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八十七章:離別
“娘娘小心些臺階,這里實在昏暗。”二丫扶著我走下天牢的臺階,低聲對我說。 彼時我穿著鮮麗的宮衣,走在天牢里,陰風陣陣,吹得人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我微微掩住口鼻,問道:“這里好像很久沒人關進來了。” 前面領路的牢官笑呵呵的給我解釋:“是陛下曾大赦天下,前朝關著的宗親貴族,沒有重罪的都赦免了,至于饒不了的也就處死了。”他說著又補上一句:“陛下是個仁義之君啊?!?/br> 腦海中驀然想起皇兄曾言過得一句話,動蕩時當重法厲政穩(wěn)民心,開國時當恩威并施樹威信,盛世時當減賦稅窯役萬民同樂,方才能稱得上明君。 那時候我卻對皇兄說,一個好的君王,必然也是一個稱職的壞蛋。 所以父皇守不住破敗的周國,此為必然,倒不是講褚鈺有多壞,而是他比任何人都稱職做這個君主。 說話的功夫已經走到了落鎖的一間,門上三重鎖,意味著里面關著的人身份高貴。 可再高貴的人此時此刻也是一個階下囚,活得還不如外面的人自由自在。 吱嘎一聲,牢門打開,牢房內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清。 牢官打了個火折子,將墻壁上的油燈點燃,光亮才漫進去,讓我得以看清眼前場景。 “娘娘,小的就先下去了,有事情你招喚小的就是。” 我擺了擺手,這里便只剩下我和二丫。 牢房內關著的女人長發(fā)垂在地上,本來穿著的衣服也已經看不出顏色質地,整個人都灰撲撲的,很是狼狽。 蘭綰微微抬起頭,似乎是瞧了我一眼,復又低下頭去。 “我好像沒吩咐他們對你用刑吧。”我皮笑rou不笑道。 從她的喉嚨里傳出一聲冷笑,不同于以往的她:“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你也不必來耀武揚威,百年之后大家都是一抔黃土,不用高興的太早?!?/br> 我居高臨下瞧著她的狼狽模樣,故作炫耀的對她說:“可至少你的孩子以后得管我叫母妃了。” 只這一句話,蘭綰便變了臉色,再也裝不出高高在上,什么也不在乎的模樣了。 她低聲道:“娘娘若是因為此前將你送出宮的事情惱了我,不如我跟你道個歉,也不必這樣的趕盡殺絕吧。” 我冷笑:“你欠我的何止是這一樁,不如我來說一說,也免得你記不起來。” “當年是你同太后提議,要拿我的孩子作掩護,讓怡貴妃生下孩子,還逼迫褚鈺若不同意,就要我的命?!蔽野矶紫虑扑?,眸子里漫上密如蛛絲般的恨意:“你的算盤打得很好,我那時候恨極了褚鈺,差點就死了?!?/br> 她眼底閃過一絲訝異,冷聲問我:“你如何知道?” 我笑笑:“你忘了怡貴妃死前見過誰了嗎?” 蘭綰微微揚了揚眉,吐出一句話:“原是那個蠢女人,臨死也要擺我一道?!?/br> 怡貴妃死前同阿凌具體講了什么我不曉得,但阿凌告訴我的兩件事里,其一便是她進讒言導致太后容不下我,其二則是她害赫連珊再無法有孕的事。 “午夜夢回,你就不怕做噩夢嗎?” 蘭綰冷聲笑笑,唇角勾起嘲諷的弧度:“后宮之中,手段權謀一貫如此狠厲,時至今日你還在天真以為這宮里還有好人嗎?”她眸光炯炯的瞧我:“即便是你的好姐妹赫連珊,也不是什么好人,不是嗎?” 我對她說:“赫連珊是不是好人我不在乎,只是有些你欠我的事情也總該要還清的。” 蘭綰梗著脖子,神情頗為得意:“好啊,要殺要剮如今還不是娘娘一句話的事?來吧,我已準備好了。” 我起身,居高臨下的瞧她:“我沒有權利殺你,你的生死由褚鈺掌控?!弊孕涔芾锶〕鍪ブ?,丟給蘭綰:“你自己瞧瞧吧?!?/br> 蘭綰迫不及待的打開,動作慌亂,在這一刻我才發(fā)覺,眼前的這個女人對褚鈺的決定是極其期待的。 可她大約是想不到褚鈺留給她的最后一番話是將她賜死。 蘭綰自小便養(yǎng)在太后膝下,陪伴褚鈺從少年到如今,青梅竹馬的情誼,若我是她,我大概也不相信褚鈺會殺我。 “不,我不相信?!碧m綰看著那明黃絹布上的字,喃喃自語:“你故意來騙我,他怎會殺我,即便是惱了我,又怎會真的取我性命?”而后發(fā)起狠來,竟開始撕扯圣旨。 可不論她如何拉扯,那明黃的絹布都沒有毀壞分毫,我在心里感嘆圣旨用的布料還真是頂好的。 我見她神情瘋癲,心底涌出一絲痛快。 低頭瞧她的反應,淡聲開口:“你害我,或者害赫連珊都好,褚鈺是不會殺你,但你私通王后謀逆,褚鈺就再也容不下你?!?/br> 她的動作一滯,不再動了,仿佛入定的僧侶,死寂一般。 半晌,她用臟兮兮的袖管擦了擦臉,再抬頭瞧我的時候,眼底遍布血絲。 “這件事是我錯了,你幫我和他道個歉好不好?”她的語氣里帶著乞求意味,好像在這一刻她放下了所有的尊嚴。 我低頭瞧著她抓著的裙帶,平靜道:“你將我的宮衣摸臟了。” 她如夢初醒般松了手,退至我一步外的地方,咚咚的給我叩頭。 “請娘娘照拂,饒我一命吧?!?/br> 我低低的開口:“可當年的你卻沒有心思要饒我一命啊?!?/br> 話畢,轉身便走。 鮮麗的宮衣在晦暗的牢房映襯下,顯得格格不入,這樣的地方我是待不下去了,仿佛多停留一刻,連呼吸都困難了。 走出天牢的那一刻,外面的天色陰沉沉的,風正勁,有些寒涼,依稀有零星霜花飄轉而落。 倏然兜頭罩下一個大氅,我扭頭看去,發(fā)現(xiàn)是允毓,可這大氅卻是褚鈺的,因著這上面有他身上的味道。 還沒等我開口問,允毓已經一臉不耐的說道:“是陛下叫我來的,怕你著涼?!?/br> 哦,原是褚鈺叫他給我送衣服的。 我點了點頭,疏遠道:“多謝?!?/br> 他又小覷我兩眼,冷聲道:“我以為你會饒了她?!?/br> “以德報怨的事我可做不來?!蔽夜o了大氅,暖意徐徐漫進心房:“她做的壞事可不止我知道的這些,說死有余辜也不為過了?!?/br> 允毓聞言微微揚眉,突然吐出這么一句話來:“那看來陛下是過多擔憂了?!?/br> “嗯?” “沒什么,我先回去了?!?/br> 說完,便快步往宣明殿去了,徒留一個瀟灑的玄衣身影。 我暗自嘀咕這人好生奇怪,總是講話講一半。 —— 寒冬臘月,蘭綰在獄中被賜一杯鴆酒,了卻余生。 褚鈺以失儀之罪將她封號褫奪,不以皇妃之禮入葬,只是網開一面讓她的族人把她的尸身帶到家族墳里葬了,否則見罪御前的罪妃連入葬自家陵園的資格都沒有。 彼時得知這消息的時候,我正坐在案幾邊繡個帕子。 “嗯?!蔽业膽艘宦暎瑳]什么好驚訝的:“長樂宮那邊呢?” 二丫乖覺回我:“聽說昨夜又吐了血,張?zhí)t(yī)說情況不大好,也就是一個冬天的事情了?!?/br> 我說:“那就讓她再暫住一個冬天吧。” 二丫小覷我兩眼,卻什么也沒說。 我淡聲問她:“怎么?覺得我可怕嗎?” 二丫搖了搖頭:“不,屬下只是覺得娘娘變得令人放心了?!?/br> “令人放心?”我不由得笑道:“這算是個什么形容?” “屬下也說不好,就是讓人覺得很好?!?/br> 我聞言,淡聲笑笑,也不再去糾結什么。 剛進臘月時節(jié),白梅已開,三四棵白梅樹正在院子里幽幽的開著花兒,梅香淡雅,漫進屋子里,和暖意盎然的熏香摻和在一起。 二丫采了幾株梅花插在花瓶里,擱在合歡花窗楞邊的案幾上,倒是風雅十足。 她搓了搓手,靠近暖盆。 “阿凌走了嗎?”我低聲問道。 二丫烤火的動作一滯,繼而說道:“殿下走了?!?/br> “嗯?!蔽覒艘宦暎^續(xù)躺在搖椅里看著話本。 過了一會兒,二丫開口問我:“您為什么不去相送?” 燭火明明滅滅,我淡聲說道:“她知道我討厭分別,所以不來叫我送她,也不和我告別。” “可……還會有再見的機會嗎?” 我捻過一頁話本,聲音輕輕:“不會再見了,她不會回來?!?/br> 二丫的語氣里帶著不解:“為什么?” 我闔上書,心底好像有種奇怪的情緒在涌動,回身走向床榻:“因為她不喜歡長安?!?/br> 如今長安易主,作為金國都城,阿凌比我執(zhí)拗許多,覺得王族尊嚴絕不能被踐踏,若非我的緣故,她早已殉國,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前兩天她要走的光景,我沒有阻止她,只是對她講了一句話。 “你即是要走,我不會留你,但你絕不可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否則我也絕不獨活?!?/br> 那時候的阿凌對我笑道:“皇姐,我還有惑未解,現(xiàn)在去尋答案,若有朝一日我尋到了答案,定修書告訴你?!?/br> 我蹙眉問她:“什么惑?” 可阿凌卻搖搖頭,一臉笑意的不告訴我了。 而如今,這座風雨飄搖的長安城,是否是真的安靜了下來了?(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