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冬月雪
金載熙四年,臨近臘月,寒風(fēng)凜冽。 蘇平珺躺在榻上,眉目仍舊秀致無雙,只是被衾下的身體日漸消瘦。 她瞥眼看向窗外,隔著合歡花的窗楞,神情悠遠(yuǎn)。 她嫁給褚鈺多少年了,此時竟有些記不清了。 這具身體總還是有燈盡油枯的時候,早些年的忘川散加上子母蠱和苗疆毒,都深深的腐蝕了她的健康,無論是誰,都無力回天。 褚鈺坐在榻邊瞧她,也就是在看她的時候,眼眸里才會染一些溫和,宮里上下,沒有誰見了他不害怕的,尋常時候眸中的冷意極重,未語便叫人覺得心悸。 他終于開口,這樣對她說:“孤去將谷之頌提出來,只要他治好你,孤對之前的事既往不咎,放他生路?!?/br> 她聞言,卻溫聲笑了笑:“多年前金周大戰(zhàn),他的妻子皆亡于戰(zhàn)火,若你將他提出來,恐怕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救我,而是殺我?!?/br> 聽她說完,他抿緊唇角,不發(fā)一語。 秋初的時候,杜鳳病故于床榻,因?yàn)轱L(fēng)寒的緣故,醫(yī)者不自醫(yī),尋常的病就輕易的要了他的命。 此時他和她都心如明鏡,這世間再沒有人能夠救她性命。 他終于還是埋首在她的頸側(cè),低低的哭起來,溫涼的液體順著她的脖頸滑入枕畔。 “你不要急,要好好的走完這一生才能來見我啊。”她眸光渙散前,對褚鈺說:“如果你來的太早,我會和你生氣的?!?/br> 陛下,平珺在忘川河畔等你,你不來,我就不走。 這一次,換我來等你。 —— 臘月風(fēng)色寒,雪滿長安道。 天色并未大亮,朦朦朧朧的飄起輕霧,長安城郊噠噠的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不絕于耳。 馬上一玄衣男人冷然甩下馬鞭,疾馳而來。 高大巍峨的城門口,士兵正在把守,沒有人敢來造次。 男人勒住馬兒,凌空丟給守門士兵一件物事,口里冷道:“趕緊開門?!?/br> 那士兵定睛一看,手里令牌上大大刻著一個東字,嚇得險些尿褲子。 東親王非詔命私自離開封地,此算謀逆的大罪,然而算上親王,這一行也不過是兩個人……謀哪門子的逆呢。 唰——馬鞭襲來,將小兵抽倒在地。 東親王睚眥劇裂,怒意滿滿:“再磨蹭,本王殺你全家?!?/br> 守城的官見這光景,心里考量一下,便揮手放行。 東親王深得陛下喜歡,雖一直在幽州呆著,但這樣急迫的要進(jìn)城,只怕是有什么大事吧。 允毓策馬疾馳,一路進(jìn)了朱雀門,奔至椒房殿門口。 從沒有人敢在宮里策馬,但允毓是陛下寵愛的東親王,雖是輕裘玉冠的俊俏模樣,但偏偏神情冷肅,仿佛要吃人一般。應(yīng)門的侍女膽子小,只敢跪下俯首,連個請安都不敢說了。 阿敏蹙眉肅立,見了允毓,微微虛攔了一下,告知他:“陛下在里面呢?!?/br> 自收到熙后病危的消息,允毓便一路從大都趕到長安,他日夜策馬趕回來,顧不得什么親王非詔命不得出封地的說法。 “但殿下來晚了,娘娘昨夜便走了?!?/br> 此時風(fēng)雪大了,冷風(fēng)刮過他的耳邊,阿敏的話也有些模糊,聽不真切了。 他想要開口再問,喉嚨里卻仿佛銹住,半個字節(jié)也講不出了。 時至今日,初見她時候的場面歷歷在目,月夜下,絕美的夫人企圖掐他的臉還夸他可愛,第一次有人對他這樣放肆。 “你是誰?” 身后有聲音傳來,打斷了允毓回憶的思緒。 他轉(zhuǎn)過身,看見一個少年,穿一身玄衣,聲音略帶沙啞。 “你猜猜看?!痹守刮⑽P(yáng)眉,對他說。 少年蹙眉,冷道:“東親王?” “不錯。”允毓沒想到他這么容易就猜對了,頗覺意外,但他也不落下風(fēng)的說:“我猜你是允澤?!?/br> 允澤涼涼道:“這不用猜,因?yàn)檫@光景敢來椒房殿走動的公子,除了我沒有別人?!彼昙o(jì)不大,說話卻十分深沉:“倒是殿下,非詔回了長安,過后怕是要挨罰的?!?/br> 允毓見他眼眶紅紅,心道這孩子和褚鈺一樣,喜歡逞強(qiáng),絕不會叫人看到他們軟弱的一面。 熙后在正殿停靈,陛下便在殿中長跪三日,沒有人敢不要命的去置喙。 東親王回長安的消息也不脛而走,各大世家便十分的擔(dān)憂長安的天要變。 大家紛紛覺得這光景,陛下憂思甚重,恐會被“旁人”鉆空子。 飛鳶殿里,許淑妃憑窗而立,身后有豆蔻年華的少女緩步走來,將窗子闔上。 “母妃,冬月風(fēng)涼,當(dāng)心寒意?!?/br> 許淑妃低頭看她,一貫蘊(yùn)含著笑意的眉眼,也染了淺淺的皺紋。 “漫漫,等來日母妃再帶你去祭拜。” “為什么現(xiàn)在不去?”少女有著一雙明亮的眼眸,里面仿佛孕育著深沉的星空。她聽說了,椒房殿的娘娘病故了,父皇很是傷心,在椒房殿跪了三日也不肯出來,宮里將這件事都傳遍了。 許淑妃幽幽嘆息一聲:“現(xiàn)在還不能去打擾娘娘和陛下敘話?!?/br> 說著,便輕步走回了內(nèi)室,徒留她自己站在原地。 回廊下,有宮人三兩個在竊竊私語。 “……我還從未見過陛下哭?!?/br> “什,什么?陛下……哭了嗎?” “是啊,我進(jìn)去添燭火的時候,瞧見的。”小宮女煞有介事的說:“悶聲哭著,聽來便覺得壓抑之極?!?/br>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一國之君,也只是個普通人,面對生老病死也并不能得來上天的眷顧。 ——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 臘月時節(jié)的金陵城又在落雨,纏綿悱惻,令人無端憂愁。 啪嚓一聲,白瓷的茶杯應(yīng)聲而碎。 “你說什么?” 蘇凌已經(jīng)三十幾歲,不再年輕了,當(dāng)年那矜傲又跋扈的小女子已然變作了溫和的夫人模樣,身上的素衣也遮不住她出眾的風(fēng)華。 獨(dú)孤平抿抿唇角,說道:“熙后在宮中病故?!闭Z氣微頓,又補(bǔ)了一句:“前日的消息,才到的金陵?!?/br> “我不相信。”她定睛看他,眸子里滿是執(zhí)拗神色。 他將長安的傳信遞給她,示意她自己去看。 可她匆匆的看了一眼,便將信紙撕了個粉碎。 獨(dú)孤平頗覺無奈,不知說什么好。 “我不信?!彼K究還是捂著臉痛哭起來:“我的阿姐怎會死呢,這才幾年的光景……”說著舉步便走,竟不顧外面還是瓢潑大雨:“我去殺了他,定是他又欺負(fù)了阿姐?!?/br> 獨(dú)孤平見她發(fā)狠,自然不準(zhǔn)她胡鬧,一把將她拉住。 “你這是鬧什么?”他冷聲說道:“幾月之前阿瑞沒了的時候,我便說了,熙后的身體就全仰仗上天的眷顧了?!?/br> 蘇凌淚眼婆娑,哭得傷心,大周亡了的時候,她都沒有這么哭過。 “你是個智者,卻無法救我的阿姐?!?/br> 他冷然瞧她,認(rèn)真道:“智者不是神仙,我雖看得穿一切,卻也無能為力?!闭f著便又嘆息一聲:“如果你想去長安祭拜,今晚便收拾好行裝,趕得緊還能在下葬前再見一面?!?/br> 蘇凌終究哭倒在他懷里,嘴里模模糊糊的說著:“我去見一個死了的阿姐有什么用,我只想要活著的她啊?!?/br> 獨(dú)孤平被她哭得眼眶酸澀,又聽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說:“阿凌,在這世間……再沒有親人了……” 金國載熙四年臘月,時冬雪凜冽,天際晦暗陰沉,太常令占卜,有天命貴女殯天。 同月,皇后蘇氏病故于長安,帝甚悲,免朝月余,太子理政,東親王監(jiān)理。 出殯那日,天晴,雪已停。 長安道上,百姓肅立,神情皆悲傷。 蘇氏的死,并不僅僅是作為一個金國的皇后薨了,而是代表了一場改朝換代。 前朝名動天下的長公主,如今母儀天下的中宮皇后,她的一生,就連死都是一場傳奇。 由朱雀門里抬出來的漆木玄棺,衛(wèi)尉并百余精兵駐守護(hù)送,百姓也終于是見到了傳說中的公子允澤,他面冠如玉抱著靈牌,坐于輕轎里,帳幔并未垂下,有素白的紙錢輾轉(zhuǎn)飄落與他的衣擺,臉上的神情也是肅肅的。 出殯的隊(duì)伍綿延數(shù)里,一直走到長安以東數(shù)十里的陵寢。 “殿下,到了?!笔虖牡吐暤膶υ蕽烧f。 這光景自有內(nèi)侍唱喏:?!?/br> 禮官按部就班的cao持著出殯的禮儀,讀祭文,撒紙錢,燃燭火。 杠夫起杠,將棺槨抬進(jìn)去。 允澤安靜的立在原地,微微低著頭,旁人并不能瞧見他的神情。 忽而有女子從后面奔來,神情悲痛萬分,奈何棺槨已經(jīng)進(jìn)去,誰也不能去瞧了。 “你怎么能讓我阿姐長眠于此呢?她還那么年輕?!迸涌拗罅R皇帝:“你混蛋?!?/br> 女子的容色像極母后,允澤見了,鼻尖微酸,但是他不能哭,母后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不能被人輕看。 她作勢要沖進(jìn)陵寢,身后的男人也攔不住她。 他不由得出言:“夫人,家母已經(jīng)入葬了。” 蘇凌著一身素衣,見眼前十二三的少年便知他是皇姐的兒子,眼眶微紅偏偏強(qiáng)忍著,心底也是涌出一抹心疼。 她走過去,輕擁住他,低聲道:“這一生里,唯有亡國喪親當(dāng)哭?!?/br> 良久,她聽見他哽咽:“我就只哭這么一次。” 金史載:武帝后蘇氏,載熙四年臘月崩,入葬長陵,謚曰孝武熙皇后。(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