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嶼然從未輕視過她的能力，聞言只是頷首，示意她指路，沒覺得有什么，倒是商淮，盯著她看了好幾眼，眼神中很有些打量好奇意味。

    連起舟擺渡的條件都勘察過了，顯然，她將歸墟的結(jié)界都摸遍了，在為隨時離開做準(zhǔn)備。

    這也說明了，她有自己的計劃，只是還沒來得及實施。

    從鎮(zhèn)尾步入山林，再繞到歸墟結(jié)界后，這一路上，礙于某種滯澀的氣氛，誰都沒有說話，溫禾安反而是一行人中臉色最輕松的一位。

    實際上，她腦子里的想法很多，好的壞的蜂擁而至。

    陸嶼然來撈她這件事太出人意料，她自認(rèn)接受能力不弱，但一路上也總在遲疑，覺得是不是自己太想脫困了而幻想出來的畫面。

    她將塘沽計劃這四個字在心里嚼了又嚼，有一些問題想問，但看陸嶼然的臉色，又咽回去，決定等出去后找個合適的時機(jī)再開口。

    走到結(jié)界邊上時，雪已經(jīng)將樹木梢頭落白。隆冬時節(jié)，萬物凋敝，樹枝朝天，光禿禿只剩一層皸裂翹開的皮，此時被銀白點綴，大片大片排著，齊整得像地里冒出頭的白菜秧苗。

    借著畫仙手中燈盞的亮光，依稀可以看見結(jié)界外的景象。

    風(fēng)聲嘯動，巨浪滔天，數(shù)個百層樓高的漩渦逐漸聚攏，在某一瞬“轟”地合成一個，像一只巨大的吞噬一切光線的眼球，隔空與他們對視。

    溫禾安眼神在另外六位身上轉(zhuǎn)了轉(zhuǎn)，排除陸嶼然與畫仙，落在商淮身上。

    頂級世家與陰官一族的合作只多不少，對他們的一些特性也算了解。

    極端天氣下，陰官擺渡的難度會隨之增加。

    說得直白一點。

    如果遇上道行不深的，他們有在海上翻船的可能。

    溫禾安起先并不擔(dān)心，陸嶼然做事是出了名的雷霆手段，不按常理出牌，可同時因為他極其嚴(yán)苛的要求和標(biāo)準(zhǔn)，身邊的人沒有一個是不靠譜的。

    直到一只竹筏出現(xiàn)在涌動不休的海面上。

    竹筏不大，看著只能剛剛?cè)菁{六七人的樣子，周圍點綴一圈靈光，在巨洞般的幽深中格外單薄可憐，宛若薄紙糊成，不堪一擊，下一刻就會被颶風(fēng)與大浪撕碎，吞噬，骸骨無存。

    溫禾安隱晦地瞅瞅身邊幾人的臉色，陸嶼然不知道是因為受傷，還是不得不為塘沽計劃而親自來撈她一把這件事，反正臉色從一開始就不怎么好，至于那幾名畫仙，見到這一幕，俱是一臉慎重與麻木。

    種種跡象，無一不在說明一件事。

    這位陰官，是位新手。

    他們真有翻船的可能。

    陸嶼然在腦仁脹痛的間隙中抬眼一瞥，就見這位落魄的貴

    女慢吞吞收了唇邊的零星弧度，錯身不惹眼地走到他身側(cè)，站定了。

    兩人一下靠得特別近。

    近到她一伸手，就能扯住他云錦般柔軟半垂的衣袖，只肖一側(cè)首，呼吸間掠起的白霧霜色都能交纏在一起。

    陸嶼然天然抗拒這種距離，當(dāng)即垂首，側(cè)目，兩人視線在空中交匯。

    “知道你不喜歡別人靠得這么近。我沒忘?！?/br>
    溫禾安不笑的時候，眼睛特別大，瞳仁溜圓烏黑，直直與人對視時，格外澄澈，靈氣四溢。

    大概是覺得自己初來乍到，不宜與隊伍中的任何一個人產(chǎn)生糾葛矛盾，她聲音很輕，坦率提醒：“我現(xiàn)在靈力被封，凡人之軀?！?/br>
    “我不會鳧水?！?/br>
    她的五官與臉頰都半埋在腫大的衣領(lǐng)里，膚色比雪還白，臉上坦白無疑地寫著一行字，大概意思是：如果現(xiàn)在就要死在溺海里，還不如不來救她，說不定她自己可以撲棱著再活一段時日。

    溫禾安無疑是陸嶼然接觸過的最為復(fù)雜的女子。

    這個人翻臉，和示弱時，有著顛覆性的變化。

    就像現(xiàn)在。

    她呈現(xiàn)出來的，就是一種全然沒有攻擊性的無害，很容易讓人卸下心防。

    他之所以提醒商淮等人注意和溫禾安保持距離，就是有這方面的顧慮。

    這是陸嶼然早在三四年前就發(fā)現(xiàn)的一件事。

    她特別擅長展露出自己想讓別人看到的一面，從而引導(dǎo)他們忘卻一些既定的事實。

    比如溫禾安這個名字，自帶的高危險性。

    沒人能真正透過她笑起來甜得不行的臉和剔透的眼睛，看清她此刻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東西。

    像是想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記憶，陸嶼然冷然撇開視線，朝她身上丟了個防溺水的水靈罩。

    第6章

    有了水靈罩，溫禾安識趣地和陸嶼然拉開距離，站在一邊觀察起商淮來。

    陰官在整個九州之內(nèi)是極為特殊的存在，說起來，這和如今九州的地理位置有關(guān)。

    廣袤遼闊的土地，被兩條巨龍舒展身軀一樣的黑色海面由上而下完全貫穿，海面下隱藏著無窮盡的危險，想要平安通行，只能寄希望于陰官一族獨有的擺渡之法。

    在九州，所有黑色海洋都意味著不詳，它們只有一個統(tǒng)一的名字，叫溺海。

    九州被這縱橫的兩條溺海主支分割成“十”字，時間一長，便由此自然而然順著溺海橫陳的方向分為四塊。

    其中三大塊各自誕生了無數(shù)宗族，世家，門派，又被最為強(qiáng)盛的一家所統(tǒng)轄威懾，這就是鼎鼎有名的三大家，即巫山，王庭與天都。

    剩下一塊無人為首的地方，處于九州“十”字的左下角，也就是以歸墟為中心的方圓數(shù)萬里地域。

    這里足足占據(jù)了整片大陸近五分之一的面積，卻依舊混亂無序，群龍無首，很大一個緣由是這里分布著一條溺海分支。

    它比橫亙了無數(shù)年，已經(jīng)趨于穩(wěn)定的兩條主支更為危險，在數(shù)百年前海面暴漲，擴(kuò)張千里，吞沒了不少村落與小宗門，像顆深深埋下的不穩(wěn)定炸藥，令真正有實力的世家心有忌憚，不敢冒險扎根涉足。

    溺海的危險，可見一斑。

    所有人都躲著溺海走，唯有陰官不同，他們的大本營就建立在“十”字中心，兩條溺海主支的正交匯處，神秘程度與巫山神殿有得一拼。

    陰官本身也有別于常人，他們往往一脈相承，世世代代不涉及九州紛爭，從生來就只做擺渡這一件事，很少從外界汲取新鮮血液。

    除非有誰獲得了陰官家家主的認(rèn)可，同時暫停原有修行，專心轉(zhuǎn)修擺渡之道，短則八九月，長則三年五載，才算勉強(qiáng)入門。

    因此除了陰官家本家，基本無人入此行。

    但也不是沒有例外。

    就像眼前這個。

    溫禾安還是第一次親眼見轉(zhuǎn)修陰官之道的，回想他先前在自己院子里的舉動，想來身份不低，不知道怎么舍得轉(zhuǎn)修他法的。

    畢竟陰官除了有錢，可以說沒有別的好處。而一般能有天賦獲得陰官家主認(rèn)可的，修其他什么都好，真要賺錢，做哪一行不比陰官精彩有趣。

    在她無聲的注視下，商淮沒一會就收手，面朝他們轉(zhuǎn)過來，同時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他們可以上竹筏了。

    陰官擺渡，一看cao作是否熟練，二看天氣是否晴朗。

    顯然這兩樣都和他們沒什么關(guān)系。

    溫禾安在原地沉默一會，如果不是時機(jī)不適合，她甚至很想問一句，他們來時也如此簡陋嗎？

    畫仙不知是麻木了，還是知道現(xiàn)在別無選擇，在陸嶼然的無聲頷首下往前幾步，以手為筆，調(diào)動某種玄妙的力量，在腳下形成一道獨木橋，直直延伸進(jìn)濃郁黑暗中，最終停頓在那只搖搖晃晃的木筏前。

    溫禾安跟在陸嶼然后面踏上了獨木橋，這橋的質(zhì)感很真，踩上去會發(fā)出嘎吱的不堪重負(fù)聲。

    走了沒一會，前面的畫仙停了下來，他們往兩邊站，露出中間一條道。為首的那個將手里提著的燈盞無聲拍碎，而后伸手，要將從袖中拿出的金屬令牌貼在結(jié)界上。

    溫禾安被溫家人押進(jìn)歸墟時也經(jīng)歷過這樣一道結(jié)界，這結(jié)界只針對溺海，不針對人，所以結(jié)界好破除，人進(jìn)出相對自由，很多世家令牌里蘊藏的力量就足以將其破開。

    “我來?！?/br>
    畫仙的動作被一道靈光中斷，溫禾安循聲扭頭，看向陸嶼然。

    他長得高，芙蓉冠上覆了星星點點的雪，襯得這人低眉時氣質(zhì)更為清絕。

    陸嶼然長得好，這毋容置疑，溫禾安自己也清楚，只是現(xiàn)在他給人的感覺，和三年前又不太一樣。

    從前，陸嶼然和巫山同樣神秘，神龍見首不見尾，外界將他傳得紅塵不染，神乎其神，實際上，要是逮著天時地利人和的時機(jī)，這位天之驕子也會放下身段，聊紅塵軼事，天圓地方。

    那種時候，在他身上是感覺不到距離感的。

    所以也算是好說話。

    現(xiàn)在則不然，冷淡懨色刻進(jìn)每個動作，每道聲線中，溫禾安在腦海中搜尋半天，有些摸不準(zhǔn)這位帝嗣究竟是性格大變樣。

    還是心情已經(jīng)壞到極致了。

    想到后面這種可能，溫禾安將自己的領(lǐng)子拎起來一些，臉往下埋進(jìn)小半，露出雙眼睛，跟著他的方向轉(zhuǎn)動。

    陸嶼然沿著中間小道朝前走到頭，眼皮微掀，手掌徑直貼上半空中那道無形的阻隔。

    “嗡！”

    手指指節(jié)與透明結(jié)界相沖撞的一剎那，無聲氣浪橫鋪數(shù)百里，將外圍風(fēng)浪卷得更為迅猛，來勢洶洶，兩種力量于無人處對峙，斗得如火如荼，好似這場無緣無故的較量非得分個勝負(fù)。

    商淮看了看這邊的架勢，再看看在風(fēng)浪之上岌岌可危，像是隨時要散架的竹筏，臉上的笑有點掛不住了。

    這是在干什么？

    放著現(xiàn)成的令牌不用，非要自己親自出手搞這么大一出陣仗？

    這不是在為難一個學(xué)藝不精的陰官嗎？

    其實在陸嶼然手掌貼上去一會，結(jié)界就自動開了，只是他的目的顯然不是這個，或者說不僅僅是這個，所以動作沒有停。

    終于在某一刻，結(jié)界呈水波狀在掌面晃起來，陸嶼然五指收攏，像是在一張寫滿名字的白紙上強(qiáng)行抹除兩行痕跡，動作很穩(wěn)，極其強(qiáng)硬，不容置喙。

    做完這一切，他收手，什么話都沒有，第一個跨過結(jié)界，視滔天大浪與嚎啕風(fēng)雪于無物，閃身立于竹筏之上。

    溫禾安瞅著這一幕，若有所思。

    三名畫仙緊跟陸嶼然的步伐，紛紛躍上竹筏，商淮看向溫禾安，下巴側(cè)向竹筏的方向示意，問：“二少主嚇到了？不敢上？”

    溫禾安好脾氣地?fù)u頭：“怎么會？”

    兩人一前一后往竹筏的方向走去，走的過程中，商淮又說：“和巫山合作的陰官有不少，但這次救你是陸嶼然的意思，族中并不知情，只能臨時拉我過來湊合。”

    溫禾安想也是這樣。

    巫山到現(xiàn)在沒派人來殺她都算仁慈了，怎么可能救她。

    這樣一對比，陸嶼然當(dāng)真顯得無比善良。

    一出結(jié)界，溫禾安差點被迎面而來的颶風(fēng)吹跑，這個時候，修士與凡人之間身體的差別就格外明顯。她在原地穩(wěn)了穩(wěn)，借力一股勁踩上竹筏，因為海面晃動得厲害，以至于她一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