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蘇韻
自從我失憶,幾乎隔三差五就要做一番夢,我覺得夢是我的記憶,然而夢的片段實在是太過零散,拼也拼不起來。久而久之,我便當(dāng)這夢是個話本,可以演給我的看,或者我來演的話本。 今日的戲,大約是一場昏禮。 因為低頭就看到自己穿了一件紅衣喜服,衣袖裙擺上皆是金絲紅線繡著的鳳。鳳冠霞帔,嫁人為婦。 大喜之日,應(yīng)當(dāng)開心,可我卻感受不到半分的高興意味。 這個夢很真實,真實到我覺得餓,覺得頭上的鳳冠重的要壓斷我的脖子。我伸手摸了摸脖子,便摸到了一方溫涼物事,無疑是一塊玉,但我無法去看,因這是夢。 打量周圍,我驚訝于身下不是花轎,而是馬車。 那我是遠(yuǎn)嫁,否則不會坐馬車。 可碧拂分明說我嫁給褚鈺已經(jīng)七年之久,生于長安長于長安的我,如何會在這夢中遠(yuǎn)嫁他鄉(xiāng)? 我想看看我嫁的究竟是誰,但夢畢竟不是你想看就看的。 從夢中醒來,我委實內(nèi)心難受了一番。就好似茶樓里的說書人經(jīng)常賣的關(guān)子那樣,預(yù)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討厭的讓人恨不得一壺茶潑下去。 我又閉著眼睛,打算醞釀一番睡意,但未果之后,便只能睜開眼睛,一眼看見素青的床幔,深深地嘆了口氣。 晚間的時候,我窩在美人靠里,腿上蓋著銀狐毛皮縫制的小毯子,暖意漫上來,我的眼皮也沉了沉。 現(xiàn)在是初冬時節(jié),紅葉早在幾日前就落了個干凈,昭陽殿里到處是空落落的蕭索。 那日碧拂見我神情郁郁,安慰我:“過些時日,窗外的冬梅就會綻些花骨朵,會有些顏色的?!?/br> 我點點頭,便闔了窗子,將滿窗蕭瑟擋在外面。 此時碧拂在燭火下,正給我縫著帕子。梅蘭竹菊,她心血來潮要縫個“四君子”給我,本想拒絕,但轉(zhuǎn)念一想,隨她開心就是了。 我摸著柔軟的銀狐毛,看著碧拂清秀的臉頰,心中想起她的話。 “您這銀狐可是陛下親自打的,又讓蘇州府的知名繡娘裁剪縫制的,滿永安宮里可沒有夫人的東西比得上這小毯子的心意了?!?/br> 當(dāng)時的我自然表現(xiàn)的很開心。 可這銀狐小毯的年歲恐怕是不小了,褚鈺親自去打的,做的又這樣大,當(dāng)年該是多大的一只狐貍啊。 只有雪山腹地才有這樣的狐貍吧。 然而褚鈺身為大金之皇,怎么會隱身犯險的去雪山地界,那可是契丹人的地盤。 多讀讀史書,就會發(fā)現(xiàn)如今的國家,中原大金一家獨大,北面有契丹遼在虎視眈眈,一同不懷好心的還有西羌夏,也又叫西夏,南面還有荊蠻,胡攪蠻纏。 當(dāng)然看這一切的時候,我是懷著看話本的感慨,一邊吃蜜餞一邊看熱鬧。 無論外面鬧得多大,與我又有何干系,我既無法上陣殺敵,又無法出謀劃策。 慢慢的,長安開始落起雪花來,我便知曉冬日是真真切切的到了。 這些時日,我雖然致力于尋找褚鈺一絲一毫的不尋常來,但顯然沒尋到半分情況。 我裹著厚實的冬衣,在綠水湖前駐足,眼前是碧波蕩漾的冬湖,雪花落進湖水里,轉(zhuǎn)瞬化在里面。 碧拂撐著傘,為我遮擋住風(fēng)雪,綠水湖是由城外的河水引入的活水,所以冬天的時節(jié)這里也不結(jié)冰。 我抬腳欲走,那邊的路上卻陡然多了一行人,為首的是個衣裙淡雅的麗人,梳著簡單的發(fā)髻,我原猜測她是褚鈺的某個妃嬪,但看她頸上的朝珠,我就知道我錯了。 這人是個命婦。 她顯然也是瞧見了我,腳步停住,臉色并不十分的好看,但因為離得遠(yuǎn),我也瞧不出具體是什么神色。 我問碧拂:“那是誰?” 碧拂低眉順目道:“那是慎親王妃?!?/br> 我見她停著不走,奇怪道:“那她怎么停下了?我得去和她打招呼嗎?” 今日碧拂倒是有些奇怪,尋常時候我這樣問,她眼波里都帶著滿滿的笑意給我耐心的解釋。而今日,她自慎親王妃出現(xiàn),臉上的神色都是肅肅的,就連背脊都小心的繃著。 “因為您是貴妃,她只是王妃,按制她不能先行?!闭f這句話的時候,碧拂的語氣隱隱帶著一抹陰沉。 我聽她這樣說,其實有些不好意思,因為這說話的光景那個慎親王妃已經(jīng)等了許久了。 我輕提裙擺,走近那位慎親王妃,待行過幾步走得近了些方才看清這女子的眉眼,莫名的覺得與誰有三分相像,但到底像誰,我卻想不起來。 她的眉眼中好似蕩漾著遠(yuǎn)山的輕霧,秀致的眉目仿佛青云山里飛天的玄雁,她是我見過的美人中,最好看的一個了。我心道,看來慎親王是個有福的人啊。 我一向喜歡美人,所以也很喜歡她。 “臣妾給熙貴妃娘娘請安?!鄙饔H王妃低垂著眼色,恭恭敬敬的對我行了個禮。 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這人面善,便想多結(jié)交一番。我對她說:“你喚作什么名字?平常的時候能進宮陪我說說話嗎?” 慎親王妃抬眸看我,神色有驚慌有害怕,她斷斷續(xù)續(xù)道:“臣……臣妾。” “這不能說嗎?”我回頭問碧拂,難道這宮里還有什么奇怪的規(guī)定嗎?不然為何慎親王妃怕成這副模樣。 碧拂道:“您之前是見過王妃的。” 我恍然,原是自己的失憶癥嚇到了她。 此時慎親王妃平靜下來,對我道:“蒙娘娘厚愛,臣妾惶恐?!痹捯纛D了頓,低聲道:“妾身名喚蘇韻,若是娘娘想讓臣妾入宮相伴,便派人傳個話就行?!?/br> 蘇韻,我在心底念了兩遍這個名字,總覺得很是熟悉,似乎是對我很重要的一個名字,但我卻不記得了。 蘇韻……蘇韻。 我往昭陽宮回的路上,想了許久,碧拂跟在我的身邊,意外的很安靜。 倏然,腦海中一個念頭一閃而過,我似乎撲到了一個真相的影子。 “碧拂,我是不是姓蘇?!蔽彝蝗获v足腳步,看著空中飛揚的細(xì)雪,開口道:“我的名字,喚作蘇平珺?!?/br> 碧拂聞言突然跪地,臉色異常煞白,我十分清楚那絕不是一個高興的表情。 “碧拂,你告訴我,我說的是否是對的?”我低垂著眉眼看著碧拂的發(fā)頂,也不再說話,任憑她跪在冷冰冰的青磚地上。 我等待著她的回話,而我清楚,她一定會給我個答復(fù)。 半晌,風(fēng)雪待停未停,冷風(fēng)仍舊呼嘯。 我的斗篷阻擋了風(fēng)雪,碧拂的小襖怕是已經(jīng)被寒風(fēng)打透,她的身子也在微微發(fā)抖。 碧拂終于開口:“是,娘娘確實姓蘇?!?/br> 我又問:“你怕什么?怕我想起來什么?” 碧拂聲音壓得低低的:“婢子確實怕,怕娘娘想起來什么?!?/br> “哦?” “婢子害怕娘娘想起蘇家戰(zhàn)死的往事傷心,以前您一想起來就忍不住哭。”碧拂話音隱隱染著哽咽,情緒不似作假:“婢子不想您想起來這樁往事。”話音微頓,又道:“方才那位慎親王妃是您的遠(yuǎn)房妹子,雖是姓蘇,但關(guān)系遠(yuǎn)得很?!?/br> 我聽了她的話,不置可否??倸w我已經(jīng)不信她了,也不再說些別的話來反駁。 時隔兩日,我再一次問起蘇韻的時候,碧拂卻說慎親王妃病了,歇在了親王府里,不能出來。 我問她:“哦?什么???” 碧拂恭謹(jǐn)?shù)溃骸奥犝f是風(fēng)寒,這兩日確實寒風(fēng)正緊?!?/br> 我心里劃了個弧,這時候褚鈺卻正好來了昭陽殿,將這個話頭岔了過去。我是覺得很意外,畢竟平日里他其實很少這光景來我這。 褚鈺今日穿著一身玄衣,如往常般臉色冷肅,我似乎從未見過他的笑意,也從未見過他發(fā)脾氣。 他的衣擺帶過外面的冷風(fēng),伶俐的小廝將衣擺上的薄雪掃落,門簾落下,風(fēng)雪便被擋在外面,暖意又漫上來。 我隔著窗紙看著外面,嘀咕道:“怪道有些冷,原是又下了雪。” 褚鈺落座,碧拂給他倒上一杯熱茶,我瞟了眼他靴子上的印記,便已經(jīng)知道他是從遠(yuǎn)處回宮。 “陛下今晚歇在這?” 褚鈺似乎是微微一愣,擱下茶杯,說道:“你不問我從何處來?” 此時屋內(nèi)只有他與我,就連碧拂也退下了,氣氛很是微妙。 “我不想問。”我搖了搖頭,對他說:“我記性不好,問了也是忘,不如不問?!蔽铱粗黠@陰沉下的眼色,內(nèi)心微涼,如同這冬日的節(jié)氣一般。 他果然和我的失憶有關(guān)嗎? 良久,褚鈺沉聲道:“你這些時日是見了蘇韻嗎?” 聽他提及,我反倒是平靜了下來,索性點頭承認(rèn):“不錯,那日綠水湖前,我確實見了慎親王妃?!痹捯粑㈩D,又補了一句:“但我已不認(rèn)得她了?!?/br> 褚鈺劍眉微蹙,似乎是我的話使他微惱:“平珺,你怨我?!?/br> 我言語一滯,一時間確實不知說什么好。 我確實怨恨他,就算沒有那張字條,這樣什么都不知道的活著,實在是他沒有保護好我,更何況現(xiàn)在的我越來越相信,我的失憶同他絕對脫不了干系。(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