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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戰(zhàn)爭風(fēng)云(1939-1941)在線閱讀 - 第三章

第三章

    羅達(dá)嫁給海軍軍官這么多年,卻始終不習(xí)慣于整理行裝和搬家。她干起來倒很在行,開列長長的名單,記起各種瑣事,半夜里醒來匆匆記下筆記,不過她也會一下子變成潑婦,從黎明到深夜,屋里到處可以聽到她忿怒的聲音。帕格整天呆在海軍情報部里,拚命研究德國,連飯都在陸海軍俱樂部里吃。然而,盡管日子緊迫,羅達(dá)卻辦得頭頭是道:貯藏好家具,鎖上屋子準(zhǔn)備出租,付清欠賬,收拾好她自己的衣服和帕格那只裝便服和軍服的沉重大衣箱,還把梅德琳送到自己meimei家里。

    大郵船彎彎的黑色船尾高矗在河邊石子路上,船尾上橫寫著“不來梅”幾個金色大字。金字上面,迎著赫德森河上吹來的涼爽而帶有魚腥臭的微風(fēng),一面極大的紅旗在飄揚,露出中央白圈里一個黑色大a字。

    “老天爺,這一切都實有其事?!泵返铝諒某鲎馄嚦鰜淼臅r候跟華倫說。

    “什么實有其事?”華倫問。

    “哦,關(guān)于希特勒的一切。納粹、‘元首萬歲’、焚書——在報上讀到這一切,總覺得那么可笑、那么瘋狂,簡直難以相信是真的??墒乔?,a字就在那里呢?!?/br>
    維克多-亨利抬頭瞟了一眼納粹國旗,整個臉兒都皺蹙成一團(tuán)。羅達(dá)在興致勃勃地吩咐腳夫搬運行李。“裝運這只桶還必須得到特別許可。希望我們的德語沒有白學(xué)。你們跟我們一起上船去看看吧?!?/br>
    他們坐在鑲有陰暗的雕花護(hù)墻板的頭等艙房里,在一大堆手提箱和衣箱中間凄凄涼涼地說著閑話,后來坐立不安的羅達(dá)忽然跳起身來,拉著華倫一起到郵船的甲板上散步去了。梅德琳趁機(jī)告訴她父親說她不想繼續(xù)念大學(xué)了。跟她呆板的姨母和更呆板的姨父以及兩個孿生表弟一起生活兩年,她說,是她怎么也受不了的。

    “那你打算干什么呢?念了兩年大學(xué),老有好幾門課不及格,”維克多-亨利說?!澳憧偛荒苷焯芍磿r裝雜志一直到出嫁吧?!?/br>
    “我要找個職業(yè)。我可以工作。我對學(xué)校膩煩透了。我討厭讀書。我一向?qū)ψx書不感興趣。我不象您,也不象華倫。我揣摩我倒更象拜倫。我拿我自己也沒有辦法?!?/br>
    “我也一向不喜歡讀書,”亨利回答說?!罢l也不喜歡讀書。你只是做你應(yīng)該做的工作,而且應(yīng)該把它做好?!?/br>
    女兒筆直地坐在大圈椅的邊沿上,露出最討人喜歡的微笑?!扒笄竽?!先讓我休學(xué)一年吧,我保證我干得了。紐約的無線電中心有不少工作給年輕姑娘做。我要是干不了,就一定老老實實回大學(xué)去念書——”

    “什么!紐約?才十九歲,就獨自個兒到紐約去?你瘋啦?”

    “就光今年夏天,讓我試試吧。”

    “不成。你得跟奧古斯塔姨母一起到新港去,照已經(jīng)安排好的那樣。你不是一向很喜歡新港嗎?”

    “去一個星期,當(dāng)然很好。住一個夏天,那就叫人膩煩死了?!?/br>
    “你還是去吧。從秋天開始,我要你按時寫信給我,報告你大學(xué)里的學(xué)業(yè)成績?!?/br>
    梅德琳往圈椅上一靠,從基普-托萊佛送來的滿滿一籃新鮮水果里挑了只蘋果,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她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前面,偶爾恨恨地瞪了她父親一眼,一聲不響地啃著蘋果,一直到她母親和哥哥回來。帕格拿了本談德國煉鋼業(yè)的書看著,盡量不去理會她的眼色。他并不喜歡在這樣情況下跟他女兒分別,不過她提出的要求他簡直無法想象。

    “不來梅號”中午開船。華倫和梅德琳剛離開碼頭,樂隊就奏起一支歡樂的德國圓舞曲。他們坐出租汽車進(jìn)城,一路上彼此很少說話。亨利的沉默寡言給全家樹立了榜樣;孩子們只是在小時候打打鬧鬧,說說笑笑,成年以后就各走各的生活道路,很少彼此談?wù)撊绾紊睢HA倫送梅德琳到無線電城下車,并不問她在那兒打算干什么。他們約好一起吃晚飯,看一場戲,然后乘午夜的火車回華盛頓。

    梅德琳走進(jìn)美國rca無線電公司大廈,在極大的休息室里東張西望,呆呆地看著繪在墻上和天花板上的迪亞戈-里維拉1壁畫。后來她又溜達(dá)到一排全國廣播公司藝術(shù)人員和職工的專用電梯附近。她發(fā)現(xiàn)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大多不向那個穿制服的看門人出示證件,只是沖他微笑著,揮揮手,或者匆匆穿過用繩子攔成的入口。她也急匆匆地溜了進(jìn)去,努力裝出一副象是二十五歲而且是內(nèi)部職工的樣子。看門人斜盯了她一眼,伸出一只手想攔住她。她卻一個箭步躥進(jìn)了一座擠滿了人的電梯。

    1迪亞戈-里維拉(1886-1957),墨西哥著名壁畫家。

    她在廣播公司內(nèi)室里閑逛了一個鐘頭,欣賞著厚厚的咖啡色地毯、高大的黑色圓柱、一車車從她身邊經(jīng)過的燈光和廣播設(shè)備、廣播室外面耀眼的紅燈、從各個門口匆忙地進(jìn)進(jìn)出出的美麗姑娘和漂亮青年。她走到人事處門口站了很久,從兩扇敞開的大門外面往里窺探,就象一個小孩子在看一個擺滿糖果的柜臺似的。她終于離開了,把一天的時間消磨在百貨商店里。

    再說華倫,出租汽車把他送到市中心,在侖柏曼耶飯店和一個三十左右的美貌女人相會。她長著兩只憂郁的大眼睛,一頭淡黃色秀發(fā),講起小說、繪畫、音樂來繪聲繪色,熱情洋溢,但華倫對這類題目并不太感興趣。他在學(xué)校里的主修課是歷史和科學(xué)。他們很早吃完午飯,就在旅館房間里消磨時光,他對這倒是比較感興趣。

    他跟他meimei一起吃晚飯的時候,梅德琳從他放在桌上的煙盒里取了支香煙,點了火,不太在行地抽起來。她那種倔強(qiáng)的、自滿的、有點惹人愛憐的神氣引得華倫哈哈笑起來。

    “貓不在了,嘿!”他說。

    “哦,我抽煙抽了好幾年啦,”梅德琳說。

    郵船拉了三聲汽笛,碼頭上的橋架從艙口抽走,樂隊在下面奏起美國國歌。羅達(dá)一下子沖動起來,馬上轉(zhuǎn)向她丈夫,露出甜蜜的笑容——這樣的笑容他有好幾個星期沒有在她臉上看到了——用兩臂摟住他脖子、微張著嘴熱烈地吻著他。

    “?。≡蹅儎由砝?,帕格,是不是?到德國去。簡直是咱們的第二個蜜月!嗯!”一直忙于收拾行裝、憋著一肚子氣的妻子竟主動向他獻(xiàn)起殷勤來,使用情專一的帕格象收到生日禮物似的,喜出望外。這是個好兆頭,看來不僅在船上那幾天,而且可能在僑居柏林的整個時期,他們都能過得幸福。他緊緊地把她抱在懷里。

    “嘿!”羅達(dá)掙脫了,吵嗄地一笑,兩眼放出光采?!皠e這么猴急,小伙子。我想喝一杯,光是想喝一杯,我也不管太陽過了帆桁梢沒有。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香檳雞尾酒,也許兩杯,也許三杯。”

    “沒問題。咱們就在這兒喝吧。我去要一瓶來。”

    “不成,帕格。這次橫渡大西洋將是一次愉快的長途航行。咱們到酒吧間喝去吧。”

    郵船正離開船塢,嗚嗚地連聲拉著汽笛的拖輪把船轉(zhuǎn)向南方,腳底下的甲板開始震動。一群面帶倦容的快樂的旅客已經(jīng)擠滿酒吧間,發(fā)出亂哄哄的鬧聲。

    “我還以為大家都患了戰(zhàn)爭恐懼病呢,”羅達(dá)說“這兒好象沒有一個人擔(dān)憂?!?/br>
    他們在柜臺旁邊找到兩只空凳。羅達(dá)舉起一杯香檳雞尾酒,問道:“嗯,祝誰健康?”

    “孩子們,”帕格說。

    “好的。咱們被棄的雛鳥。好吧,祝孩子們健康,”羅達(dá)一邊喝香檳,一邊興致勃勃地談?wù)摗安粊砻诽枴鄙现v究的設(shè)備。她說,在目前這種日子乘德國輪船旅行,使她覺得自己很富于冒險精神?!芭粮瘢憧催@個酒吧間里真會有納粹分子嗎?”她天真地問。

    坐在羅達(dá)旁邊那個紅臉的胖子瞟了羅達(dá)一眼。他戴了一頂飾著羽毛的綠帽子,拿了把啤酒壺喝酒。

    “咱們到甲板上散會兒步吧,”帕格說“瞧瞧自由女神像去。”

    “不,先生。我還要喝一杯。我早就瞧過自由女神像啦?!?/br>
    帕格果斷地微微擺動一下拇指,羅達(dá)就離開了凳子。只要一接觸到他的海軍工作,帕格就能把她當(dāng)作甲板水手看待。他替她開了門,一陣風(fēng)撲面吹來,他們迎著風(fēng)走到船尾,看見海鷗在上空盤旋鳴叫,旅客們麇集在欄桿邊,觀看曼哈頓島上的建筑物在棕色的霧氣中掠過。

    帕格靠在一處左右無人的欄桿上,悄悄地說:“瞧,除非象現(xiàn)在這樣在露天,你可以斷定咱們在旅途上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被記錄下來,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在酒吧間,在飯桌上,或者甚至在我們的艙房里。你可曾想到這一點嗎?”

    “嗯,想倒是想過,可是——甚至在我們的艙房里!真的嗎?”帕格點點頭。

    羅達(dá)沉吟不語,接著嗤的一笑。“你是說——你不是說日日夜夜吧,帕格?從不間斷?”

    “這是工作要求。他們要是不這樣做,未免太馬虎了。而德國人辦事是從來不馬虎的?!彼X得好笑,微微把嘴一噘?!澳敲春茫壬?,在這船上,你就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吧,我能說的就是這么句話了?!?/br>
    “在柏林,也不會有什么不同?!?/br>
    “咱們難道不能有自己的住宅?”他聳了聳肩?!盎照f過,你要習(xí)以為常,別老擱在心上。我是說從此咱們不再有秘密可言。你就象一條放在玻璃瓶里的魚,一點不錯。話說回來,自己說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怎么能不擱在心上呢!”

    “說真的!”她臉上露出一種奇特的表情,半帶懊惱半帶興奮。“我真不知道自己事先怎么沒想到這一點。嗯!他們說,愛情自有辦法,不過——哦,去它的吧!真的它不見得就那么重要,對不對?現(xiàn)在我可以再去喝一杯嗎?”

    晚飯前不久,從艙房的下面門縫里塞進(jìn)一張雕版印的請?zhí)?,邀請他們同船長共進(jìn)晚餐。他們就帕格穿不穿軍裝的問題討論了一番,最后決定不穿。這個決定后來證明是正確的。桌上,有一個跟維克多-亨利一樣矮、一樣沉默的德國潛艇軍官,也穿一套棕色便服。船長是個呆板的人,穿一套鑲著金鈕扣的藍(lán)制服,挺著個大肚子,用講得慢慢的英語或者很清晰的德語笨拙地跟女客們開玩笑,他的兩只藍(lán)眼睛在那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胖臉上閃閃發(fā)光。他不時輕輕彈一下指頭,就有個穿得很齊整的管事一步躥到他身邊。船長簡短地吩咐他幾句話,那管事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匆匆離開,向侍者們做著手勢,他的長禮服的下擺不住地扇動著。食物非常豐富,味道也極好;花瓶里白色和紫色的蘭花也非常悅目。酒的品種之多引起帕格的憂慮,因為羅達(dá)一興奮,就會喝醉??墒撬缘媒蚪蛴形?,喝酒很有節(jié)制,用流利的德國話跟船長說說笑笑,引得他十分開心。

    潛艇軍官的妻子坐在亨利左邊,她是一個金發(fā)女人,穿一身領(lǐng)口開得很低的綠色薄紗衣裳,露出相當(dāng)一部分奶油色大rufang,帕格問她是不是拍過電影,她先是吃一驚,隨即溫柔地笑起來。他右邊坐著一個矮小的英國姑娘,穿一身灰色蘇格蘭呢衣服,她是埃里斯特-塔茨伯利的女兒。塔茨伯利是桌上唯一真正有名的人物,他是英國的電臺廣播員和通訊員,身高六英尺二,大肚子,金魚眼,粗眉毛,有一個露出青筋的大鼻子,戴一副厚眼鏡,說話聲音宏亮,吃東西胃口極大。他哈哈笑著來到飯桌上,誰跟他說什么他所了都哈哈大笑,他自己不管說了什么也哈哈大笑。他長得非常丑,他的衣著一點也沒減輕他的丑容:一身鐵銹色的細(xì)毛衣服,一件花格子襯衫,一個綠色大蝴蝶領(lǐng)結(jié)。他只抽香煙,香煙夾在他的香腸似的胖指頭中間顯得非常小;象他這樣的人應(yīng)該抽煙斗或者黑色長雪茄,但他手里總是夾著一支香煙,除非是他忙著使刀叉的時候。

    大家盡管勉強(qiáng)地說說笑笑,這頓飯依舊吃得很別扭。沒有一個人提到政治、戰(zhàn)爭或者納粹。連書籍和戲劇都是危險的話題。在很長的沉默中,只聽得逐波前進(jìn)的郵船發(fā)出軋軋的呻喚。維克多-亨利和那個潛艇軍官彼此打量了幾眼,卻沒有交談。帕格有一兩次想逗引坐在他右邊的塔茨伯利的女兒說話,只引起她一個靦腆的微笑。吃甜食的時候,他從金發(fā)女人那里扭過頭去——那個德國女人不住地夸他蹩腳的德國話說得好——向那英國姑娘作另一次努力?!拔掖δ请x開學(xué)校去度假?”

    “嗯,我恐怕永遠(yuǎn)離開學(xué)校了。我二十八啦?!?/br>
    “真的嗎?嘿!對不起。我還以為您跟我女兒念差不多年級呢。她十九歲?!彼牟呐畠簺]吭聲,所以他又繼續(xù)說下去。“我希望您把我的愚蠢看作恭維。女人不是喜歡人家說她年輕嗎?”

    “哦,好些人都犯了這個錯誤,中校。大概是因為跟我父親一起旅行的緣故吧。他眼睛不怎么好。我在幫他工作。”

    “那一定很有趣。”

    “也得看題材?,F(xiàn)在這日子,倒有點象放一張破唱片。老是講:這個小癟三會動手呢,還是不會動手?”

    她呷了口酒。亨利中校不由得目瞪口呆。“小癟三”當(dāng)然指查理-卓別林1,不言而喻是影射希特勒。她的意思是說,塔茨伯利目前廣播的一個主題是講希特勒會不會發(fā)動戰(zhàn)爭。她不動聲色,不變聲調(diào),用一個德國人聽不懂的隱語,卻在“不來梅號”船長的宴席上不僅觸及了大家禁忌的話題,而且對這個德國獨裁者表示了無比的輕蔑。

    1查理-卓別林(1889年生),美國著名電影演員,在三十年代末曾主演諷刺希特勒的影片大獨裁者。

    帕格-亨利度過了第二次蜜月中幸福的一夜,第二天清早出來到?jīng)隹斓?、陽光燦爛的甲板上,看見已有六、七個早起的旅客在那里散步了。他估計走五圈約有一英里,他打算走十五圈到二十圈。他繞過船頭轉(zhuǎn)向左舷的時候,看見塔茨伯利姑娘從長長的甲板遠(yuǎn)處向他走來,擺動兩只胳膊,扭著屁股。她仍穿那套灰衣服。“早上好。”他們彼此點頭微笑,擦身而過,后來走到船的另一邊時,又重復(fù)了同樣的禮儀。第三次相遇時,他就轉(zhuǎn)過身來,跟她說:“咱們一起走吧?!?/br>
    “哦,謝謝您,好極了。我覺得自己那么傻,在四十英尺以外就準(zhǔn)備微笑?!?/br>
    “您父親不喜歡在早飯前散步?”

    “他討厭一切運動。他強(qiáng)壯得象頭牛,干什么對他都不起作用。不過可憐的韜基最近患了痛風(fēng)。這是他最大的一塊心病?!?/br>
    “韜基1?”

    1韜基在英文里有“碎嘴子”的意思。

    帕米拉-塔茨伯利笑了?!八虚g的名字是韜爾考特。從學(xué)生時代起他的朋友們就管他叫韜基。”她走得相當(dāng)快?,F(xiàn)在她穿的是平底鞋,看上去非常矮。她抬頭瞟了他一眼?!爸行?,您的太太呢?也不喜歡散步嗎?”

    “她喜歡睡懶覺。只要有汽車或者叫得到出租汽車,她甚至不肯步行到街角上的鋪子里去買東西。嗯,您父親到底怎么個看法?這個小癟三會動手嗎?”

    她笑了,眼里放出異彩,顯然因為他還記得這句話而感到高興?!八笱圆粦M地說來說去,不外乎這個意思:時間將會說明一切?!?/br>
    “您的看法呢?”

    “我?我只是把他的看法用打字機(jī)打出來。用一架特制的打字機(jī),字母特別大。”三個衣服剪裁得很入時的德國婦女氣喘吁吁地從他們身旁走過,帕米拉朝她們做了個手勢?!俺怂齻兊拇眯?,我心里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您父親是不是剛出版了一本書?我記得好象看到過評論。”

    “是的。說真的,那不過把他的廣播稿剪剪貼貼?!?/br>
    “我很想看看。作家們使我敬畏。我自己寫起東西來,一個字一個字感到非常吃力?!?/br>
    “我在船上的圖書室里看到一本。是他派我去查閱的,”她說著,咧嘴一笑。帕格不禁想起,梅德琳發(fā)現(xiàn)他自高自大或者矯揉造作的時候,也是這樣笑的。他很希望華倫能夠遇到這個姑娘或者一個跟她相似的姑娘。昨天晚上有那個話匣子——那個半裸的、胸脯飽滿的金發(fā)女人在旁邊,他沒怎么注意這個姑娘。可是這會兒,尤其在海上清晨的新鮮空氣影響下,他覺得她有一張英國貴夫人的臉,一張蓋斯保羅1或者羅南2筆下的瓜子臉:薄薄的嘴唇,隔得很開的富于表情的灰綠色眼睛,筆直的漂亮鼻梁,濃密的棕色頭發(fā)。她臉上和手上的皮膚象珍珠一樣光滑。跟華倫正是一對,又美麗又機(jī)靈。

    1羅南(1734-1802),英國著名人像畫家。

    2蓋斯保羅(1727-1788),英國著名人像畫家。

    “您還散步嗎?我不走了,”她說,在一個房間的雙扇門邊停住腳步?!昂嗬行?,您真要看他的書,最好把書挾在胳肢窩底下,他一下子就會愛上您。這還會使他旅途感到愉快?!?/br>
    “他還在乎這個?怎么,他已經(jīng)很有名了?!?/br>
    “他很在乎。天哪,他們這幫人可在乎呢?!彼孔镜匚⑽⒁粩[手,進(jìn)房去了。

    帕格獨自吃完早飯,就到圖書室去。室內(nèi)除一個孩子氣的管理人外,還沒有人。書架上有不少寫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德文書。帕格看中一本名叫潛艇:1914-18的書,就坐在皮圈椅里翻到論美國驅(qū)逐艦的戰(zhàn)略那部分細(xì)細(xì)看起來。不久他聽到了鋼筆的沙沙聲。在一張他幾乎伸手可及的小書桌邊,坐著那位德國潛艇軍官,低下他刺猬似的腦袋正寫著什么。帕格沒看見他進(jìn)來。

    格羅克微微一笑,用鋼筆指著那本談潛艇的書說:“在回憶往事嗎?”

    “嗯,我當(dāng)時在驅(qū)逐艦上。”

    “我呢,在水底下。也許咱們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相逢了。”格羅克講英語時略略帶點德國口音,但并不難聽。

    “很可能?!?/br>
    帕格把那本談潛艇的書放回到書架上,取下塔茨伯利寫的書。格羅克說:“咱們在晚飯前一起喝一杯,彼此交換一下對一九一八年大西洋的看法,好不好?”

    “好極了?!?/br>
    帕格想坐到甲板上的椅子里看一會兒塔茨伯利的書,然后下去工作。他帶來一些關(guān)于德國的工業(yè)、政治和歷史的書,都是又厚又重,他打算在赴任的路上把它們?nèi)靠赐辍G閳笫謨灾惖耐嫠噧寒?dāng)然很不錯,不過他喜歡自己鉆研,在使人寒心的大厚本里尋找更多的細(xì)節(jié)。書上記載的東西多得驚人,可惜經(jīng)常缺少銳利而仔細(xì)的眼睛。

    船頭上波濤洶涌,白色的浪花在陽光燦爛的藍(lán)色海面上形成一個v字?!安粊砻诽枴毕笠恢粦?zhàn)艦似的乘風(fēng)破浪前進(jìn)。帕格抬頭瞧了瞧從煙囪里冒出來的淡煙,又望了望大海,估計刮的是西北風(fēng);風(fēng)速大約十五海里,船速十八海里,港口處四級風(fēng)浪,前方遠(yuǎn)處積雨云下面有雨和暴風(fēng)。他不由得懷念起海上生活來。他離開海洋已經(jīng)四年了,不當(dāng)指揮官已經(jīng)十一年了!他站在船頭上的欄桿旁邊,靠著一根吊救生艇的柱子,深深吸了幾口海上的空氣。兩對中年夫婦從他身邊走過,一望而知是猶太人,都穿著講究的運動服,一邊走一邊興高采烈地談著話。他們轉(zhuǎn)過甲板上的船室就不見了。他正望著他們的背影,忽聽得塔茨伯利洪鐘般的聲音:“哈羅,中校。我聽說你天一亮就帶著我的帕姆1一起散步了?!?/br>
    1帕米拉的昵稱。

    “哈羅。你看見剛才走過的四個人嗎?”

    “看見了。不用說是猶太人。喂,那是我的書嗎?多么叫人感動。你看了多少啦?”

    “我剛剛從圖書室借來?!?/br>
    塔茨伯利的小胡子憂郁地耷拉下來?!霸趺矗〔皇悄阕约嘿I的?去他媽的所有的圖書館。這樣你看了書,我連一個子兒也拿不到?!彼魂嚧笮Γ岩恢淮┚G襪子的腳擱在欄桿上。他身穿一套寬大的椒鹽色高爾夫球衣,戴一頂綠色蘇格蘭帽?!斑@是本壞書,實際上是種冒牌貨。可是在你們國家里銷路很好,對我來說算是交了好運。要是你在過去兩年內(nèi)沒有在收音機(jī)里聽過我的胡說八道,那么你可以在書里看到一些有趣的章節(jié)。是歷史的腳注。我那篇關(guān)于希特勒進(jìn)入維也納的報道確實不算太壞。咱們生活在什么樣的時代啊,中校。”

    他談起德國占領(lǐng)奧地利的情況,聽去就象在廣播:口氣斬釘截鐵,消息靈通,對民主國家的政客表示無比輕蔑,興致勃勃地談著不吉的預(yù)兆。塔茨伯利獨到的見解是世界可能發(fā)生大火,不過那場面也可能非常壯觀。“你能想象我們讓他贏得的勝利有多荒誕、多可怕嗎,親愛的朋友?我都看見了。簡直是普魯塔克1筆下的人物!一個什么也不是的小人物,沒受過什么教育,出身低微——二十歲時是一個被刷下來的學(xué)生,一個流浪漢,一個不走運的人——在維也納一家小客棧里當(dāng)了五年骯臟、襤褸的癟三——這些你都知道嗎?亨利?你可知道有五年時間,這位元首一直是你們所謂的波威利街2上的癟三,跟一伙同病相憐的可憐蟲一起擠在一個又臟又小的房間里,在救濟(jì)窮人的施粥所里喝稀湯,而且并不是因為經(jīng)濟(jì)蕭條——維也納當(dāng)時繁榮得很——而是因為他這人既懶惰又沒本領(lǐng),富于幻想,和現(xiàn)實格格不入!說他當(dāng)過油漆匠的故事都是杜撰出來的。他賣過幾張手工畫的明信片,但一直到二十六歲,他始終是一個在馬路上閑逛的癟三。后來在德國軍隊里當(dāng)了四年兵,升為下士,當(dāng)過聽差,這種工作甚至對于文化程度極低的人來說也是下賤的。到了三十歲,他窮困潦倒,失了業(yè),用煤氣自殺,躺在一個陸軍醫(yī)院里。這就是元首的身世。

    1紐約市的一條小街,以出租小客棧聞名。

    2普魯塔克(46-120),希臘著名傳記作家。

    “后來——”他正講得起勁,象在廣播似的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郵船的汽笛突然響了,淹沒了塔茨伯利的聲音。他似乎一怔,隨即笑起來,接下去說:“后來又怎么樣了呢?嗯,就是這個丑陋、病弱、粗野、頑固、愚昧、半瘋的可憐蟲,忽然從醫(yī)院的病床上跳出來,十年工夫在急于恢復(fù)元氣的德國爬到了元首的高位。他還是一個外國人,亨利!一個奧地利人。他們?yōu)榱俗屗d登堡1競選,不得不為他假造了公民身份證件。我呢,可親眼看著他發(fā)跡,從維也納的街道賣明信片挨餓一直到成為哈普斯堡和霍恩佐倫兩個王族的唯一王位繼承人。維克多-亨利微微一笑。塔茨伯利本來圓瞪著眼睛,心情激動,這時也不由得哈哈笑起來?!肮?,哈,哈!我揣摩只要仔細(xì)一想,就會覺得這件事相當(dāng)可笑。不過這種荒誕不經(jīng)的怪事恰恰是我們這個時代占中心地位的重要事實?!?/br>
    其實亨利是笑塔茨伯利這番滔滔不絕的議論沒有什么新東西,大部分在他的書里都有了,而且?guī)缀跏侵鹱种鹁?。“嗯,還是那句老話:及時縫一針,可以省掉九針,”他說。“你那班政客要早下手,本來可以輕而易舉地把這個不可思議的小雜種干掉的,可是他們不動手?,F(xiàn)在他們可遇到難題了。順便問一句,你要去哪?也去柏林嗎?”

    1興登堡(1847-1934),當(dāng)時的德國總統(tǒng)。

    塔沃伯利點點頭?!拔覀冊诎亓值哪俏焕闲趾鋈辉谶@個緊要關(guān)頭患起前列腺炎來了。哈-哈!戈培爾博士說我可以去接替他的職位,非常意外!從慕尼黑開始,我一直是第三帝國中‘不受歡迎的人’。毫無疑問,要不了幾個星期我會被他們一腳踢出來的。出于某種原因,德國人這個月對英國人特別友好。也許是在他們吞并波蘭的時候要我們袖手旁觀。我們當(dāng)然會袖手旁觀的,一定會的!保守黨人都是彬彬有禮的蛆蟲。洛伊德-喬治管他們叫貴族耗子。除了丘吉爾,他不跟他們一伙?!?/br>
    這位美國中校和德國潛艇軍官每天晚飯前總要在酒吧間碰頭,這已成為他們的習(xí)慣。亨利琢磨,從格羅克身上弄情報是他份內(nèi)的工作;對格羅克說來恐怕也是一樣。格羅克是個職業(yè)軍人,一個機(jī)械工程專家,也是個真正的海員。他談起新式潛艇的機(jī)械設(shè)備來毫無顧忌,甚至公開承認(rèn)在對付魚雷上的某些難題。關(guān)于這個題目亨利是內(nèi)行,雖然他在討論的時候非常小心謹(jǐn)慎。格羅克對待政客的態(tài)度是既討厭又看不起,在這方面他倒很象一個美國海軍人員。每逢談到納粹的時候,他臉上總露出譏諷的神色,而且說話也肆無忌憚,如遇他妻子在旁,就會向他送來警告的眼色。

    一天晚上,埃里斯特-塔茨伯利和亨利-帕格同坐在大廳的長榻上看跳舞,他忽然對帕格說:“你好象跟德國人交上朋友了?!?/br>
    “我們是談?wù)?jīng)事。我揣摩格羅克不是個納粹分子?!?/br>
    “哦,這班潛艇人員在德國人里面算是不錯的?!?/br>
    “你好象不喜歡德國人?!?/br>
    “嗯,等你在德國呆一個月之后,咱們再談這個問題吧。萬一我那時還沒被驅(qū)逐出境的話。”

    “當(dāng)然我并不怪你。過去他們給了你們不少痛苦?!?/br>
    “不比我們給他們的痛苦多。最后我們贏得了勝利,你知道。”他頓了頓,又接著說:“我們的坦克在亞眠突破敵人的陣線時,我的眼睛受了傷。我當(dāng)時指揮一個坦克營,中了毒氣??偟恼f來,付出這個代價是值得的。我們終于看到了德國人逃跑。這是很久以前的事啦?!?/br>
    這時候“不來梅號”的船長正在跟羅達(dá)跳舞。他的腿很長,跳起舞來一蹦一跳的,跟他肥胖的身軀很不相稱。羅達(dá)容光煥發(fā),很是開心。帕格見了也很高興。一連幾夜,她一直跟一個身材很高的青年軍官跳舞。那軍官屬于美麗的雄鷹類型,對女人畢恭畢敬地鞠躬,藍(lán)眼睛閃閃發(fā)光,而且跳舞時候把她摟得過于緊了點兒。帕格對這件事表示點意見,羅達(dá)馬上齜牙咧嘴地反唇相譏,怪他這次旅行整天把頭埋在書中,他聽了也就不吭聲了??偟恼f來,她一直很和藹可親,只要她始終保持這樣的態(tài)度,他也就滿意了。

    船長攙著她一起回來。帕米拉-塔茨伯利在跟一個美國大學(xué)生跳舞。那人跳起舞來高視闊步,象用連枷打谷似的不住地擺動身子。她沒精打采地跟著,累得夠受。她回來后,說道:“我得給自己找一根拐杖和一頭白色的假發(fā)才成。我只要一拒絕,他們就會哭喪著臉,顯出難受的樣子??墒俏艺娌粫?,至于那種水手舞——”

    音樂又響了。羅達(dá)的高個兒年輕軍官穿著非常整潔的軍服走過來。帕格馬上露出不快之色。船長注意到了,當(dāng)那個年輕軍官走近時,在很響的音樂聲中跟他說了五、六個字。那年輕人煞住腳步,往后退縮,一下子沖出大廳。帕格從此再也沒看見他。

    羅達(dá)笑瞇瞇地正要站起來,見那年輕德國人突然臨陣脫逃,感到莫名其妙。

    “跳舞嗎,羅達(dá)?”帕格站起身來。

    “什么?”她氣呼呼地說?!安唬x謝?!迸粮裣蛩牟媚锷斐鲆恢皇秩ァ!芭撩桌俊彼q豫一下?!澳惶治璋桑俊迸粮襦圻暌恍??!班?,誰也捉摸不透你們美國人?!?/br>
    她跳舞很笨拙,沒有經(jīng)驗。帕格喜歡她溫柔的態(tài)度,以及她踩著他的腳時露出的無可奈何的笑容?!澳粫娴猛纯斓模彼f。

    “我玩得很痛快。您認(rèn)為您還會回美國去嗎?”

    “要是父親被攆出德國——這看來是不可避免的——我揣摩我們會回美國去。怎么啦?”

    “我有個兒子,跟你差不多年紀(jì),工作成績很出色。他不象我,長得高大漂亮?!?/br>
    帕米拉做了個鬼臉。“一個海軍人員?不成。每個港口有一個姑娘?!?/br>
    最后一晚,船長再次請客。每個女賓席上都放著白蘭花,花下面是一個金白二色的粉盒。大家喝著香檳酒,最后話題轉(zhuǎn)到國際政治上。人人都同意這個看法:在現(xiàn)在這種日子和時代,用戰(zhàn)爭來解決糾紛是愚蠢的,只會帶來無謂的犧牲,尤其在英、法、德這樣先進(jìn)國家之間更是如此?!霸蹅兌际且患胰耍ㄋ械谋睔W人在內(nèi)“塔茨伯利說“兄弟鬩于墻,最為可悲?!?/br>
    船長高興地點著頭?!罢俏乙f的話。只要咱們能緊緊團(tuán)結(jié)起來,就不會再有戰(zhàn)爭。面對著這么強(qiáng)大的力量,布爾什維克決不敢動手。除了他們,誰還要戰(zhàn)爭?”飯廳里,人們都戴著紙帽,拋擲彩色紙帶。帕格注意到那四個猶太人坐在離他們不遠(yuǎn)的餐桌上,跟大家一樣興高采烈。笑容滿面的德國侍者照樣彬彬有禮地侍候他們。船長跟著亨利的目光望過去,他那嚴(yán)峻的胖臉?biāo)沙谙聛?,咧開嘴露出高人一等的笑容。

    “您瞧見了吧,中校?他們在‘不來梅號’上象其他人一樣受歡迎,受同樣的招待。在這個題目上大做文章完全是異想天開?!逼D(zhuǎn)向塔茨伯利“咱們說句知心話,你們記者對于事情的惡化是不是該負(fù)點兒責(zé)任?”

    “嗯,船長,”塔茨伯利說“記者總得找個題材,您知道。照那些不住在德國的人看來,你們政府有不少新玩藝兒,其中之一就是對猶太人的政策。因此這方面的新聞經(jīng)常出現(xiàn)?!?/br>
    “塔茨伯利說的不是沒有一點道理,”格羅克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插嘴說“現(xiàn)在一提到德國,外國人首先想到的總是猶太人。這方面的政策確實有問題。我已經(jīng)說過多少次了。這是一件事,其他類似的事還多得很?!彼D(zhuǎn)向亨利“然而,維克多,跟元首取得的成就相比,這些都變得無關(guān)緊要了。元首已經(jīng)使德國恢復(fù)了元氣。這是千真萬確的。人民都有了工作,人人有飯吃,有房住,而且大家都有了精神。光是希特勒對我們年青一代所作的貢獻(xiàn)就大得難以使人相信?!保ùL兩眼放光,使勁點著頭,不住地說:“對,對!”)“在魏瑪共和國時代,青年們干什么呢?他們上街鬧事,他們變成共產(chǎn)黨,他們吸毒,搞變態(tài)性愛,說來真是可怕?,F(xiàn)在呢,他們都在工作,受訓(xùn),或者為大家服務(wù),沒有例外。他們都很快樂!我部隊里的水兵也都很快樂。你簡直沒法想象在共和國時代海軍的士氣有多低落——我向你提個建議吧?!彼昧讼伦雷??!澳愕剿咕S納蒙臺潛艇基地來參觀一下我們的艦隊,你一定來!象你這樣的人,看了海軍基地或者船上的水兵,就會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它能打開你的眼界。你來不來?”

    亨利猶豫一下,沒有立刻回答。桌上的人大家都期待地望著他。如果接受這樣的邀請,美國政府也就有義務(wù)向駐華盛頓的德國海軍武官發(fā)出同樣的邀請。海軍部是否愿意跟納粹政府作這筆交易,彼此交換參觀潛艇基地呢?帕格可沒有這個權(quán)力作出決定。他得向華盛頓報告這個邀請,按照上面的指示辦事。他說:“我很希望能去。也許我們可以作出安排?!?/br>
    “答應(yīng)吧。把禮節(jié)撇在一邊!”格羅克說著,舉起兩只胳膊一揮“這是我對你發(fā)出的私人邀請,是兩個海員之間的私人交情。潛艇指揮部分到的預(yù)算小得可憐,我們的行動也就比較自由。你可以自由到我們這里參觀。我可以負(fù)責(zé)?!?/br>
    “這個邀請包括不包括我?”塔茨伯利說。

    格羅克沉吟一下,接著笑起來。“怎么不包括?來吧,塔茨伯利。英國人對我們了解得越深,草率地犯錯誤的可能性也就越小?!薄班牛@也許是締造和平的一個小小的重要步驟,”船長說“就在我的飯桌上達(dá)成協(xié)議!我覺得很榮幸。咱們都要多喝些香檳表示慶祝?!?/br>
    這樣,在“不來梅號”船長的飯桌上,大家一齊為和平干杯。當(dāng)時離午夜還有幾分鐘,大郵船已放慢速度,漸漸駛近燈火輝煌的納粹德國海岸。

    在明媚的陽光下“不來梅號”象火車似的在大河兩岸低低的綠色河灘中間緩緩前進(jìn)。帕格站在太陽甲板的欄桿邊,象過去一樣在航海之后看到了陸地覺得很高興。羅達(dá)卻是老毛病發(fā)作,在下面艙房里大發(fā)雷霆。每逢他倆一起旅行,羅達(dá)總得受收拾行李之苦。帕格收拾他自己的東西倒是個老手,可是羅達(dá)說,他放的東西她永遠(yuǎn)找不到。

    “哦,不錯,這個國家景致很美麗,”塔茨伯利溜達(dá)過來,開始談?wù)摼吧??!澳銓诓粊砻犯酆桶亓种g看到許多美麗的德國北方小城。建筑式樣都很象英國都鐸式。事實上,英、德兩國有很深的關(guān)系和許多相似之處。你當(dāng)然知道,德國皇帝威廉二世是維多利亞女王的外孫,我們王室有很長時間只講德語。然而總的說來,德國人對我們說來比愛斯基摩人還要陌生?!彼魂嚧笮Γ靡恢慌质殖渡弦粧?,接下去說:“一點不錯,亨利,德國人坐在這兒歐洲中心。這些使我們大傷腦筋的表兄弟,他們咝咝地響,嗚嗚地叫,有時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向四面八方溢出來。他們從這些可愛的小鎮(zhèn)、這些童話里的仙境、這能干凈漂亮的城市里涌出來——等你看到科隆,紐倫堡、慕尼黑、甚至柏林和漢堡以后,你就懂得我的意思了——我剛才說,他們從那些地方象汽泡似的冒出來,這些彬彬有禮的、藍(lán)眼睛的音樂愛好者,卻一下子都成了嗜血的劊子手。實在有點叫人毛骨悚然?,F(xiàn)在呢,出現(xiàn)了一個希特勒,又讓他們沸騰起來了。你們美國人也許得出一把更大的力,比上一次出的力要大得多。你知道我們已被他們弄得精疲力竭了,我們和法國人?!?/br>
    亨利注意到塔茨伯利每次談話,不管通過什么方式,話題總要落到美國跟德國打仗上面。

    “也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塔茨伯利。我們得對付日本人。他們正在宰割中國;他們又有第一流的戰(zhàn)艦,而且每月都在擴(kuò)建。要是他們把太平洋變成了日本內(nèi)湖,繼續(xù)干他們在亞洲大陸干的那一套,那么不出五十年,整個世界都要屬于他們的了?!彼牟麖男θ菘赊涞淖旖峭鲁錾囝^,說道:“黃禍?!?/br>
    “這是事實和數(shù)字的問題,”亨利說?!皻W洲一共有多少人口?一、二億?日本現(xiàn)在快要統(tǒng)治十億人口了。他們跟德國人一樣勤勞,有過之無不及。他們從紙糊的房子里出來,穿著綢制的和服,卻在一二十年內(nèi)打敗了俄國。他們才叫可怕。跟我們在亞洲面臨的局勢相比,希特勒干的這套玩藝兒在我看來就好象小貓小狗在后院里打架?!?/br>
    塔茨伯利盯著他,不自然地點了點頭?!翱赡苣惆训聡斯烙嬤^低了。”

    “也許你把他們估計過高了。他們占領(lǐng)萊茵河流域的時候,你們和法國人干嗎不干涉呢?他們違反了條約。你們本來可以在那時候動手,把希特勒絞死,可以象沖進(jìn)女學(xué)生宿舍那樣不費吹灰之力。”

    “啊,這是事后的聰明,”塔茨伯利說“別要求我為我們的政客們辯護(hù)。那是一次徹底的失敗,完全喪失了理智和頭腦。我在一九三六年說的、寫的,完全跟你現(xiàn)在說的一樣。在慕尼黑我差點兒自殺。我把整個情況都詳細(xì)報道了。捷克斯洛伐克!有一連串堅強(qiáng)的碉堡,一直插進(jìn)德國的心臟。有五十個第一流的師,準(zhǔn)備大顯身手。它還是世界第二大兵工廠。蘇聯(lián),甚至法國,最后都準(zhǔn)備起來作戰(zhàn)了。這一切,都發(fā)生在短短六個月之前!但是一個英國人,一個英國人,從歐洲爬到希特勒跟前,把捷克送給了他!”塔茨伯利機(jī)械地笑著,抽了口被微風(fēng)吹成鋸齒形的香煙?!拔也恢?。也許民主制度不適應(yīng)這個工業(yè)化時代。如果要它存在下去,我認(rèn)為非美國人出場不可?!?/br>
    “為什么?為什么你老要這樣說?從表面看,你們和法國人仍比德國人占很大優(yōu)勢。你難道看不出來?人力、火力、鋼、油、煤、工業(yè)設(shè)備,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這樣。他們的空軍暫時領(lǐng)先,可是他們背后有蘇聯(lián)的威脅。當(dāng)然不象去年或者兩年前那樣容易,不過你們?nèi)杂蝎@勝的希望?!?/br>
    “啊,他們的領(lǐng)導(dǎo)力量強(qiáng)?!?/br>
    一只結(jié)實的手拍了下亨利的肩膀,一個帶著諷刺口氣的聲音說了聲:“希特勒萬歲!”歐斯特-格羅克穿一身又舊又皺的海軍制服站在那里,立得筆直、臉上的神情很嚴(yán)肅?!班?,先生們,咱們就要再見了。維克多,我要是在混亂中不能再見到你,以后怎么跟你聯(lián)系呢?大使館嗎?”

    “當(dāng)然啦。海軍武官辦公室?!?/br>
    “啊!”塔茨伯利說?!霸蹅円剿咕S納蒙臺去作一次小小的旅行!你居然沒有忘記,真叫人高興!”

    “我盡可能請你一起去?!备窳_克冷冷地說。他跟他們兩個握了手,鞠了一躬,卡嚓一聲并攏腳后跟,就離開了。

    “去跟帕米拉告別一下吧,”塔茨伯利說?!八诘紫抡硇欣睢!?/br>
    “我這就去?!迸粮窀俏煌ㄓ嵱浾咭黄鹱呦录装?,后者拄著根拐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拔液芟氚阉榻B給我的一個兒子?!?/br>
    “哦,你真這樣想?”塔茨伯利透過厚厚的眼鏡惡作劇似的瞟了他一眼?!拔揖婺?,她可不好對付呢?!?/br>
    “是嗎?怎么,我從來沒見過比她更溫柔、更討人喜歡的姑娘了?!?/br>
    “那是平靜的水面,”塔茨伯利說。“我警告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