一邊講話一邊喝酒,在約莫十五分鐘內(nèi)喝了兩杯馬提尼。

    1艦上總值日軍官在值日期間代表艦長負責管理全艦工作,除副艦長外,艦上一切人員都應服從他的命令。

    后來維克多-亨利向他打聽納粹的情況,問他應該怎樣跟他們打交道,基普-托萊佛忽然把身體坐得筆直,做手勢時把彎曲的手指也伸直了,他的語氣變得很堅定。國家社會黨上了臺,他說,其他的德國政黨下了臺,就象在美國民主黨上臺、共和黨下臺一樣。這是從一個方面看問題。德國人喜愛美國,拚命要獲得我們的友誼。帕格只要把他們當人看待,那么他就會發(fā)現(xiàn)條條渠道都對他敞開,情報會源源而來。報刊上有關新德國的評論都歪曲了事實。等帕格跟那班記者混熟以后,就會明白里面的原因——他們大多數(shù)都是心懷不滿的左傾分子和酒鬼。

    “希特勒是個真他媽的了不起的人,”托萊佛說著,放正了兩個胳膊肘,用一只擦洗得很干凈的手托住下巴頦兒,另一只隨隨便便地搭拉著,臉上容光煥發(fā)?!拔也⒉皇钦f,他,或者戈林,或者他們一伙里任何一個,不會謀殺自己的祖母以增加他們的權力或者增進德國的利益。可這就是今日歐洲的政治。我們美國人實在太天真。蘇聯(lián)是歐洲必須面臨的巨大現(xiàn)實,帕格——那些斯拉夫蠻子正在東方興風作浪。我們很難理解那種感情,可是對他們來說,卻是政治的磐石。共產(chǎn)國際不是在那兒打麻將,你知道,那班布爾什維克馬上要出來統(tǒng)治歐洲,不管是用詭計或者用武力,或者是二者并用??上L乩詹蛔屗麄兡菢幼觥_@是問題的核心。德國人搞政治的方式跟我們不一樣——譬如說對付猶太人的手段——不過這僅僅是一種過渡現(xiàn)象,再說也不關你我的事。要記住這一點。你的工作是搜集軍事情報。你可以從這些人身上弄到一大堆情報。他們對自己的成就很感到自豪,也喜歡向人夸耀,我的意思是說他們會給你真實的情報?!?/br>
    帕格又去調馬提尼酒,羅達就提出幾個有關猶太人的問題。托萊佛斬釘截鐵地告訴她,報紙上的報道全都言過其實。最壞的也不過是所謂的“水晶夜”一些納粹打手出來敲碎百貨公司的櫥窗,放火燒了幾家猶太會堂。連這也是猶太人自己招來的,是他們先謀害了德國駐巴黎使館里的一個官員。托萊佛還說,他自己作為一個使館工作人員,對這件事有種悲觀的看法。那天他和他妻子正好在戲院里看戲,回家時候看見選帝侯大道上有不少碎玻璃,遠處也有一、兩起火光??墒歉鶕?jù)時代周刊的報道,好象整個德國都在燃燒,猶太人都在遭到集體屠殺。不少新聞報道都互相矛盾,不過據(jù)他所知,沒有一個人在rou體上真正受到傷害。為了撫恤那個死去的使館人員,罰了他們一大筆錢,大概十億馬克之類。希特勒是相信用烈藥的?!爸劣诳偨y(tǒng)下令召回我們的大使,我看是一種多余的姿態(tài),完全多余,”托萊佛說。“這只會使猶太人的處境更糟,同時也完全打亂了我們使館的工作。在這兒華盛頓,簡直沒有一點點關于德國的常識。”

    這個本來坐得筆直的戰(zhàn)士又喝了兩杯馬提尼之后,腰也彎了,話也多了,他滔滔不絕地談起海軍內(nèi)幕情況,回憶各種酒會,各個周末,幾次打獵旅行,等等;他回想起有一次

    在國家社會黨集會之后怎樣和一些德國空軍軍官喝了個通宵,到天亮時大家都喝土豆湯解酒;他還回想起自己怎樣跟一些著名的演員和政界人士交朋友。他笑嘻嘻地說,只要你不打錯牌,武官工作是非常有趣的,也可以生活得非常好。再說,搞這些玩藝兒本來就是你的工作,以便搜集情報。這是夢想中的工作。一個人既然進了海軍,就有權在海軍里得到最多的東西!他坐在最前排,看著歷史一幕幕地上演,同時也獲得最大的享變?!拔腋阏f,帕格,你會喜歡這個工作的。這是目前歐洲最有趣味的職務。納粹里面確實魚龍混雜。有些人很能干,但我跟你說句知心話,有些人也相當粗俗。一般職業(yè)軍人都有點兒看不起他們??墒撬麐尩模覀冇X得我們自己的政界人士又怎么樣?希特勒現(xiàn)在掌著大權,這一點已經(jīng)沒有爭論了。他的確是個大人物,我一點不騙你。因此別談論那話題,那樣你的日子就可以過得很好,因為的的確確沒有比德國人更好客的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還很象我們,你知道,比法國人,甚至比英國人更象我們。他們見了一個美國海軍軍官,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來?!彼纯磁粮瘢挚纯戳_達,臉上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帶點兒憂傷,也略有點兒沮喪?!疤貏e是一個象你這樣的人。不等你到達那兒,他們早就把你了解得一清二楚了。也許我問得大率直了——要是這樣,請告訴我——不過象你這樣一個熱中于搞槍炮的人,怎么忽然干起這工作來了?”

    “怪我把脖子伸得太長了,”帕格抱怨似的說?!澳阒牢以谲娦稻值臅r候,曾研究過磁石魚雷雷管——”

    “他媽的,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還獲得了獎狀?”

    “嗯,此后我就一直注意魚雷的發(fā)展。我在作戰(zhàn)計劃處的一部分工作就是注意有關武器和裝備的最新情報。日本人正在制造一些很有威力的魚雷,基普。一天晚上我拿出自己的舊計算尺來,計算一下數(shù)字,發(fā)現(xiàn)我們的軍艦設備已經(jīng)落伍

    到安全水平之下。我寫了份報告,建議在‘馬里蘭號’和‘新墨西哥號’一級的軍艦上加添或加厚防雷隔堵1。今天海軍作戰(zhàn)部長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我的報告成了一個燙手的土豆。艦船局和軍械局彼此指責,備忘錄滿天飛,防雷隔堵已決定加添或加厚——”

    1軍艦船體西側凸出、為防止被魚雷水雷擊沉的半圓柱形殼,通常位于船體水線之下。

    “結果,老天爺,帕格,你又給自己弄到了一張獎狀。干得好!”托萊佛炯炯有神的藍眼睛閃出光芒,他舔了舔嘴唇。

    “我給自己弄到了一個去柏林的命令,”維克多-亨利說。

    “除非我能提出足夠的理由不服從這個命令。海軍作戰(zhàn)部長說,白宮已斷定這個職位在目前極為重要?!?/br>
    “不錯,帕格,一點不錯?!?/br>
    “嗯,也許是不錯,不過有利必有弊,基普,你干這種事很有辦法。我可不成。我只會做機械工作。我不屬于那個圈子。上頭要找一個合適的人,我正好倒楣,給看中了,就是這么回事。我還湊巧懂得點兒德文?,F(xiàn)在我騎虎難下了?!?/br>
    托萊佛看了看表。“嗯,別放棄這個機會。這是我作為老朋友給你的忠告。希特勒是個非常、非常重要的人物,歐洲可能就要出什么大事。我該到大使館去了。”

    維克多-亨利送他到門外,一直送到那輛嶄新的灰色梅塞德斯汽車停著的地方。托萊佛走路的姿勢有點晃晃悠悠,但講話的聲音很鎮(zhèn)靜清晰?!芭粮?,你要是決定去,給我來個電話。我可以抄給你一本子電話號碼,你好找一些合適的人談談。事實上——”一個苦笑在他臉上一閃而過?!安?,用不著給你女人的電話號碼,對不對?嗯,我一向非常欽佩你的為人?!彼牧讼潞嗬募绨颉!袄咸鞝?,我對這個酒會寄予很大的希望!自從離開柏林后,我一直沒喝到過一杯地道的摩澤爾葡萄酒?!?/br>
    維克多-亨利重新進展的時候,幾乎給一只手提箱和一只帽盒絆了一跤。他女兒穿著一件綠色羊毛衣站在門廊的鏡子旁邊,拿了頂尺碼非常合適的帽子往頭上戴。羅達在看著她女兒打扮,華倫在一旁等著,他的軍大衣搭在肩上,手里拿著一只舊的豬皮旅行包。“怎么啦,梅德琳?你要到哪兒去?”

    她沖著他微微一笑,把她的黑眼睛睜得很大。“哦,媽還沒告訴您嗎?華倫要帶我到紐約去?!迸粮駠绤柕爻蛑_達,羅達就說:“這樣做有什么不對嗎,親愛的?華倫多買了幾張戲票。她喜歡看戲,華盛頓又很少演戲。”

    “可是大學停課了嗎?已經(jīng)放復活節(jié)假了嗎?”

    女兒說:“我的功課都準備好了。只去兩天,兩天里不考試?!?/br>
    “你準備住在哪兒?”華倫插嘴說:“可以住在巴比宗婦女旅館里?!?/br>
    “我不喜歡這樣,”維克多-亨利說。

    梅德琳用懇求的目光望著她父親,那目光就是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也要軟下心來。她今年十九歲,個兒矮小,身材苗條,皮膚很象羅達,但她的兩只眼眶很深的棕色眼睛和那副果斷神氣,使她看上去很象她父親。她試圖朝著他皺一下她的小鼻子。她這個小動作往往能博得他一笑,使她如愿以償。這一次,他的臉色一點沒有變。梅德琳先瞅一眼她母親,又瞅瞅她哥哥華倫,向他們求援,但他們都毫無表情。梅德琳的嘴彎成一個微笑,這是個撒嬌的笑容,有時比發(fā)脾氣、頂嘴更難對付。她脫下帽子?!昂冒桑∷憷?。華倫,我希望你能把多余的票處理掉。什么時候吃晚飯?”

    “馬上,”羅達說。

    華倫穿上軍大衣,拿起旅行包?!拔?,順便問您一聲,爸爸,我可曾跟您說過,約莫在兩個月前我們副艦長曾提出要進行飛行訓練?我遞了一份申請書,不過想湊湊熱鬧。嗯,今天看見契特在海軍人事局溜達??磥砦覀儌z都有希望錄取。”

    “飛行訓練?”羅達顯得很不高興?!澳闶钦f你要當航空母艦的飛行員了?就這樣決定了?也不跟你父親商量商量?”

    “怎么啦,媽,這也不過是一種混資格的辦法。我認為這樣做是有意義的,您說呢,爸爸?”

    亨利中校說:“一點不錯。海軍的未來準是屬于這班穿褐色皮鞋的?!?/br>
    “這個我倒不知道,可彭薩科拉這地方一定挺有趣味,只要我不在頭一個星期出丑就成。星期五回來。對不起,梅德琳?!彼f:“謝謝你的好意。祝你玩得痛快?!彼橇讼滤赣H,就離開了。

    帕格-亨利繃著臉,一聲不響,心不在焉地喝著法國式奶油湯,吃著倫敦式烤雞和楊梅餡餅?;?托萊佛那么熱中于這種平凡的間諜工作只有加深亨利的不快。梅德琳老想逃課總是叫他心煩。但最糟糕的還是華倫那個隨便講出來的消息。帕格既覺得驕傲,也覺得害怕。當航空母艦上的飛行員是海軍中最危險的職務,雖然連象他這個年紀的軍官都在申請到彭薩科拉去受飛行訓練,以便將來可以到航空母艦上去服役。亨利是個忠心耿耿的海軍人員,他一邊吃飯,一邊心里琢磨:華倫這樣做究竟對不對,他自己要不要也提出參加飛行訓練的申請,以便體面地(雖說有點窮兇極惡)逃避去柏林的使命。

    梅德琳始終保持著興高采烈的臉色,跟她母親談論喬治-華盛頓大學里的學生電臺,這是她在學校里最感興趣的東西。用人是個愛爾蘭老人,天氣暖和時也附帶照料花園,他在這個點著蠟燭、陳設著羅達家古董的飯廳里走進走出,腳步很輕。羅達也出錢支付家庭費用,這樣他們才能在華盛頓保持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方式,和她的那些老朋友在一起。維克多-亨利雖然滿肚子不高興,卻有苦說不出。一個中校的薪水不多,而羅達是過慣比較好的生活的。

    梅德琳在她父親的額上吻了一下,很早離開了飯廳。吃甜食時,席上依舊陰沉沉地一片寂靜,只聽見那個老用人輕輕的腳步聲。羅達一句話也不說,等著她丈夫的心情逐漸好轉。后來他清了下喉嚨,說還是到廊子上去喝白蘭地和咖啡吧,她就愉快地微笑著回答:“好的,咱們?nèi)グ?,帕格。?/br>
    用人把銀茶具放到廊子上,開亮假壁爐里一閃一閃的紅燈。她耐心地等著,直到她丈夫在他喜愛的椅子上坐好,慢慢地喝著咖啡和白蘭地。于是她說:“你知道嗎,拜倫來信了?!?/br>
    “什么?他真還記得我們都活著?他身體可好?”

    他們有好幾個月沒收到他的信了。亨利常常做噩夢,夢見他兒子死在意大利一輛掉進水溝冒著煙的汽車里,或者夢見他死于其他方式或受傷。不過他從接到最后一封信以后,一直沒提起過拜倫。

    “他身體挺好。他目前在錫耶納。他已經(jīng)不在佛羅倫薩學習,說他已對美術感到膩煩了?!?/br>
    “我聽了一點也不覺得奇怪。錫耶納。那地方仍屬于意大利,是不是?”

    “是的,靠近佛羅倫薩。在托斯卡納山區(qū)。他一直在托斯卡納山區(qū)打轉。他似乎對一個女孩子有了好感?!?/br>
    “一個女孩子,嗯?什么樣的女孩子?意大利姑娘?”

    “不,不。一個紐約姑娘。娜塔麗-杰斯特羅。他說她叔父是個名人?!?/br>
    “我明白了。她叔父是誰?”

    “是個作家。他住在錫耶納,名叫埃倫-杰斯特羅博士。勃拉尼1說,他曾經(jīng)在耶魯大學教過歷史?!?/br>
    1勃拉尼是拜倫的昵稱。

    “信在哪兒?”

    “在電話桌上。”

    幾分鐘后他拿著信回來了,還拿來一本有黑包包封的厚書,封面上印著一個白色十字架和一個藍色六角星。“這就是她叔父寫的。”

    “哦,不錯。一個猶太人的耶穌。這本書是某個讀書會寄來的。你看過沒有?”

    “我看了兩遍。寫得好極了?!焙嗬持S色的燈光翻閱他兒子的信。“嗯。事情看來進展得相當快呢?!?/br>
    “她好象挺可愛,”羅達說?!安贿^他過去也曾有過這情況,九天的熱戀?!?/br>
    亨利中校把信輕輕地扔在咖啡桌上,又給自己倒了杯白蘭地?!拔疫^會兒再細看。他從來沒有寫過這樣長的信。信里有什么重要的話嗎?”

    “他想要繼續(xù)留在意大利。”

    “真的嗎?他打算怎樣生活?”

    “他跟杰斯特羅博士一起做點兒研究工作。那姑娘也在那兒工作。他認為靠他自己所掙的錢,加上從我母親的信托財產(chǎn)里拿到的不多幾塊錢,就可以湊合了?!?/br>
    “當真?”亨利盯了她一眼。“連拜倫-亨利也談起自己養(yǎng)活自己了,這倒是自從你生下他以后從他那里聽到的最大新聞。”他喝完杯子里的咖啡和白蘭地,站起來,砰的拍了下桌子,才把信拿在手里。

    “別生氣,帕格。拜倫是個奇怪的孩子,不過他很有頭腦?!?/br>
    “我還有點兒工作要做?!?/br>
    亨利進了他的私室,點上一支雪茄,把拜倫的信仔細看了兩遍。這個私室是女用人的房間改裝而成。樓下原有一間漂亮的書室,裝著落地窗,望出去可以看到花園。這間書室在理論上是屬于他的。但這個房間實在太可愛了,羅達有時喜歡用它來接待客人,她丈夫要是留下一些文件和書籍在里面,她就要跟他嘮叨個沒完。這樣過了幾個月,亨利就把幾個書架、-張小床、一張用舊了的小書桌搬到原來給女用人住的小房間里,自己也住在里面,他對這個小天地還感到很滿意:過去住的驅逐艦艙房比這還要小呢!

    亨利抽完雪茄,就向他那架舊手提打字機走去。他把兩手放在鍵盤上,停了片刻,注視著桌上皮鏡框里的三張像片:華倫,穿著軍裝,刺猬似的頭發(fā),嚴肅而孩子氣的臉,他是海軍將級軍官的接班人;梅德琳,才十七歲,但看上去要比現(xiàn)在年輕得多:拜倫站在中間,挑釁似的大嘴,半閉著的、善于分析的眼睛,又濃又密的頭發(fā),有點象瓜子型的臉上奇特地混雜著溫柔和桀驁不馴。拜倫的外貌既不象他父親也不象他母親。他只是他怪模怪樣的自己。

    親愛的勃拉尼:

    你母親和我接到了你的長信。我打算認真地對待這封信。你母親寧愿一笑置之,可是我記得你過去從來不曾寫過這樣長的信,也從來不曾用那樣的言詞形容過一個姑娘。我很高興你身體很好,還找到了有收益的工作。這是個好消息。我從來不曾認真看待過你要學美術這件事。

    現(xiàn)在談談娜塔麗-杰斯特羅。在這可悲的日子和時代,尤其考慮到德國目前發(fā)生的情況,我得首先表示,我對猶太民族沒有一點偏見。我跟他們的交往不多,因為海軍里很少猶太人。在海軍學院學習的時候我班上有四個,在一九一一年這也是很罕見的現(xiàn)象。他們中間有一個畢了業(yè),他名叫漢克-高爾德法伯,是個很好的軍官。

    在這兒華盛頓,對猶太人的偏見頗深。他們做生意的本領太大,最近終于遭到物議。不久前,你母親的一個朋友講給我聽一個笑話。我聽了并不覺得好笑,大概是因為我自己的曾祖來自格拉斯哥的緣故。他說,國會圖書館里三本最薄的書是:蘇格蘭慈善事業(yè)的歷史、法國婦女的貞cao和猶太人生意道德的研究。哈哈哈!這種笑話可能是希特勒宣傳的影響,不過講給我聽這個笑話的人是個很好的律師和基督教徒。

    你最好仔細想想結婚的深遠意義。我知道我這話說得太早了一些,可是在你不能自拔之前,現(xiàn)在正是好好思考的時候。千萬不要忘記這樣一個真理:-你-要-與-之-結-婚-的-姑-娘,-和-你-必-須-與-之-共-同-生-活-的-女-人,-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女人一般都喜歡注意眼前的生活。在沒有結婚之前,她一心想贏得你。結婚之后,你只是她生活中的許多因素之一。在某種意義上說,你的重要性只占第二位,因為她已經(jīng)-占-有了你,而其他的一切卻在變動——孩子們、家庭生活、新衣服、社交關系。如果這些其他因素不合她的意,她就會使你的日子過得不愉快。

    萬一跟娜塔麗-杰斯特羅這樣的姑娘結婚,所有其他因素都會經(jīng)常給她帶來煩惱,從混血的孩子到社交上很細微的歧視。象中國人用眼淚折磨人一樣,這一切都會使你痛苦。如果這樣,你們兩個都會漸漸覺得苦惱和悲傷,可是到那時你們都有了兒女,分離不開,結果你們會覺得自己生活在人間地獄。

    我只是把我心里想的告訴你。也許我是老腦筋,或者太愚蠢,或者太沒有同情心。我不在乎這個姑娘是猶太人,雖說孩子們的信仰將會成為一個嚴重的問題,因為我覺得你是一個很好的基督教徒,比現(xiàn)在的華倫更好。你形容她頭腦如何聰明,這一點給我印象很深,我也毫不懷疑,因為她身為埃倫-杰斯特羅的侄女這件事就是說明。一個猶太人的耶穌是一部很出色的作品。如果我認為她真能夠使你幸福,能夠在生活上給你一些指導,那么我就會歡迎她,而且如有人膽敢對她無禮,我就會親自給他鼻子上一拳。不過我覺得這可能成為我將從事的第二種事業(yè)。

    嗯,我已同意你按照你自己的志趣行事。這一點你想必早已知道了。我寫這樣一封信是很不容易的。我覺得自己真象一個傻瓜,把大家明白的道理加以發(fā)揮,把我自己所厭惡的真理加以解釋,尤其是讓我自己來干涉你的私人感情??墒俏疫@樣做是有道理的。你給我們寫了一封信。我的理解是你要一封回信。我只能做到這一點。你要是把我當作一個老頑固,我也沒有意見。

    這封信我要拿給你母親看。她一定不會贊成我這樣寫,因此我要在她不簽名的情況下把信寄給你。也許她會附上一筆,跟你講幾句她的心里話。華倫在家。他已申請參加飛行訓練,有可能批準。

    爸爸

    羅達喜歡睡懶覺,但她丈夫第二天早晨八點就叫醒了她,遞給她一封他寫給拜倫的信和一杯熱咖啡。她象發(fā)脾氣似的霍地從床上坐起來,一邊喝咖啡一邊看信,看完后一言不發(fā),把信還給了他。

    “你要在信上加點兒什么嗎?”

    “不。”她板著臉。剛才讀到帕格寫的關于女人和婚姻這一段時,她微微把眉毛一擰。

    “你贊成這樣寫嗎?”

    “象這樣的信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羅達說,表示了很深的、很有把握的輕蔑。

    “我可以寄出嗎?”

    “我不在乎?!?/br>
    他把那封信放在前胸口袋里?!敖裉煸绯渴c鐘我要去見普瑞柏爾海軍上將。你還有其他想法嗎?”

    “帕格,請你完全照你自己的意思去辦好不好?”羅達說??跉饫飵е纯嗪湍仧?。他一離開,她就一下子鉆進被窩了。

    帕格說了他愿意接受這個職務的時候,海軍作戰(zhàn)部長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驚奇。早在黎明時分,亨利一覺醒來,深深覺得自己已無法逃避這個使命,也就索性不去想它了。普瑞柏爾要他趕緊準備。去柏林的命令已經(jīng)發(fā)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