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票否決4-6
四 處分決定下達后,裴漢云咬咬牙,拿出510元錢。他想得通,錢雖然出得冤枉點,卻沒輸理,想想還是合算的。龍躍進卻接受不了,停職反省無所謂,就是把黨籍開除了,他也說過不在乎,只是要出510元的醫(yī)藥費,比放身上的血還讓他心痛。于是他天天拖著一條瘸腿在鄉(xiāng)政府院子里轉悠,書記、副書記、鄉(xiāng)長、副鄉(xiāng)長,人大主任、武裝部長、司法員,甚至七站八所的人,該找的他找了,不該找的他也找了。開始還有人聽他說兩句,后來大家就煩了,遠遠看見他瘸過來就躲起來。 那天晚上也不知龍躍進是第幾次走進毛富發(fā)家里了,曾冬玉聽見他的腳步聲,就去關門,卻被龍躍進搶先一步,把來不及關死的門生生給頂開了。曾冬玉就怨毛富發(fā),說家里又不是你的辦公室,要辦公家的事你上辦公室去。毛富發(fā)也一見龍躍進就頭暈,說龍躍進呀龍躍進,你老找我干什么呢?龍躍進說,我不找你找誰去?你再不給我主持公道,我就死在你這里。毛富發(fā)說,龍躍進你別亂來,這是我家里。嘴上這么說著,心里直怪周正泉不該讓龍躍進出那一半的醫(yī)藥費,但又不好在龍躍進面前明說,只得啟發(fā)他,說,虧你還在鄉(xiāng)里混了那么多年,鄉(xiāng)里的事誰說了算也搞不清。 聽話的聽音,龍躍進后來就很少來找毛富發(fā)了,把目標集中在周正泉身上,幾乎天天都要到周正泉的辦公室和宿舍門口去堵他。三次五次,周正泉還耐得住性子,七次八次就受不了啦,大聲吼道,黨委是根據(jù)基本事實,并從全鄉(xiāng)的大局出發(fā),才作出這樣的結論的。龍躍進你好歹是個黨員,黨委的決定你服得服,不服也得服,否則開除你的黨籍干籍。龍躍進說,我還沒犯到這一步。他鐵了心要讓周正泉不得安寧。大家就開玩笑說,龍躍進是逼周正泉的婚,看來周正泉不嫁給龍躍進,龍躍進是不會放過他的。周正泉沒法,就不在辦公室上班,不在自己屋里睡覺。但龍躍進反正找得到周正泉,他只要在哪里一出現(xiàn),龍躍進就立刻瘸著腿跟了上去,好像周正泉的影子似的。周正泉也是沒法子,便把派出所長顧定山喊到身邊,像是專職保鏢一樣,只要龍躍進一上來,顧定山就把他攔住,不讓他攏周正泉的身。 這天,夏存志陪分管黨群和教育的縣委副書記李旭東到龍溪中學來檢查工作,給學校帶來25萬元扶貧幫教款子。這對龍溪中學無疑是一筆大數(shù)字,學校不但可償還部分基建欠款和集資款,還可拿出兩萬元把已停工的校大門砌上去。李旭東和夏存志一行聽完了宋天來的匯報,周正泉本來安排好到鄉(xiāng)政府前面的悅來酒店去吃飯的,不想李旭東堅持要在學校食堂與老師學生共進午餐。而此時離開飯時間還有個把小時,李旭東興致很好,提出在校園里走走。李副書記要走走,大家就義不容辭地跟著他走走。 校園本來不大,一圈下來,要不了幾分鐘。這時周正泉想起宋天來曾幾次要他題寫校門的事,他沒空也沒心思給他寫,今天何不趁此機會讓愛好書法的李旭東來題?周正泉跟夏存志和宋天來一說,兩個人也很贊同,于是向李旭東提出了這個要求。李旭東開始還推辭說,我的字平時寫給自己看還行,要題校門豈不遺臭萬年?夏存志說,李書記是師大中文系畢業(yè)的高材生,字如其人,剛勁挺拔,誰不知你書法上的美名?周正泉也說,李書記的字在省市書法大展多次展出過,秉承的是魏晉風骨,題校門再合適不過。經不住夏存志和周正泉你一句我一句的懇求,李旭東才同意下來。于是一行人走進校長辦公室,取墨備紙,只等李旭東醞釀好情緒,大筆一揮了。 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龍躍進那幽靈般一瘸一瘸的身影仿佛是從地底下鉆出來的,突然出現(xiàn)在校長辦公室的門口。龍躍進一邊往里擠著,一邊高聲喊道,李書記你要給我做主啊,我出510元錢冤枉??!正拿著狼毫,斂神屏氣,準備往宣紙上運筆的李旭東聽這一聲高喊,手上的筆就有些不聽使喚了,掉頭去尋那聲音。一心瞄著李旭東手中大筆的周正泉就全身發(fā)麻,呆在那里動彈不得了。好在上氣不接下氣從樓下追上來的顧定山沖了過來,抱住龍躍進就往外拖。 此時李旭東把手中的筆放下了,對還沒完全醒過來的周正泉說,是怎么回事?你把他叫過來。龍躍進被帶進校長辦公室,就開始申冤訴苦。這段時間龍躍進天天向人申冤訴苦,搞得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了,半天也沒申訴清楚,翻來覆去就是那510元錢。李旭東就搖了搖頭,對龍躍進說,你先下去,我再調查調查。龍躍進被顧定山拖走后,李旭東也沒再問什么,只說,以后處理這類事情可要注意點方式方法。周正泉點頭如搗蒜,口中說著是是是。 送走李旭東一行,周正泉把顧定山叫來訓了幾句。顧定山說,今天我看得很緊的,龍躍進開始一直在鄉(xiāng)政府里面轉悠,我到廁所里去了不到兩分鐘,回來就不見了他。周正泉說,李副書記他們是直接到中學去的,鄉(xiāng)政府除了辦公室小寧和你我?guī)讉€,沒誰清楚,龍躍進是怎么知道的?顧定山說,我見毛富發(fā)跟你到中學去之前在龍躍進面前站了一會兒,肯定是他給龍躍進出的主意。周正泉就嘆息一聲說,這毛鄉(xiāng)長,是怎么了?顧定山說,周書記你心里應該比我明白,毛富發(fā)當了多年的鄉(xiāng)長,至今得不到重用,而你原來是副書記,一下子做了書記,回過頭來領導他周正泉止住顧定山說,不要說這些不利于團結的話。顧定山才不吱聲了。周正泉說,小顧呀,你看龍躍進這樣下去終究不是句話,你得想想法子。顧定山說,有什么法子呢?他又不夠收監(jiān)的程度,關是關不了的。周正泉說,當然不能這樣,盡管龍躍進有些不像話,但我們都是黨員,還不能這么黑。顧定山說,周書記你看這樣行不?給他點好處,要他放手,否則做他一下。周正泉就知道了顧定山的意思,說這恐怕不好吧?顧定山說,有什么不好的?不定他個妨礙公務罪已經便宜他了。周正泉說,那你要特別注意分寸,不要搞得過火。顧定山說,我知道。 果然以后龍躍進就不來纏周正泉了。周正泉問顧定山,你耍了什么手段?沒傷害他吧?顧定山說,沒有的事,我還要對你書記負責嘛。正說著,小寧喊周正泉接電話,周正泉就對顧定山說,你忙你的去吧,有空我請你客,再聽你細說。電話是黃紹平打來的,他在電話里說,周大書記,市場管理中心就要辦進人手續(xù)了,你想清楚沒有?周正泉說,想清楚了,你安排毛鄉(xiāng)長的老婆曾冬玉吧。黃紹平說,那曾冬玉一定如花似玉吧?你是不是占份?周正泉說,去你媽的,我這是為了革命工作。黃紹平說,好吧,我聽你的,只是你老婆要跟你離婚,你別怪我沒提醒你喲。周正泉說,還沒這么嚴重吧? 沒多久曾冬玉就去了縣市場管理中心。毛富發(fā)對工作上也比原來主動多了,常到周正泉的辦公室找他商量新思路。這天周正泉正在接待蔣家村的兩位群眾,就要毛富發(fā)也聽聽。原來這是蔣家村兩位姓唐的兄弟,由于是外姓人,常遭蔣家人欺侮,兩年前蔣家三個名叫蔣國相、蔣國臣、蔣國帥的兄弟,強逼他們唐家出租了320國道旁的耕地給他們開窯做磚,唐家人惹不起這橫行鄉(xiāng)里的三兄弟,便以低價將五畝上好的水田租給了他們??蓛扇晗聛?,他們不但連那低得可憐的租金也不給,去討要時,還挨了他們一頓好打,兩兄弟咽不下這口氣,從組里告到村里,又從村里告到鄉(xiāng)里,也沒誰肯出面,今天才好不容易攔住了周正泉。周正泉聽完他們的訴說,又問了些情況,就好言安慰兩兄弟,說鄉(xiāng)政府是共產黨的鄉(xiāng)政府,我們先調查清楚,如果情況屬實,一定會為你們做主的。 唐家兩兄弟走后,周正泉在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氣憤地說道,太不像樣了,共產黨的天下,竟然還有這樣弱rou強食的現(xiàn)象存在。毛富發(fā)也附和道,如今我們鄉(xiāng)政府只顧計劃生育、征糧收稅,哪里還有工夫管老百姓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周正泉說,這可不是雞毛蒜皮的事,這是正不壓邪,看來不管管是不行了。兩人還順著這個話題說了些別的。這時周正泉才意識到,他自從當上這個書記后,毛富發(fā)和他說話還從沒這么投機過。想起來就問毛富發(fā),夫人的事辦妥沒有?毛富發(fā)說,辦妥了,很順利,周書記你可給我?guī)土舜竺?。周正泉說,只是一件小事。毛富發(fā)說,這怎么是小事?我為這事跑了幾年也沒跑出個名堂,老婆都要跟我離婚了。周書記你這樣待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感謝你,只有在今后的工作中報答你了。 這天毛富發(fā)還說了些動感情的話,周正泉很受用,他需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想想也有意思,幾天前毛富發(fā)還暗地里指使龍躍進跟他搗亂,現(xiàn)在就變得如此貼心貼肝了。不過話又說回來,毛富發(fā)那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總體來說還是一個比較正直的干部。周正泉這么思忖著的時候,毛富發(fā)說,近兩天把班子成員喊攏來好好商量商量,鄉(xiāng)里有些工作是再也不能拖了。周正泉說,我看就今天晚上吧,黨委幾個人都在鄉(xiāng)里。毛富發(fā)爽快地站起身說,就今天晚上吧,我去布置。 周正泉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他在屋里轉了兩個圈,走出房門,在欄桿邊做了兩個擴胸動作。只聽一陣馬達聲響,顧定山騎著摩托從外面回來了。周正泉忽然想起一件事,要顧定山到他那里去一下。顧定山上樓后,周正泉讓他進了屋,說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么擺平龍躍進的呢。顧定山就笑了,說鄉(xiāng)政府后面的村里有一個叫大頭的浪子,因犯案被我送進去,后來我又讓人把他保了出來,所以我的話他買賬。那天我讓大頭拿了一萬元現(xiàn)金送到龍躍進家里,警告他收下這一萬元錢,只要不再去纏周書記,什么事也沒有,否則當心另一條沒殘的腿。當時龍躍進就嚇得兩手篩糠,點著頭說,再不了再不了。 聽到這里,周正泉說,那一萬元錢哪來的?顧定山說,第二天早上就還給他了。周正泉說,那你又到哪里弄來這么一大筆錢?顧定山就忍不住笑了,搖著頭對周正泉說,周書記這你就不知道了,這一萬元錢是嚇龍躍進的,你想想他敢接嗎?周正泉這才明白過來,笑罵道,你這個鬼家伙。顧定山又說,不過我還是給了他510元錢,說是鄉(xiāng)里補給他的醫(yī)藥費。聞言,周正泉心頭有些沉重,他說,你去弄一張510元的發(fā)票,我簽個字拿去財政所報銷。有什么辦法呢,都是一個錢字啊!你看我們的干部被窮字弄成了什么樣。 五 黨委會的議題就是如何搞活鄉(xiāng)里的經濟,請大家出點子。周正泉說完,大家開始討論。毛富發(fā)是有思想準備的,意見很成熟,黨委的決議基本上是他的思路:一是繼續(xù)抓緊完成還沒落實到位的減負任務;二是加大征糧收稅力度,打擊偷逃抗稅事件,該收的稅款要收足;三是加大力度,把職工借的周轉金收一部分上來;四是盡快把木材加工廠承包出去,早日恢復生產;五是跟舒建軍等龍溪境內的私人礦主聯(lián)系好,讓他們盡量收購龍溪的木材,以增加龍溪的農林特產稅。按照工作目標把責任人確定后,大家分頭去抓工作。周正泉和毛富發(fā)最后離開會議室,周正泉說,毛鄉(xiāng)長,蔣家村蔣家三兄弟強租唐家水田不給租金的事,你去了解一下,最好叫上彭明亮和稅務所長瞿宏德,查一查他們的納稅情況,如果沒交耕地占用稅,還要照章罰他們。毛富發(fā)說,這事確實得好好處理一下,說不定還能抓個典型出來,以推動整個鄉(xiāng)里的稅收。 第二天,舒建軍和他那形影不離的秘書肖嫣然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周正泉說,昨晚我還在黨委會上說了,最近要到你們那里去看看,不想你們捷足先登了。舒建軍說,老同學你肯光臨我們那個破地方,是我們的福氣。周正泉說,那是下一步的事,先說說你們今天來有什么好事吧。舒建軍說,主要是來看看老同學,如果你有空,想請你到館子里坐一會兒。 周正泉知道他們這是在繞圈子,心想如今的人不知怎么都這么聰明了,辦什么事說什么話都學會搞鋪墊打埋伏,就笑笑說,你說了主要的,那么次要呢?舒建軍也笑了,說次要的待會兒再跟你說。周正泉說,你們也看到了,鄉(xiāng)里的事千頭萬緒,我哪有時間陪二位上館子?這樣吧,有什么事你們現(xiàn)在就說,我周某人能辦的一定給辦,辦不了的請你們多多海涵。舒建軍說,老同學是個痛快人,我舒某人服了。 周正泉暗想,現(xiàn)在有點權有點錢的人自我感覺都好得不得了,除了服自己,是天也不服地也不服,還有服別人的?想是這么想,卻不出聲,只聽舒建軍又說,事情是這樣的,稅務所的人到我那里去了兩次了,我正在擴建煤窯,手頭資金周轉不過來,請你們是否減免點,他們說沒這個權,不過他們給我出了個主意,如果有你書記的條子,他們是買賬的。 周正泉說,舒老板呀,你這是欺我不懂稅法吧?舒建軍忙說,豈敢,我姓舒的可以欺天瞞地,也不敢在你書記前面耍半點小聰明。肖嫣然也在一旁說,舒老板常常在我面前說,他這半輩子還沒有幾個角色讓他在乎過,只有你這個老同學是人中豪杰,他從學生時代起就對你五體投地了。周正泉覺得這話rou麻,趕緊說,你們當大老板的,想必知道免稅的事不但鄉(xiāng)里沒權,就是縣里市里也沒這個權吧?舒建軍說,把我的納稅時間推一推,我就感恩戴德了。周正泉想想,自己也正有事得求他姓舒的,不能把話說得太死了,就說,這個我可以試試,靈不靈可不敢保證喲。舒建軍說,有你當書記的這句話,我心里就踏實了。兩個人就出了書記室。 周正泉剛松了口氣,誰知肖嫣然又折了回來,對周正泉說,我還有一點小事有求于周書記,聽說蔣家村兩位唐姓兄弟到鄉(xiāng)政府告了蔣家三兄弟的狀?周正泉想這肖嫣然的消息真靈通,鄉(xiāng)里的這點小事也瞞不過她,點點頭說,是有這回事,要是你們不來,今天上午我還打算跟毛鄉(xiāng)長他們到蔣家村去呢。肖嫣然嗲聲嗲氣地說,蔣家三兄弟是我的表兄,我知道他們從小就不服天管地管,周書記您可要給我好好管管。 周正泉就有些懵,一時不知肖嫣然這話的意思是真要他管管,還是正話反說,讓他網開一面。此時肖嫣然已經轉過她那婀娜的身子,邊往外走邊說,周書記說到我們那里去,一定要去哦,不去我會生氣的哦。周正泉只得說,一定一定。不想周正泉送肖嫣然出門后轉身回來,卻見辦公桌下放著一個禮品袋,打開一看,是四瓶昂貴的酒鬼酒。周正泉提著酒想追出去,又恐這樣太張揚,只好作罷。 周正泉發(fā)了一陣呆,剩下的時間也不到別處去,坐在辦公室里批閱那堆小寧催了好多次的文件。文件大部分是以縣委縣政府的名義下發(fā)的,內容涉及各個方面,最有意思的是每個文件的最后都煞有介事地強調說,沒達到文件要求就一票否決。周正泉想,這也一票否決,那也一票否決,照這樣否決下去,鄉(xiāng)政府里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可以否決十次八次了。不過周正泉也知道,這一票否決的話不較真時只是說說而已,一旦較了真要否決你,也確實是沒有二話可講的。哪天一不小心冒犯了哪一道天條,就有受的了。 批完文件,不覺已是中午。在食堂里吃飯時,見顧定山也在,周正泉就要他吃了飯到自己屋里去一下。飯后兩人回到周正泉的屋里,周正泉把舒建軍送的那四瓶酒鬼酒拿出來,讓顧定山轉交給大頭。顧定山說,沒這個必要吧?周正泉說,有必要,這次大頭幫了大忙,說不定以后還用得著他呢。 周正泉有午睡的習慣,可還沒上床,毛富發(fā)從蔣家村回來了,把門敲得咚咚直響。周正泉一開門,毛富發(fā)就氣鼓鼓沖進屋,鐵青著臉叫道,周書記我這個鄉(xiāng)長不當了,我咽不下這口氣。周正泉趕忙拉過一把椅子,又端上一杯水,要毛富發(fā)慢慢說。毛富發(fā)坐到椅子上,仰脖把滿滿一杯子喝了下去,情緒才稍微平靜了些。 毛富發(fā)領著彭明亮和瞿宏德,上午9點多就到了蔣家村。原來這蔣家三兄弟一貫橫行鄉(xiāng)里,蔣家村不但外姓人怕他們,就是他們蔣家的本姓人也是敬而遠之。三兄弟也沒把毛富發(fā)幾個人放在眼里,不但對占用唐家耕地不給租金、打傷唐家人一事供認不諱,還肆無忌憚地說,這五畝田原來就是我們蔣家的祖業(yè),如果唐家今后還要來啰嗦,就放了他們的腳筋。毛富發(fā)很氣憤,教訓了他們幾句,他們就氣勢洶洶把毛富發(fā)圍在中間,揚言道,姓毛的你當你的鄉(xiāng)長去,我們的事情你管不著。毛富發(fā)說,你們既然還知道我是鄉(xiāng)長,那么龍溪鄉(xiāng)范圍內的事情我就得管。三兄弟說,你這個小小鄉(xiāng)長算條卵,我們還怕了你不成!毛富發(fā)當時就氣得渾身發(fā)抖,半天說不出話來。 彭明亮見三兄弟太不像樣,就站到前面,大聲對他們說,你們不要太放肆了,現(xiàn)在還是共產黨的天下!三兄弟說,共產黨的天下又怎么的,共產黨就不要燒磚砌房子了?彭明亮說,共產黨燒磚砌房子是要辦手續(xù)的,把你們的手續(xù)拿來看看。三兄弟說,我們在自己爺爺田里燒磚,就像在自家飯鼎里舀飯,也要辦手續(xù)?我們可從沒聽說過。瞿宏德說,你們沒聽說過的事情多著呢,你們知道嗎?在田里開窯是要交耕地占用稅的,磚賣出去后還要交營業(yè)稅。三兄弟說,現(xiàn)在要減輕農民負擔,你們還下來收這稅那稅,我們到縣里告你們去。瞿宏德說,負擔是負擔,稅是稅,我們按政策辦事,你們少廢話,現(xiàn)在補稅還來得及,否則定你們的偷稅抗稅罪。說著瞿宏德就去身上掏稅票,可稅票還沒掏出來,三兄弟中的老三蔣國帥就舉著磚坯向瞿宏德頭上揮了過來,瞿宏德眼快,趕緊往旁邊一閃,磚坯狠狠地砍在他的腰上,瞿宏德當時就縮了氣。好在瞿宏德人年輕體質好,除一根肋骨受了點傷外,別的還沒事。 周正泉聽了經過,半天才氣出一句話來,這還了得,簡直沒有王法了!當即就讓毛富發(fā)去通知顧定山,帶上派出所所有干警,到蔣家村去把蔣家三兄弟抓來再說。可毛富發(fā)正要去派出所,周正泉又把他叫回來,搖著頭說,暫時不要派出所出面為好。毛富發(fā)說,為什么?周正泉說,三兄弟打傷了人,肯定已有防備,就這樣去抓人,弄不好人沒抓住,還會出別的麻煩,還是先拿出一個穩(wěn)妥點的對策,然后再采取有效行動,反正這次惡性抗稅事件一定要嚴肅處理,否則龍溪鄉(xiāng)的稅就不要再收了。 六 縣里開過減負會議后,財政尤其是鄉(xiāng)級財政收入大幅度下降,各鄉(xiāng)鎮(zhèn)意見紛紛??h委縣政府也意識到光減負而不增收,政府的日子也不好過,便下發(fā)了大力開展稅法宣傳,切實搞好稅收征管的通知,要求各部門各鄉(xiāng)鎮(zhèn)明確工作目標,通過開展多渠道多形式的稅法宣傳活動,使稅收法規(guī)政策家喻戶曉,深入人心,以及時足額完成各項財稅收入任務??赐晖ㄖ螅苷鋈痪陀辛艘粋€主意。 在大家準備稅法宣傳行動的這幾天里,縣減負辦羅主任幾個人到了鄉(xiāng)里。羅主任告訴周正泉,他們接到舉報,黃金村的陳婆婆被鄉(xiāng)干部逼得跳了井,他們是特意下來查實這件事的。周正泉二話不說,喊上毛富發(fā)和鄉(xiāng)里減負專干,把羅主任他們請進了鄉(xiāng)政府門口的悅來酒店。入鄉(xiāng)隨俗,先同飲三杯。周正泉抹抹嘴巴說,羅主任真對不起,鄉(xiāng)里工作沒做好,讓領導跑路了。羅主任說,哪里哪里,我們也是例行公事。周正泉說,陳婆婆的事我們當時就做了處理的,只是減負任務重,騰不出時間向上面匯報。羅主任說,周書記你也知道,上頭的減負抓得越來越緊了,這方面出了問題是要一票否決的。周正泉心想,又是他媽的一票否決。 這酒一直喝到下午4點,周正泉是用手撐著胃離開酒店的。忍著胃痛,把企業(yè)辦、財政所等幾個部門的負責人召集到辦公室,問了問他們的情況。企業(yè)辦主任彭明亮告訴周正泉,木材加工廠的承包和恢復生產的工作已做得差不多,縣林業(yè)局的木材砍伐指標也已經下達,余下的便是原材料收購了。周正泉點點頭,吩咐彭明亮幾句,掉過頭去問財政所長裴漢云,裴漢云說,最近把去年農民欠的稅款收了一部分回來,欠發(fā)干部職工的工資基本可以應付了。這樣一來,收回職工部分欠款的計劃也有望得到實現(xiàn)。周正泉問到舒建軍緩稅的事,瞿宏德說,我們了解了一下,舒建軍確實是在擴建新窯,手頭資金緊缺。周正泉說,按政策能緩就緩一緩吧。又說,既然舒建軍要擴建新窯,必然需要大量木材,抽空你和我一起去趟窯山,要舒建軍收購龍溪的木材。 改天,周正泉和瞿宏德坐著鄉(xiāng)里的破吉普上了舒建軍的窯山。路是簡易公路,不寬,沿途進進出出都是運煤的拖拉機。周正泉說,看來舒建軍的事搞得蠻大的。瞿宏德說,你別看舒建軍是個私營老板,他一年的產值就有五六千萬呢。這時前面又突突突開過來一輛手扶拖拉機,周正泉見是顧定山曾說過的大頭,就叫停車,從吉普上走下來。 大頭一見是周正泉,連忙也下了拖拉機,高聲打招呼說,周書記你也到山上去?又說,周書記你太夠朋友了,把那么好的酒鬼酒給我,以前我別說沒喝過這樣的好酒,連聞都沒聞過。周正泉說,小事一樁,何須掛齒。說著,他還把身上一包精品白沙給了大頭。大頭接過煙后舍不得拆包,放鼻子底下聞了又聞,不好意思地說,周書記你對我這么好,我也不知道怎樣報答你才是。周正泉說,什么報答不報答的,都是兄弟嘛。大頭拍著胸脯說,周書記你肯把我大頭當兄弟,是我的福分,今后你有什么事,盡管吩咐就是,我大頭拋頭顱灑熱血,在所不辭。周正泉笑笑,在大頭胸口上搗一拳,然后上了吉普。 吉普爬過兩個山頭,便進了窯區(qū)。舒建軍一見周正泉和瞿宏德,就丟開其他的事務,叫上肖嫣然來陪他們。周正泉要先看看窯區(qū),幾個人就一邊在那細煤渣鋪就的煤道上行走,一邊隨意聊起來。周正泉說,舒老板你吩咐的事,我周某人可不敢有絲毫怠慢,你可以問瞿所長。舒建軍點頭說,我知道我知道,要不是鄉(xiāng)里支持,我早停產了。 轉一圈,舒建軍帶他們來到了窯區(qū)后面一棟兩層樓的辦公樓前,抬頭一瞧,門邊掛著黃龍煤業(yè)開發(fā)有限公司的燙金大牌子。從辦公樓的外表看也就是一般的水泥房子,可走進二樓舒建軍的辦公室,高級老板桌,紅木大沙發(fā),進口的大彩電,大冰箱,大空調,還有兩大壁柜的古玩珍寶,把個周正泉看得眼花繚亂。他暗暗感嘆起來,自己一個九品鄉(xiāng)黨委書記,只顧上竄下跳,一個辦公室別說裝修,連兩把像樣的椅子都沒有。這也就別提了,還要擔驚受怕的,生怕哪里出了婁子,吃不了兜著走。周正泉就說,舒老板,我只要有福氣在你這豪華氣派的辦公室里呆上半天,這輩子也就滿足了。舒建軍說,老同學你就別取笑我了,我一個掏煤的,無職無權,哪有你當大書記的管著一方水土,呼風喚雨,任你叱咤,要多威風有多威風。周正泉說,哪有你說的這么神?我這個書記是曹cao碗里的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不過周正泉轉而又想,舒建軍說的也有道理,在龍溪地盤上,他周正泉也算是至高無上了,心里的起伏這才平復了些。 接下去免不了又是進館子喝酒那一套。周正泉因為那天陪羅主任喝酒,胃病還沒恢復,只象征性地喝了幾口。周正泉雖然只位列九品,但在龍溪地界他的官封了頂了,所以舒建軍和肖嫣然是不好勉強的,他倆要敬周正泉的酒,全由瞿宏德代勞。席間,周正泉趁機把這次上山的主要目的跟舒建軍說了說。舒建軍說,你老同學開了口,這沒得說,我在龍溪的地盤上開窯,需要木材什么的,自然就地取材,收購龍溪的。走出酒館,已經太陽偏西,周正泉和瞿宏德準備下山,舒建軍還是不肯放手,一定要請他們到新開張的卡拉ok廳去唱幾曲。三個人拗不過,只得客隨主便。 進ok廳后,舒建軍另外還請了兩位小姐,也不知是窯工還是外地來的坐臺妹。開始是唱歌,周正泉唱道,我們是工農子弟兵,來到深山,要消滅反動派。唱完,大家拍手。肖嫣然笑道,周書記要到我們深山里來消滅反動派,我們沒意見,我只提醒你要小心,我們這里的反動派都是女的,看你消滅得了好多?大家就笑,笑得很曖昧。唱了一陣,肖嫣然用眼色暗示小姐,要她們請客人到廳里面的小舞池去跳舞。一位小姐就上來拉周正泉的手。周正泉忸怩了一下,跟小姐進了小舞池。舞池里只有一只暗紅色的小燈,兩人一進去,小姐就把門簾拉上了,里面差不多就成了洗相片的暗房。周正泉說,這么暗,小姐不怕我踩你的腳?小姐笑笑說,老板真會開心。說著就一頭栽進周正泉的懷里。 先后跟兩位小姐在舞池里跳了幾曲,這時肖嫣然走了過來,要跟周正泉跳。肖嫣然跟小姐不同,不是一上場就往周正泉身上貼,而是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肖嫣然說,周書記跟年輕小姐纏在一起,把我忘到了腦后。周正泉說,哪里哪里,我是不會跳舞,怕影響你的情緒。肖嫣然說,見了你周書記我的情緒就激動得很,哪里還會受影響?周正泉說,你有舒老板這樣的護花使者護著,還會為我周某人激動?肖嫣然說,你別看我天天跟舒老板在一起,那只不過是工作關系而已。說著話,翹翹的軟胸就有意無意地在周正泉胸前蹭一下,蹭得周正泉全身發(fā)軟。周正泉想,還是肖嫣然這樣的女人有味,不像那兩個年輕小姐一上場就粘住你,反倒沒了意思。肖嫣然見周正泉不吱聲,就問,周書記在想什么?周正泉說,我什么也不想,只在心里暗暗佩服舒老板。肖嫣然說,他有什么值得佩服的?周正泉說,不是說不愛江山愛美人么?他有你這樣的美人在側,竟然還能把他的煤窯弄得熱火朝天,換了我恐怕魚和熊掌就無法兼顧了,你說我還不佩服?肖嫣然說,周書記的話聽著就是讓人舒服,看來你很善于討女人的歡心,曉得繞著圈子夸女人。周正泉說,哪里,我做得還很不夠,離黨和人民的要求還相差很遠。說得肖嫣然撲哧笑了。 又跳了兩圈,肖嫣然忽然說,上次我跟你說蔣家三兄弟是我的表兄,其實我是騙你的。周正泉說,你為什么要騙我?肖嫣然說,那天我們到你那里去并不僅僅要你打招呼緩稅,主要還是蔣家三兄弟的事。周正泉說,還有這樣的事?蔣家三兄弟的事還把舒老板驚動了?舒老板跟他們也有關系?肖嫣然說,不僅舒老板跟他們有關系,縣里的李旭東書記跟他們也有關系哩。周正泉感到很驚訝,不自覺地停下了步子,望著幽暗中的肖嫣然說,我怎么從來沒聽說過呢? 周正泉的腦袋里直響,他終于明白,為什么蔣家三兄弟會如此囂張了。蔣家三兄弟不過是鄉(xiāng)下的土農民,他們又是怎樣跟李旭東搭上的呢?不過,我才不管你三兄弟的后臺是誰呢,現(xiàn)在正好趁李旭東的招呼還沒打下來,我先摸一摸你們的老虎屁股再說。 回到鄉(xiāng)里,周正泉到稅務所等幾個部門問了一下稅法宣傳的準備工作,覺得有幾分倦怠,就回屋睡下了,卻又睡不著,好像胃里有點不適。今天并沒喝什么酒,也許是在山上受了點風寒。想到山上,周正泉腦殼里一會兒是肖嫣然關于蔣家三兄弟與李旭東的話題,一會兒是ok廳里晃蕩的音樂和那幾個女人的影子。 周正泉想,那兩個小尤物拱進你懷里時,好像跟你貼心貼肝的,讓你飄飄然如墜五里云霧,一不小心還以為是自己那么逗人喜歡,細思量就知道絕對不是你周正泉身上有什么磁性,而是舒建軍的臺費和小費在作祟。倒是肖嫣然跟你若即若離的,不經意地晃著她那顯山露水的rufang,偶爾在胸前撩一下,就宛若液化氣燃具上的點火器,如果你的氣閥關不嚴的話,那是要著火的。周正泉這么異想天開著,就忘了胃里的不適,只是睡意更加少了。他就恨恨地罵自己,真沒出息,一接觸女人就神經錯亂。罵也不管用,還是睡不著,干脆披衣下床,到外面呼吸幾口新鮮空氣。 深秋的夜晚,萬籟俱寂。不少職工屋里還閃爍著燈光,cao場上偶爾有人從燈影里走過。響起踢踏的足音,遠處的村莊籠罩著薄薄的月色,悄然的燈火有如天邊的點點星光,深邃而神秘。多好的夜色呀!周正泉心頭不禁生出幾分感慨,如果不是俗事纏身,有份好心情欣賞這良辰美景,該多有意思?倘若辭了這份差事,做一介草民也許并不是什么壞事吧。這么想著,周正泉也自覺好笑起來,做這么個小小的書記,級別是低了點,煩心的時候多,可究竟領導著全鄉(xiāng)五萬多號老百姓,供自己使喚的干部職工也有一百多人,抖起威風來還是有地方可抖的。何況只要在這位置上呆著不出差錯,某一天時來運轉,往上榮升的機會也不能完全排除。縣委常委和縣政府的副縣長里頭,就有好幾位是從鄉(xiāng)黨委書記的位置上上去的。 這倒不是說鄉(xiāng)里的書記都會進步,像夏存志那樣到縣里掌管一個實權部門的也不多,能混個縣人大政協(xié)下面的主任,算是進了城,最不行的也就在鄉(xiāng)里正科級到底了。不過周正泉并不擔心自己會是最差的結局,他年輕有文憑不說,還在縣政府做過幾年秘書,跟縣里的頭頭不陌生。他覺得不能就此死了這條心。是呀,人活著總是要有一點盼頭的,哪怕盼的是海市蜃樓,不然自己這么起早貪黑地奔波,哪里來的動力? 周正泉就這么想通了,人也輕松了許多。周正泉天寬地闊地打了一個哈欠,手長腳長地伸伸懶腰,正轉身準備回屋,樓下忽然有人叫了一聲周書記。是一個軟軟的熟悉而久違的女人的聲音,原來是曾冬玉站在樓梯下面。周正泉心頭就莫名地動了一下,說曾醫(yī)生是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曾冬玉說,下午回來的。說著她就到了樓上。周正泉開她的玩笑說,久別勝新婚,毛鄉(xiāng)長舍得放你出來?曾冬玉說,他有什么舍不得?現(xiàn)在還在外面打牌,想找他說句話都說不上。周正泉說,明天我批評他。說了一陣話,周正泉才意識到還站在走廊上,遂邀曾冬玉進屋坐坐。曾冬玉說,不啦,你也該歇歇啦。就把手上一件東西遞過來,說這是給你的。周正泉不經意地伸了手接過來,笑著說道,不是牛皮糖吧?曾冬玉說,你想吃牛皮糖下次給你買,這次是兩盒新出產的胃藥。周正泉把藥放在手上掂掂,就著窗里透出來的燈光瞧了瞧藥盒上面的胃泰兩個字,訝異地問,你怎么想起給我買胃藥?我又沒胃病。曾冬玉說,別嘴硬了,一起在鄉(xiāng)政府待了那么多年,你的胃有沒有毛病我還不知道?我單位有一個胃穿孔病人,吃了不知多少藥了,效果總是不理想,不久前出了這種胃泰,吃了幾盒病就好多了,所以給你帶兩盒回來試試。周正泉的胃病是到鄉(xiāng)里來之后,吃飯沒規(guī)律,又經常有應酬,喝酒沒個節(jié)制才造成的,他連老婆都不讓知道,竟然被曾冬玉放在了心上。周正泉怔了怔說,曾醫(yī)生,真不知如何感謝你才好。曾冬玉說,你謝我什么,我都還沒感謝你呢。 曾冬玉走后,周正泉就按她的囑咐吃了幾顆,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藥物作用,感覺好多了。感覺一好,睡眠就格外香。 他好久都沒睡得這么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