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仙
趙德發(fā) 轉(zhuǎn)眼到了秋天。重陽節(jié)的晚上,習平均一邊喝酒一邊看電視。他從本縣新聞中看到,青屏山友協(xié)會當天在山上隆重舉辦了一場詩會,聚仙臺上白花飄飄詩聲朗朗。習平均這時嘆一口氣,端著酒杯拎著酒瓶走出了屋子。到院子里花叢中坐下,他一杯一杯,自斟自飲,直至酩酊大醉。 好了。 習平均在縣委組織部辦完退休手續(xù),走到樓外噓出一口長氣,只覺得周身通泰,天寬地闊。 三十七年,一個句號畫上了。這個長長的句子中,包含了六個逗號:小學教員,鄉(xiāng)文書,公社宣傳委員,縣文化局秘書,縣委宣傳部干事,最后是縣文化局副局長。一個句子下來,他也從一個毛頭小伙變成了鬢發(fā)斑白的老頭。 盡管鬢發(fā)斑白,其實習平均只有五十六歲,還不到退休年齡。按照縣里統(tǒng)一劃的杠杠,他該退居二線再當幾年調(diào)研員。他想,那調(diào)研員雖說還可以上班,卻是無職無權(quán)不中個屁用的。社會上早就流傳著四大閑的說法:退休干部、調(diào)研員,老板的老婆、當官的錢。那調(diào)研員還當個什么勁兒?更重要的,如果再掛了那個閑差,自己就仍然是單位的一員,仍然會有一些麻煩擺脫不掉。咳,那些麻煩,那些苦惱!夠了,實在是夠了。習平均經(jīng)過一番思考,下定了提前退休的決心。他將報告打上去,沒費多少周折,縣里就同意了。 往事不堪回首。三十多年來,單位換過一個又一個,習平均不否認有過與同事愉快合作的時候,但給他印象最深的,還是人與人之間的猜疑、算計和相互傷害。多年來,他信奉一句古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但有些人卻是防不勝防,一不小心就要吃他們的明槍暗箭。最嚴重的是在文化局的這七八年,他遇上了一個對頭。這人叫郁和海,原來跟他一塊干副局長,為了把他踩下去好自己往上爬,對他明里暗里使盡了手段。 后來郁和海如愿以償,在老局長退休后坐上了那把交椅。習平均心想,你當上局長了對我該好一點了吧?可是那家伙還不,他認定習平均因為沒當上局長對他懷恨在心,對習平均的猜疑與打擊變本加厲。在許多次受傷的時候,習平均都會想到釋迦牟尼佛所揭示的人生八苦之一種——怨憎會,他都會在心內(nèi)無聲地長嚎:老天呀,你為什么要把互相仇視的人安排在一起,讓他們想分也分不開呢? 唉,其實這事怨不得老天,只因為自己身在組織。只要是組織中的一員,你就必然與那么多人有聯(lián)系、有沖突,就永遠擺脫不了來自人際關(guān)系的苦惱。 現(xiàn)在終于好了。我從今往后自由了,真的自由了!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習平均在回家的路上,忍不住一邊蹬車一邊哼唱起來。 既稱散淡,就要有散淡的方式。習平均稍加思考,便對退休后的生活作了安排。老伴先他一年退休,現(xiàn)在已將買菜做飯接送孫子上幼兒園等事宜做得有條不紊,他沒有必要摻合。他決定,以后自己每天早晨去青屏山鍛煉身體,白天則在家練習書法。習平均對書法一直很愛好,一筆行草曾博得不少人的稱贊,但是由于這些年來工作忙亂心境不靜,難得伏下身子寫幾回,因此就不見多少長進。習平均想,這一回好了,我要天天寫,好好練,爭取一兩年內(nèi)能在本縣書法界嶄露頭角。 至于去青屏山晨練,這也是他多年來一直向往的。山青水綠,鳥語花香,每天在這種環(huán)境里待一會兒,不健康長壽才怪哩!只因那青屏山在城北有六里遠,就是騎自行車去也要二十分鐘,而且上山下山還要一個小時,所以上班族沒有這個時間。他只知道縣城里的一撥兒退休人員每天都去那里,拂曉起身上路,到那里爬一會兒山,等八九點鐘再悠哉悠哉地回來。習平均想,從明天開始,我也有了這份福氣啦。 第二天一早,習平均就騎上他那輛七成新的鳳凰,興沖沖地向著城北出發(fā)了。 青屏山雖不是聲聞遐邇的名山,但在本地還是蠻吸引人的。它的吸引人之處,一是它的山勢;二是八仙的傳說。它東西闊長,南北單薄,山上樹木蔥蘢,恰似縣城的一架綠色屏風。相傳,當年呂洞賓在此山修行多年,而且八仙也常在此山聚會,故留下呂祖洞、聚仙臺等遺跡。傳說中最生動的還是呂洞賓在凡間偷情的故事。后來,一日呂洞賓正在一個山崖邊采藥,見到有母子倆前來相認,只羞得一頭遁入石崖,致使石崖上留下一個人影幾千年不泯,此處也便被人稱作羞仙崖 青屏山的腳下,早有幾十輛自行車和十來輛摩托停在那里。習平均明白自己來得晚了,他扭頭看看已經(jīng)露臉的太陽,不禁在心里生出上班遲到了一樣的羞愧。 他沿著窄窄的石階路向山上爬去,一路上遇見許多正在鍛煉的人。他們的方式有動有靜,有一溜兒小跑奔向山頂者,有走走停停似在散步者,更多的人散在山坡各處,或舞劍、或打太極、或練氣功、或做廣播cao。還有些人的練法讓人莫名其妙:有一位瘦子緊抱住一棵老松樹一動不動;另一位胖子則直著脖子一個勁兒地作老牛吼。在羞仙崖的前面還有兩個老年婦女,面對呂洞賓的模糊影子雙手合十念念有詞。 習平均想,我用什么方式鍛煉呢?片刻后他決定,就來個最自由的:在山上信步而游,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呆到什么時候就呆到什么時候。 這么決定了,便一步步向上走去。走到那個有一間屋大小黑幽幽的呂祖洞,轉(zhuǎn)過一個崖角,便聽到一陣節(jié)奏歡快的樂曲聲。抬頭一看,原來在接近山頂?shù)木巯膳_上,有十來個老年人正在跳老年迪斯科,其中男少女多。習平均想,原來山上竟是這么熱鬧呀,不由得將腳步加快,幾分鐘便到了那兒。 聚仙臺是這青屏山最好的地方之一,一塊大石平平展展能容近百人,據(jù)說當年八仙經(jīng)常在這里聚會。本縣還有人考證,八仙過海的決定就是在這里做出的,其根據(jù)是這里有海浪形石紋,分明是當年八仙討論時畫出來的?,F(xiàn)在這波浪上放了一架小型錄音機,它發(fā)出的聲音讓一群老年男女跳成了活神仙。習平均站在一邊正想看看都有誰,突然聽到一個脆亮的女聲招呼他:習局長,也過來跳呀! 習平均一看,喊他的女人竟是苗鳳花,不由得一陣局促不安,立即笑著擺擺手走開了。 這個苗鳳花,是曾經(jīng)給習平均帶來難堪的女人。七十年代,他正在縣文化局干秘書,因為老婆還在農(nóng)村,他一個人住在縣委大院。他那時上進心很強,經(jīng)常到離得很近的縣委宣傳部方部長家里串門。方部長待他很熱情,見面就鼓勵他好好干。后來,方部長便經(jīng)常讓他做一件事:讓他晚上去縣劇團,叫苗鳳花到他的辦公室,說是要與她討論樣板戲。苗鳳花當時正演杜鵑山中的柯湘,紅透了全縣。習平均想,方部長抓上層建筑,找演員討論問題是正常的,于是就屢屢執(zhí)行部長指令。不料后來他又一次去劇團,聽別人喊苗鳳,覺得奇怪,便問為什么要少叫一個字,人家笑著說,她那個尾巴送人啦。他問送給誰了,人家說是花方。他便猜出了那人是誰。明白了這一點,想到自己原來做了個拉皮條的,不禁十分慚愧。然而就在這時,他突然被調(diào)到縣委宣傳部干了文化干事。 為了感謝方部長的重用,他只好違心地再把皮條拉下去,讓社會上吟誦百家姓第十四句苗鳳花方的聲音越來越響。直到幾年后樣板戲停演劇團解散,苗鳳花分到一中當了音樂教師,習平均的那份業(yè)余工作才干到了頭。現(xiàn)在看來,這個苗鳳花還是不甘寂寞,你看她年近花甲,穿一身鮮紅的運動衣,跳起舞來竟然還有那么幾分什么,對了,幾分性感。 習平均咧咧嘴,搖搖頭,接著向山頂走去。邁上一級臺階,看到一棵老松樹下坐了一個禿頂老者,正背對著他看書。習平均覺得這人身影很熟,仔細一看,竟是方部長。他聽說過,這方部長退休之后仍然保持當部長時的習慣,每天堅持讀書,現(xiàn)在看來他早晨跑到山上也是干這件事情。于是心里那股敬畏之情又油然而生,便走到老領(lǐng)導的身邊去打招呼:方部長,你在這兒還搞研究呢? 方部長抬頭看見了他,嚴肅地說道:研究嘛,不搞是不行的,現(xiàn)在形勢變化得很快呀,不讀書不研究,是會迷失方向的!小習,你是不是也退下來啦?哦,果然是。退下來就退下來,小習你要注意正確對待這件事情,自覺服從組織安排。退下來也并不是沒有用處了,還要繼續(xù)看書學習,發(fā)揮余熱嘛!是不是?習平均一邊聽一邊唯唯諾諾地點頭。但聽了一會兒忽然想:我這是干嘛呀?退了就退了,我有什么義務再恭恭敬敬聽你的訓導?于是就插方部長的話空兒點頭道:方部長,我不打擾您啦,我到那邊兒轉(zhuǎn)轉(zhuǎn)去!說著就急急離開了這兒。 再往上走便是山頂,山頂上惟一的建筑是沐云亭。此亭四柱六角,飛檐高聳,相傳在大清道光年間建起,每逢陰天,有流云穿亭而過,因此得名。這會兒亭子里正有三個人坐在那里說話,瞧見習平均上來,當中一個長著一張白臉的小老頭立即跳起來叫道:老習,歡迎歡迎!接著上來與他握手。這人習平均是認識的,叫支興高,當年他在興旺公社干宣傳委員時,支興高在那里干黨委書記,后來支興高干了多年縣政府辦公室主任,五年前辦了離休手續(xù)。再看另外兩人也是認識的,一個是原商業(yè)局局長谷雨,一個是原糧食局副局長路忠友。習平均與他們打過招呼,也坐在亭欄上歇息。 支興高說:老習,我記著你的年齡好像還不到點兒,怎么也來啦?待弄明白他是提前四年辦了手續(xù)并且還是主動的,三個人立即瞪大了眼睛表示吃驚。谷雨說:你怎會這么傻呢?你看人家都一個勁兒地往小里改年齡,恨不能再把自己改到娘肚子里。你看統(tǒng)戰(zhàn)部長老向,跟我同年同月生,誰知道他媽的怎會把組織部的檔案改小了五歲,至今還在位子上人五人六的!他一邊說,路忠友在一邊用罵聲作響應。支興高向這二位擺擺手:你們別再發(fā)牢sao了,牢sao太盛防腸斷!習局長早退下來是組織批準的,你們不要亂加評論! 說著,支興高對那兩人說:你們先回避一下好不好?我想單獨和老習談談。谷雨和路忠友立即說一聲中,起身走了,只留下他們二人在沐云亭里。 單獨談談?這種常常以組織的名義采用的做法,真的讓習平均如墜五里霧中在沐云了。他問:支主任,你跟我談什么事? 支興高說:咱們這里是有組織的,這個組織叫做-青屏山友協(xié)會-,是在民政局注了冊的,宗旨是把在青屏山晨練的老同志組織起來,經(jīng)常舉辦一些有意義的活動。你愿不愿意加入? 習平均問:協(xié)會里都有誰? 支興高伸出手向整座青屏山一劃拉:多著呢!在這山上鍛煉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不光人多,協(xié)會的領(lǐng)導班子也是非常強大的!會長是馮老縣長,副會長有縣委的豐書記、方部長,人大的劉主任、夏主任,政協(xié)的武主席。我呢,我是秘書長。 習平均心里暗暗叫苦。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剛剛脫離原來的組織,還有一個組織在這里等著自己。聽一聽協(xié)會領(lǐng)導的名字就夠嚇人的,因為這些人在沒退下來之前都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尤其是他的老上級方部長,以前管著他,現(xiàn)在還要再管著他,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想到這里,他便把頭搖了一搖:對不起,我不入。 支興高臉上是一副驚訝的神情:你不入?這真是不可思議。要知道,我們這個組織并不像縣里另外一些協(xié)會那樣純屬烏合之眾,是保持著高層次性、純潔性、先進性的。其會員,原則上是擔任過正股級以上職務的,達不到這個層次的也適當吸收一些,但要從嚴掌握。你看看,你還不愿入呢! 看見支興高動了氣,習平均的想法雖然沒有改變,但口氣婉轉(zhuǎn)了些,說道:你讓我考慮考慮好吧? 支興高態(tài)度也變得平和了一些:那好,你就考慮考慮吧,反正協(xié)會的大門隨時向你敞開著!──好了,咱們先談到這里,我還有下一個通知。 說著,他彎腰從腳邊的黑提包里摸出一個電喇叭,打開電門,向著整座山高喊起來:各位山友請注意!各位山友請注意!經(jīng)青屏山友協(xié)會常務理事會決定,明天早晨七點鐘在聚仙臺召開全體山友大會,有重要事項宣布,請大家按時到會!另外,請各位常務理事提前半小時到沐云亭,有事磋商!特此通知! 這通知,習平均聽起來覺得十分剌耳。退了休,到山上逛逛,圖的就是一個自在。像這樣還要入組織,還要開會,跟原來在單位時有什么兩樣? 不入!堅決不入!習平均一邊往山下走,一邊在心里重復著這么兩句話。 第二天早晨,習平均又去了青屏山。他有意避開山友協(xié)會的活動,因此在快到聚仙臺的時候離開主路,穿過樹木的空隙去了另一道山脊,在一塊大石頭上閑坐著。 這時開會時間未到,人們都還在四處各練各的。但抬頭看看山頂,沐云亭里的常務理事會已經(jīng)在開了。今天是個陰天,此時云壓山巔,那亭子在云中時隱時現(xiàn),坐成一圈兒的十來個領(lǐng)導者也時隱時現(xiàn),好像仙界人物。 這時,山頂上突然響起了支興高那經(jīng)過電喇叭擴大了若干倍的聲音:各位山友,開會時間快到了,請立即到聚仙臺集合,請立即到聚仙臺集合! 于是,人們便從四面八方向聚仙臺走去,那兒很快坐成了一大片。再看看別處,像自己這樣沒有向那個集體靠攏的人,總共才有七八個。 習平均心里突然生出一種孤獨與膽怯的感覺。因為,他長大成人參加工作之后,還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游離于大群人之外的情形。 不過這個感覺剛剛出現(xiàn),他就給自己打起氣來:這是孤獨嗎?這叫自由!你膽怯個啥?他們能把你怎么樣? 于是,他便以超然的態(tài)度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里,觀察著那邊的動靜。 奇怪,聚仙臺的普通會員集合好了,山頂上的常務理事會還遲遲沒有結(jié)束。不少人抬起臉向沐云亭仰望著,表現(xiàn)出殷切的期待。 習平均向著那兒冷笑起來。 經(jīng)過近半個小時的等待,常務理事們終于從山頂施施而下。到了聚仙臺那兒,支興高宣布由方部長傳達協(xié)會常務理事會的決議,接著將電喇叭遞給了方部長。方部長頗具威儀地向大家講:為了活躍山友協(xié)會的文化生活,為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做貢獻,協(xié)會常務理事會決定,并征得會長馮老的同意 他說到這里,支興高把手里的一個黑東西一揚,大聲說:剛才已經(jīng)用手機和馮縣長聯(lián)系了,他完全同意常務理事會的決定! 方部長對支興高的插話好像有點不悅,扭頭瞅了他一眼,停頓了一下,才又接著講了下去。他告訴大家,協(xié)會決定舉辦一次別開生面的活動:京劇演唱會。時間在一周以后,請有這方面特長的同志踴躍參加。演唱會的具體組織工作由苗鳳花同志負責,請大家積極配合。他講完,支興高又讓苗鳳花講,苗鳳花便帶著幾分做戲的味道站起來,用她那依舊很亮的嗓子講了一些具體的事宜。 習平均向那邊撇一撇嘴:還是苗鳳花方呀? 不管怎樣,苗鳳花方在這次活動中還是配合得不錯。當演唱會在一個晴朗的早晨正式舉行,苗鳳花以及十來個京劇票友的演唱確實讓這青屏山熱鬧了起來。馮老縣長雖然身為山友協(xié)會會長,但一般不上山,這天早晨卻破例讓縣政府派小車送到了這里。他坐在領(lǐng)導席中間,不住地帶頭鼓掌。當壓軸戲開始,苗鳳花唱起杜鵑山的核心唱段亂云飛時,他隨著板眼點頭拍腿,陶然之態(tài)顯露無遺。 習平均是在五十米之外,借一棵合歡樹的遮掩看完這場演唱會的。實際上,他也是個京劇愛好者,這次活動對他很有吸引力。電影公司的大老孫在聚仙臺上唱那段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其水平遠在他之下,讓他很不服氣。他心想,我就是沒參加罷了,我要是唱這一段,你就免開尊口噤若寒蟬好啦。 可是,習平均又想,我沒加入山友協(xié)會,我就沒資格參加演唱??纯茨沁叺臒狒[,瞧瞧身邊的冷清,再想想自己還像做賊一樣偷看了這場演唱會,心里便對自己說:你這是干嘛呀?何必把自己搞得這么孤立? 但是,這念頭剛一冒出,他便又責問自己:怎么?要動搖是吧?要投降是吧?你呀,你也太不堅定啦! 想到這里,他便站起身來,想在演唱會結(jié)束之前下山。 他剛剛踏上主路,沒想到支興高正站在那里等他。支興高一邊笑一邊指點著他說:老習,我早就發(fā)現(xiàn)你了,協(xié)會的眼睛是雪亮的!怎么樣?我們這個演唱會還不錯吧? 習平均只好點頭道:不錯,不錯。 支興高說:我也知道你唱得不錯。你這樣游離于組織之外,不是白白埋沒了才能么?可惜可惜! 這幾句話說得習平均心煩意亂。他惟恐支興高再說出入會的事,便慌亂地道:你忙你忙,我先走啦! 后來的幾天里,習平均雖然還沒改變打算,但是心態(tài)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早上再往山上走時,心里虛虛的,惟恐遇到熟人。有人向他看一眼,他似乎發(fā)現(xiàn)人家的眼光里有著別樣的意味。他想,這種意味表達了什么意思呢?對了,是把他看成異已分子──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那些人大概會這么想。 猜到這里,習平均心中煩亂不堪。而這樣一來,習平均竟也無法實踐他信步而游的晨練方針了。因為要走上山的正路吧,那么就會不可避免地碰見熟人;離開正路去別處走吧,別的地方崎嶇陡峭,其實是沒有路的。所以一連幾個早晨,習平均只好悄悄地到山坡上找個地方坐著。 一個人呆在那里形影相吊,他覺得越來越不是滋味,心想,人呵,難道真是群體動物,不湊伙就是不行? 不過,在這山上,沒有加入山友協(xié)會的也有人在。你看,那個每天在一棵大柞樹下練劍的短腿老漢便是一個。他怎么就能耐得住孤寂?走,找他談談去。 習平均就踩著一片亂石,趔趔趄趄地去了那邊。 見陌生人來到近前,短腿老漢收住劍向他報以微笑。待互相通報過姓名,才知那人是電機廠的退休副廠長,姓趙名杰。習平均問他為何不參加山友協(xié)會,這位昔日的趙副廠長馬上現(xiàn)出一臉的沮喪:咳,咱早就想入,可是人家不批呀!習平均問為什么,趙杰說:還不是因為我不夠正股級?咳,我在部隊十八年,到地方又干了十八年,沒想到現(xiàn)在被排除在組織之外了!你看,我這是咋混的呢!說著,他嗖地拔劍出鞘,高豎著舉起,眼瞅劍梢所指的天空,英雄落魄般長嘆了一聲。 看見他這副模樣,習平均心情更加煩亂,與這位趙副廠長連一聲招呼也沒打,就從他身后悄悄地溜走了。 第二天早晨,習平均便沒再上山。他想,既然上山搞得自己心情不好,那就在家里呆著吧,專心致志地練書法。 不料,當他在書房里準備好紙墨,那顆心老是靜不下來。他在想這么一個問題:我這樣改變計劃不再上山算咋回事呢?是勝了還是敗了?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結(jié)果,決定開始寫字。寫什么好呢?對了,就寫魯迅的兩句詩: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冬夏與春秋。寫了掛在墻上,端詳半天覺得不好,便撕了重寫。一連寫了七八遍,似乎有點意思了,才將其留在墻上。 第二天還是沒去,心稍稍安定,字也有些長進。下午正寫著,院門一響,原來是支興高來了。習平均不情愿地走出去迎接,這位協(xié)會秘書長端詳著他的臉道:老習,這兩天怎么沒上山呀?我們放心不下,今天我做個代表來看看你,你是不是病啦?聽他這么說,習平均心里又生出反感來,便沒好氣地回答:沒病,我這身體棒著呢! 到了屋里,支興高看見了墻上掛的與地上擺的,嘴巴張圓了瞅著他說:噢,原來你在家練書法呀?接著,他便背著手觀看起來,邊看邊點頭道,嗯,寫得不錯。寫得不錯。 聽他這么夸獎,明知其中大有水分,習平均心里還是高興的,拈筆笑道:瞎寫,瞎寫,見不得人的。支興高搖搖頭認真地說:怎么見不得人?我倒是希望你的書法作品馬上問世,讓大家都欣賞呢! 接著他告訴習平均,山友協(xié)會計劃在下個月搞個會員書畫展,希望他的作品能為展覽增光添彩。 習平均聽完這話沉吟起來。平心而論,他是很想讓自己的作品參加展覽的。要知道,自己寫了這么多年,還從來沒在廣庭大眾之下亮亮相呢。在文化局的這些年,局里經(jīng)常舉辦書畫展覽,他要參展是很容易的。可是由于郁和海不會書法,為了避免招致他的嫉恨,習平均從來沒把自己的作品拿出來過。習平均現(xiàn)在想,如今我已經(jīng)離開了他,也就沒有必要韜光養(yǎng)晦啦! 不過,現(xiàn)在要參加支光高說的這個展覽,分明有個前提條件,那就是加入山友協(xié)會。這又是我不樂意的。唉,到底怎么辦才好呢? 支興高顯然覺察到了他的思想活動,抬手將他肩膀一拍:老習你怎么這么拗!讓你入會你就是不入,山友協(xié)會難道是國民黨? 習平均急忙擺手:支主任你不要上綱上線,我不入會,主要是想圖個自由自在。 支興高十分不解地看著他說:自由自在?離開了組織還能自由自在?真是奇談怪論!要知道,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的。馬克思說過,人是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你想,如果你徹底脫離了社會關(guān)系,那還成其為人嗎? 聽他搬出馬克思的話來,習平均心里咯噔了一下,心中旋即生出一種犯罪感。他點點頭道:那么,我就入吧。 支興高拍了他的肩膀一掌,哈哈笑著說:我就知道你老習是個老同志,不會執(zhí)迷不悟的!好好好,我這里有表,你快填上。說著就從手邊的黑提包里取出一張表遞給習平均。習平均一看,這張青屏山友協(xié)會會員登記表和他幾十年來填的無數(shù)張表的項目基本一樣,便找出筆一一填來。填完,支興高拿過去審查了一番,指著受過何種獎勵和處分一欄說:老習,這個地方你大概沒填全──你在宣傳部的時候,不是有篇文章得過省報的獎嗎? 習平均說:填那個干啥呀?無所謂。 支興高說:怎么無所謂?這證明你不是普通同志,筆桿子很厲害! 這話說得習平均心里發(fā)熱,便又拿過表來填上。 第二天早晨,他坦坦然然地上山,坦坦然然與熟人打招呼,坦坦然然地信步而游。回想一下前幾天的別扭,他覺得還是這樣好。于是,他再看到被協(xié)會拒之門外的趙杰等人時,不禁有了優(yōu)越感、居高臨下感。 為了能夠在書畫展上拿出像樣的作品,習平均每天早晨從青屏山回家后,草草地吃一點飯,便開始了緊張的書法練習。半個月下去,宣紙用掉了好幾刀,毛筆磨爛了好幾支。拿出最初寫的與后來寫的比比,他自覺進步不小,心里便期盼著書畫展的早日舉辦。 這天早晨,全體山友又被召集到聚仙臺上開會。像往常一樣,常務理事們也先到山頂上開會。習平均到大伙中間坐下,等了一會兒還沒等到常務理事們散會。他想,他們這種安排也真是不妥,常務理事們有事商量,就不能在頭一天早晨開會議定? 想到這里,他便抬頭向山頂沐云亭望去。這一望,便發(fā)現(xiàn)了這樣安排的妙處:原來,有大群人聚集在這里仰望期待,那里的一小群更顯出其尊貴與高遠。如果再遇上有云可沐的天氣,那他們就更顯得神秘甚至神圣了。 明白了這一點,習平均感到眼前的一切是多么滑稽,自己坐在這兒是多么可笑。 這時,山頂上的會已經(jīng)結(jié)束,常務理事們施施而下。由于他們是下山,下邊的人看上去,那一個個肚子格外肥碩。 山友大會照例由支興高主持,但這一回做主題講話的是原來干人大副主任的夏常銘,他講的是舉辦青屏山友書畫展的事。這位老先生寫毛筆字在本縣老干部中是拔尖兒的,因此他布置這件事情當之無愧。夏主任把舉辦書畫展的意義講得十分透徹了,便讓具體負責這事的常務理事江立春講講。江立春原來是組織部的副部長,字寫得很臭可是在本縣每次大型書畫展上都能見到,讓習平均每次見了都在心里罵。今天竟是他負責書畫展,習平均心中那股參展熱情便立即降了溫。只聽江立春講了作品要求、交稿時間,又說展覽地點準備放在縣文化館。說到這里,他沖習平均叫道:習局長,剛才常務理事會研究決定,關(guān)于展覽地點的問題,由你來安排,好不好? 習平均一聽愣住了。說實話,就憑自己干過多年文化局副局長這一條,要辦這事并不難,和文化館長說一聲就行了。但問題是,這么一來,他就又要和郁和海發(fā)生聯(lián)系。因為在文化館辦這么一個展覽,館長不會不跟郁和海匯報,而到展覽那天,郁和??隙ㄒ矔⒓拥摹A暺骄南?,不,這事我不能干! 他想開口向江立春辭掉這事,然而那位頭發(fā)花白的老部長像當年在位子上調(diào)動干部一樣,說話從來都是單向的,他講過了你就要服從,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F(xiàn)在,他已經(jīng)儼然像個真正的書法家那樣,又講起創(chuàng)作問題了。 等山友大會散了,習平均走在人群的最后面,與眾人慢慢拉開了距離。來到羞仙崖附近,他一個人離開主路,去了那個石壁的跟前。 呂洞賓的影子還在那里。這位大仙正一邊往石壁里鉆,一邊回頭瞅著,羞態(tài)畢現(xiàn)。習平均定定地站在那兒,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搖頭一笑,轉(zhuǎn)身走下山去。 這以后,習平均再沒上過青屏山,在家時也再沒練習書法。他消磨時間的方式是,種了半院子菜,養(yǎng)了半院子花,一天到晚伺弄它們。 山友協(xié)會當然要為他負責,先是支興高多次來過,后來江立春親自登門。他們都是反復勸說習平均不要輕率地退出協(xié)會組織。然而習平均先是笑而不答,后來被問急了便反問道:我不參加你們的組織,是不是犯法?支光高和江立春說:法倒是沒犯。習平均說:沒犯法就行。說罷再不理他們。協(xié)會的兩位頭頭見狀只好走了,之后再沒來過。 轉(zhuǎn)眼到了秋天。重陽節(jié)的晚上,習平均一邊喝酒一邊看電視。他從本縣新聞中看到,青屏山友協(xié)會當天在山上隆重舉辦了一場詩會,聚仙臺上白花飄飄詩聲朗朗。習平均這時嘆一口氣,端著酒杯拎著酒瓶走出了屋子。到院子里花叢中坐下,一杯一杯,自斟自飲,直至酩酊大醉。 趙德發(fā),1955年生,山東省莒南縣人。曾當過教師、機關(guān)干部,現(xiàn)任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兼日照市文聯(lián)主席、作家協(xié)會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代表作品有長篇小說繾綣與決絕、天理暨人欲和青煙或白霧等;曾獲第三屆人民文學獎,第四、五、七屆山東省精品工程獎,首屆齊魯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