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颯的雙手被繩子綁在身后，跪坐在地上，微微起伏的地面硌得她的膝蓋隱隱生疼。

    這是一座巨大的天然洞xue，里面的通道盤根錯雜，就像是一座天然的迷宮。這間稍稍寬敞，置放著幾張鋪著棉絮棉被的石床和石凳石桌的洞xue，似乎是那位妖怪頭領(lǐng)的寢宮，其他妖物都不知道哪里去了，竟然只剩下兩人就這么對視著。

    妖怪頭領(lǐng)高高在上地坐在石質(zhì)王座上，將楊颯從頭到腳細(xì)細(xì)打量，黝黑的眸子里似乎略有所思。楊颯被他看得極不自在，卻也不覺得害怕，問道：“你在看什么？我臉上有臟東西嗎？”

    妖怪頭領(lǐng)唇角浮起一絲冰冷的笑意，道：“你想怎么死？”

    楊颯一驚，一時間竟然沒有反應(yīng)過來：“你你說什么？”

    “我問你，想怎么個死法？”妖怪頭領(lǐng)重復(fù)道。

    “我為什么要死？”楊颯臉色刷得變得慘白“我什么都沒有做，你憑什么殺我？”

    “憑什么？”妖怪頭領(lǐng)突然笑了起來，聲音如洪鐘，震得整個洞xue微微顫抖，異常豪壯。只是在這笑聲中，似乎還有一絲悲涼。倏地，他止住笑聲，臉色一沉，道“就憑你們?nèi)祟愂稚险礉M了所有生靈的鮮血！就憑你們對我們所犯下的所有罪孽！即使是讓你死一萬次，也不夠！”

    他眼睛里所透出的強(qiáng)烈恨意讓楊颯全身一震，不禁膽寒，卻啞口無言，無力反駁，只能低下頭去，沉默不語。

    “說！”妖怪頭領(lǐng)厲聲喝道“你想怎么死？”

    “我”楊颯當(dāng)然是不想死的，只得道“弱rou強(qiáng)食，難道不是世界萬物生存法則么？人要吃動物才能活下去，就像狼要吃羊，老虎要吃兔子，是一樣的道理?！?/br>
    “如果只是吃我們，我們絕對不會有意見?！毖诸^領(lǐng)站起身，走到楊颯面前，眼睛里滿是仇恨“但是你們對我們所做的，早已經(jīng)超出了為了生存而獵食的范圍。你們對我們做的，是虐殺！”聽到“虐殺”兩個字，楊颯的心臟都仿佛停止了跳動，為了緩解壓力而將寵物當(dāng)作出氣筒，甚至用高跟鞋將它們活活踩死的事情，如今已屢見不鮮，每天的生物實(shí)驗(yàn)和醫(yī)療實(shí)驗(yàn)中，都有無數(shù)無辜的動物被活生生地注入病毒，感染各種疾病，悲慘地死去。人類對動物所做的一切，殘酷得讓人不敢面對。也難怪那個叫小丁的小妖怪如此害怕人類了，在他的眼中，人類必然比魔鬼還要兇殘吧？

    “放心?！毖诸^領(lǐng)見她滿臉的震驚與恐懼，不禁露出一道不屑的笑容，俯下身子，湊在她耳邊說“我們妖怪絕對不會像人類那般殘忍的，我們不會把你開膛破肚，也不會將你凌遲，水刑與火刑，你任選其一！”

    殘忍這兩個字安在人類頭上也許是最合適的吧，從第一只人猿變成人的那一刻開始，戰(zhàn)爭與殺戮就在歷史上無止盡地蔓延。人們不僅互相殘殺，還制作出各種各樣殘酷得令人發(fā)指的刑法來對付同類，這樣的罪孽，又有哪一種動物比得上？

    人類，連自己，都從來不放過！

    也許她真的是罪孽深重

    “如果你不能做出選擇，就只好我來替你選了?！毖诸^領(lǐng)的長發(fā)隨著不知道從哪里吹來的風(fēng)一波一波蕩漾起伏著，臉上滿是鄙夷“女人都很看中自己的容貌，火燒之后必然皮焦rou爛，形同木炭，毫無美感可言，不如就用水刑？”

    “不?！睏铒S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抬起頭，眸子里滿是堅定的神色“我不能死?！?/br>
    “怎么？現(xiàn)在想求饒？”妖怪頭領(lǐng)哈哈大笑“你以為你們?nèi)祟惖淖锸强梢员火埶〉膯幔俊?/br>
    “與罪孽無關(guān)?！睏铒S坐正了身子，用冷靜沉穩(wěn)的語氣道“我現(xiàn)在還不能死，沒有找到尸毒并將它妥善處理，這座森林便會成為阿鼻地獄！”

    妖怪頭領(lǐng)眉頭一皺，道：“你說什么？”

    “我能夠感覺到，天嬰蠱的尸毒就在這座森林里?！睏铒S望著他，神色異常平靜，不見一點(diǎn)慌亂和害怕“即使是妖怪，也不一定能抵擋它的毒，何況你的部下都是些修行淺薄的小妖怪?！?/br>
    妖怪臉色一變，往后退了一步，用一種驚疑的目光打量面前這個人類女孩，緩緩地道：“你到底是誰？”

    “我只不過是個人類罷了?！睏铒S用極平靜的語氣道“只不過是個會養(yǎng)蠱的人類?！?/br>
    “蠱？”妖怪頭領(lǐng)似乎聽說過這個來自西南苗疆的神秘法術(shù)，眼睛里露出一道冷冽的光“你說的是實(shí)話？”

    “我沒有騙你的必要?！睏铒S嘆了口氣“要不然誰愿意到這種地方來？這座森林叫做‘不歸’吧？我又不是有兩條命，沒理由跑來送死?！?/br>
    妖怪頭領(lǐng)臉色陰沉地坐回王座，雙手緊緊地握著石椅的扶手，生滿老繭的指頭泛起一陣白暈，良久才說：“我憑什么相信你？”

    楊颯仰了仰頭，說：“十天前，是不是有一個黑色的光球從天而降，落在這座森林的某處？”

    妖怪頭領(lǐng)全身一震，臉色變得慘白，這個女孩沒有說錯，十天前，確實(shí)有一顆黑色的光球從天而降，那日他站在山顛，突然之間便覺得天色暗了下來，太陽都失去了光澤。就在他一仰頭之間，天空中竟然出現(xiàn)了兩個太陽，一個紅色，一個黑色。所有的妖怪都被這千年不遇的恐怖天象所震撼，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何方天神，也不知道又會有什么樣的災(zāi)難出現(xiàn)，嚇得跪地頂禮膜拜。誰知那黑色的太陽竟然越來越大，從天上落了下來，落入了森林的某處。妖怪部落里開始了無止盡的恐慌，沒有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的修為在部落中是最強(qiáng)的，只有他感覺到了那光球里所帶著的恐怖毒氣，幾乎可以毀滅整個攏霧縣！若是讓光球破裂，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但是他卻沒有能力也沒有膽量去尋找那顆光球。

    這可算是他這五百年來最大的恥辱了。

    “你就是為了那黑色光球而來嗎？”妖怪頭領(lǐng)的聲音軟下來，帶著一絲疲勞的痕跡“你確定有能力將那尸毒收服么？”

    楊颯眼中光芒一閃，然后漸漸暗淡下去，低低地道：“會有辦法的”

    妖怪頭領(lǐng)長長地嘆了口氣，道：“就算你有辦法收服尸毒，也進(jìn)不了那個地方?！?/br>
    “那個地方？”楊颯一怔，不解地望著他。他從腰上抽出一把隨身佩帶的匕首，走到她的身旁，替她割段縛住手腳的繩子，說“你走吧，不要再想什么尸毒了。我會告訴族人，說你已經(jīng)被我處決。”

    看著這個仿佛突然變成另一個人的妖怪頭領(lǐng)，楊颯滿臉的奇怪，但仍然堅定地說：“我不會走的，我一定要找到尸毒。此事因我而起，我必須把他解決，否則一旦造成嚴(yán)重的效果，我有什么臉面活在這個世界上？”

    “一切皆有天命?！毖诸^領(lǐng)背對著她，一步一步走上自己的王座，走得極為緩慢“我也會帶著我的族人們離開，雖然這里是我們好不容易找到的世外桃源，可惜”

    “不管你說什么，我是不會走的?！睏铒S實(shí)在不想聽他說下去，語氣里竟然帶著一絲不屑的意味“你想逃跑是你的事，與我無關(guān)。你只要告訴我尸毒在哪里就行了。不管那是火山還是油鍋，我絕對不會退卻！”

    這句話像一把劍，一直刺進(jìn)妖怪頭領(lǐng)的心里，他猛地轉(zhuǎn)過頭，一把抓住她的衣領(lǐng)，目露兇光，一用力，竟然將她舉了起來：“你以為我想逃嗎？我根本就沒有那個能力保護(hù)我的族人！除了逃，我們還能怎么做？我們不能容于人類世界，也不能容與妖怪世界，我們不過是上天的棄子！我們還能怎么做！你說！”

    他的力量很大，楊颯只覺得喘不過氣來，艱難地低頭望著他，他的眼睛里已經(jīng)布滿了血絲，臉上是一種慘烈的絕望?？吹剿菢拥纳袂?，連楊颯都要以為他們這一族，沒有未來。

    “你你們不能容于妖界？”楊颯不敢置信地說，他們不是妖怪嗎？為什么妖界不能接受他們？

    妖怪頭領(lǐng)的眼神黯淡下去，手上一松，楊颯跌坐在地上，全身生疼。他痛苦地?fù)u了搖頭，說：“因?yàn)槲覀兪前菰伦??！?/br>
    “拜月族？”楊颯自幼苦讀古書，也算是對古人所記載的妖物有所了解了，可是卻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樣一支妖族。況且他們的族人好像都屬于不同的種類，有些是兔妖，有些是貓妖，應(yīng)該算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了，為什么會屬于同一族？

    “我們其實(shí)只是動物與人類的魂魄?！毖诸^領(lǐng)坐回石椅，全身上下都透出一絲無力感“是昆侖月，將我們變成了妖怪”

    昆侖月！楊颯幾乎要驚叫起來，她曾經(jīng)聽過白狐楚曼的身世，她本是唐朝一舞女的魂魄，在馬嵬坡下等待天人永隔的戀人。誰知就在他們快要相遇的那一刻，千年難遇的昆侖月突然降臨，將她變成了一只狐妖。

    原來這些妖怪和楚曼有同樣的遭遇么？怪不得怪不得無論是人還是妖都不能接受他們，在這浩瀚的宇宙中，他們在所有種族的眼里，都是異類！

    “雖然變成了妖怪，但我們并沒有太多的妖力。”妖怪頭領(lǐng)左手托著自己的額頭，手肘放在石椅的扶手上，緩慢地說“所以我們只能相互扶持著生活，有的拜月族會選擇修行，譬如我。但因?yàn)闆]有人愿意授業(yè)的緣故，大多的人都會以半人半妖的模樣終了一生。這一生十分漫長，對于拜月族來說，這只能是永無止盡的折磨?！?/br>
    楊颯右手握著拳頭，放在胸前，覺得心里莫名地疼痛。原來拜月族是這么痛苦的一族么？那么楚曼在凡世度過的這一千年，必然是經(jīng)歷了她所不能想象的苦痛吧？

    這個時候，她突然很想念遠(yuǎn)在巫山的楚曼和思然，她們現(xiàn)在還好嗎？楚曼有沒有變回人形？功力恢復(fù)了幾成？她們還有機(jī)會再見面嗎？

    “不歸森林是我們的世外桃源?！毖质最I(lǐng)似乎沒覺察到她思念的情緒，繼續(xù)說“因?yàn)榻?jīng)常有妖怪出沒的緣故，這里幾乎沒有人類愿意進(jìn)來，而真正的妖怪又不屑于這彈丸之地。而我們，卻能夠在這里平靜地生活。可是”他臉色倏地一變，眸子里透出一絲森然的光，望向不知名的遠(yuǎn)方。

    楊颯一怔，不自覺地問道：“可是什么？因?yàn)槭締?？?/br>
    “不僅僅是尸毒。”妖怪首領(lǐng)的眉頭皺了起來，眸子里似乎蘊(yùn)藏著無限的愁悶“那座圣地的結(jié)界破裂了，巴王劍出世，幾乎所有靈力強(qiáng)大的妖怪都朝這里來了，我們恐怕會成為他們的食糧”

    巴王劍？楊颯臉上的神情一窒，又是巴王劍！那究竟是一件什么寶物，竟然值得這么多妖怪來爭奪？

    “可以告訴我，那座圣地到底是什么嗎？”楊颯問道。

    妖怪首領(lǐng)神色一變，隨即又冷了下來，沉聲道：“你最好不要知道?！?/br>
    楊颯的臉色也冷下來，如今似乎已經(jīng)到了拜月族生死存亡的時候了，他居然還在隱瞞，看來他對人類的成見果然很深：“也許我可以幫你們”

    一聲冷笑打斷了她的話，妖怪首領(lǐng)抬起頭，用譏誚的語氣道：“你？笑話！你不過是個人類罷了，若是你能幫我們，就不會淪為我的階下囚了！”

    楊颯對他的態(tài)度十分不滿，忘記了自己的處境，開口反唇相譏：“如果人類真的如你所說的那般沒用的話，你們一族也不必躲到這種地方來了?！?/br>
    話音一落，妖怪首領(lǐng)已經(jīng)站在了她的面前，深邃的眸子里瞬間迸出驚人的殺意，冷冷地道：“雖然我法力低微，但仍然是妖怪，要?dú)⒛氵@普通人類也是不在話下，你還是不要考驗(yàn)我的耐心?！?/br>
    楊颯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的目光，說：“我是養(yǎng)天嬰蠱的蠱母，如今也只有我有能力收服尸毒，況且也只有我愿意幫助你們。你最好相信我，否則讓尸毒泄露，會是什么后果，你應(yīng)該非常清楚。”

    妖怪首領(lǐng)喉頭一鯁，說不出話來，狠狠地瞪著她，睚眥欲裂，她卻毫不動容，依舊與他對視。良久，他不得不嘆了口氣，移開眼睛，道：“我就相信你這一次，希望我的決定，不是一個天大的錯誤?！?/br>
    “即使是滄海桑田，即使世界毀滅，我也絕對不會背叛你們，出賣你們?！睏铒S堅定地道，目光炯炯，眼中似有萬千光華流轉(zhuǎn)。妖怪首領(lǐng)一驚，仿佛有什么東西無形地注入了他的身體，令他狂躁煩悶的心安靜下來，靈臺一片空明。

    不知為何，在那一瞬間，他竟然有這樣的感覺，仿佛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一個普通的人類，而是而是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可是她身上所流瀉而出的氣質(zhì)，卻讓他的心中涌起一股異樣的沖動，想要跪下身去，頂禮膜拜。

    這個女孩到底是誰？

    “那座圣地”他一邊打量面前這年輕的少女，一邊不由自主地道“那是一座遠(yuǎn)古城市的遺址，我們并未去過，只是在山顛遠(yuǎn)遠(yuǎn)見過它一眼。聽世代居住在這座山林里的小動物們說，那里曾有過世界首屈一指的文明，埋葬著曾經(jīng)極度繁華的巴國首都，以及巴國至寶——巴王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