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你去殺誰?！彼徛暤溃骸澳阄抑g的合作關(guān)系早就翻篇了?！?/br>
    “記著呢。上次的靈戒，這次的回應(yīng)，等妖血的事情解決了，一并給我?！标憥Z然垂眼替她整整肩頭滑落的孔雀裘，用指腹貼了貼她的臉頰，復(fù)又抬眼，慢條斯理道：“我不拒絕。你的東西，我都樂意要。”

    溫禾安不眨眼地看著他，半晌，緊緊地攥住他一段指骨，貼著他閉眼放空了會。

    感覺心情平靜了很多。

    長夜已深，四下無聲，街頭巷尾銅環(huán)門前掛著的燈盞一道接一道熄滅了。

    溫禾安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耽擱，她還要去做第三件事。

    她不能放任自己坐以待斃，即便命運才當頭砸下來一個驚天的噩耗，可羅青山還在研究逼出妖血的方法，陸嶼然的血可以壓制妖化，可以爭取時間，現(xiàn)在又知道自己是異域王族后嗣，王族有怎樣的本領(lǐng)她不想知道，對認祖歸根亦沒有想法，但她抓住了陸嶼然給出的重心。

    異域?qū)ふ移瞥耐緩蕉嗄?，終于有所進展，突破口就在溶族身上。

    陸嶼然與異域彼此警惕，被視為立場不明的敵人，王族絕不會將這等機密告訴他，他怕挑動這群人敏感又脆弱的神經(jīng)，也不會自討沒趣深究。

    但溫禾安有身份可以知道這件事。

    “我給奚荼發(fā)了消息。他知道你今天從傳承中出來，沒睡，已經(jīng)回了消息說自己有時間。”

    陸嶼然將四方鏡往她跟前一遞，她瞥了眼上頭的消息，啞然應(yīng)了聲，兩根手指往半空中一扯，像在水面中撈出了波光粼粼的鏡面，一道空間裂隙憑空出現(xiàn)：“位置在哪。我現(xiàn)在過去?！?/br>
    陸嶼然跟著她踏進裂隙之中，道：“一起?！?/br>
    溫禾安回望他。他性情隱忍清凈，不會夸大其詞，關(guān)禁閉后會出現(xiàn)的幾種狀況只會比想象中更為嚴重磨人，吃飯的時候他還懨懨提不起精神，眉眼中難遮倦色，但這小半夜下來，話說得不少，該繃的弦也沒少繃。

    空間裂隙開到了蘿州城與鄰城接壤的郊野，奚荼還是拒絕了陸嶼然提供的住宅，但未免真被人發(fā)現(xiàn)行蹤，另選了一家屋

    舍住著。

    青磚黑瓦，檐下流霜。那幾只喂得圓滾滾的鳥雀也跟來了，大半夜神氣地用兩只爪子勾在晾曬衣物的線繩上，縮著翅膀活像幾團沒有棱角的球。

    溫禾安在門口停下腳步，她對陸嶼然道：“你回去休息吧。我解決完這邊的事就回，不會很久?！?/br>
    陸嶼然抓著四方鏡，一條銀色的流蘇穗垂墜下來，他略略抬了抬下巴，示意她進去處理自己的事，聲音沁在夜霧中：“我在外面等你?！?/br>
    溫禾安皺眉欲言又止。

    陸嶼然身體往木籬笆上一靠，知道她要說什么，吐出兩個字：“等你。”

    溫禾安不再說什么，朝他笑了下后轉(zhuǎn)身踏進院門，就在她進院門的那一刻，站在繩線上的五六只圓滾麻雀齊齊睜大眼睛，豆大的眼珠定在她身上，像被上了什么關(guān)卡的傀儡，半晌，啾啾啾地叫起來。

    一道無形結(jié)界籠罩遮蔽了院外一切視線。

    溫禾安不為所動，垂著眼走到那唯一一間木屋前，屈指欲叩，門在此時被人從里推開。

    第91章

    有朝一日會來見親生父親這件事, 完全不在溫禾安的計劃之中。

    她母親去世得早，去世時她只有朦朧的印象，后面漸漸開始記事, 只知道奚荼早出晚歸, 連個人影也不露，照顧她的乳娘怕這個人怕得不行，父女偶爾幾次面對面相遇的畫面，是否有交流，她已經(jīng)記不太清楚, 只記得那時候亙長的沉默令人難受。

    她親緣淡薄，也不執(zhí)著于此, 在她的心中，跟“父親”早已經(jīng)斷絕了關(guān)系, 若非機緣巧合, 此生不會再有相見的時候。

    天意總弄人。

    隨著“嘎吱”的推門聲響，溫禾安平靜抬眼, 禮貌地后退一步, 在輕云素月撒下的流光中朝門后瞥去一眼。恰巧門后的人也正凝眉看過來，視線一霎間銜接上, 兩人正正對視。

    奚荼和溫禾安記憶中不太一樣，變化不小。身軀更為高大寬闊，眉眼平靜沉穩(wěn), 從前的銳氣逼人好似被時間一點點完全磨平了，火山將要迸發(fā)的危險壓迫感悉數(shù)沉淀下來，乍一看, 好似真成了云游鄉(xiāng)野的青山之鶴。

    從相貌上看，他們沒什么相似的地方, 溫禾安聽乳娘說過，她更像自己的母親一些。

    溫禾安很快收回視線，朝奚荼極為客氣地一頷首，啟唇，態(tài)度落落大方，言語不卑不亢：“我聽他說了您的身世，異域王族不該在九州逗留百年，您想順利回去，要走幾道流程。現(xiàn)在是最后一道關(guān)卡，由我接手?！?/br>
    說實話，很是客氣禮貌，也很是疏離，公事公辦的意味十分明顯，臉上沒有其他表情，聲音里也聽不出一點漣漪。

    自打薛呈延親自到九州，見過他之后，奚荼就在等著和溫禾安見一面。父女之間相隔百年第一次見面，也極可能是最后一次見面，若說在腦海中沒有事先構(gòu)想，那是假的。

    奚荼還沒淡然到這種份上。

    不然他早走了。留在九州受什么苦罪。

    “九州排斥異域生靈，這些年，你大可經(jīng)由九州防線前往巫山，返回異域。”她沒有久待的打算，更沒有上演父女相認涕淚橫流戲碼的意思，只略一停頓，便接著問：“為什么不走?！?/br>
    奚荼察覺出一股說不出來什么感受的勁往腦袋里沖，將要登頂?shù)哪且豢逃帧斑凇钡臎]了氣，半晌，他提了下嘴角，朝身后架起的木桌子椅子比了下，啞聲道：“坐下說吧?！?/br>
    溫禾安頷首，和他先后落座。

    奚荼看溫禾安，比她看他仔細很多，視線從她溫柔精致的五官不動聲色挪到身上披的那條輕薄孔雀裘上。

    這條毯子隔絕了王族之間親厚的血脈感應(yīng)，對異域習(xí)性有如此深厚了解的，唯有巫山。有人想得周到，不愿讓眼前之人的思維和意愿被區(qū)區(qū)血脈之力扭轉(zhuǎn)改變，讓她的一切選擇都跟著心愿走。

    也算是有心了。

    奚荼沒先回答問題，半晌，揮手先把頭頂上站成一排的神氣麻雀們扇飛數(shù)百米，拋出結(jié)界之外，夜空中，發(fā)出幾道倉促的“呱”聲，粗嘎得像烏鴉叫。

    “這是我為數(shù)不多能在九州施展的王族技能?！彼忉屩?，問溫禾安：“這些年，過得還好嗎?！?/br>
    溫禾安笑了下，不帶一點譏嘲，很是平和，仿佛在與陌生人客氣寒暄：“還好的?！?/br>
    奚荼一時啞然，喉嚨有些堵，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兩三句話下來，他意識到，溫禾安的性情其實和他，和溫箐都不一樣。

    他年少輕狂，相當不可一世，若是自己的父親對自己不管不問上百年，待他摸爬滾打一路站穩(wěn)腳跟后出來假惺惺問這么一句，別說按捺性情坐下來說話了，他第一時間會選擇把這件屋先炸了，再下追殺令，不讓他在九州耗子似的東躲西藏一段時間都不能解氣。

    溫箐根本來都不會來。

    她已經(jīng)長大了，性格經(jīng)過多人的淬煉，身上其實沒有什么父母的影子。

    ……

    奚荼倒了兩杯茶，不是什么好茶，只有苦味，沒有回甘，香氣很淡，一時間誰也沒有先動，沉默像水不動聲色漫過口鼻，氛圍令人覺得窒息。他定了定，看向?qū)γ孀硕苏?，脊背修長筆挺的女子，眼睛微瞇，陷入回憶：“你的事，我都知道?！?/br>
    “你被溫家找回去的第三年，第三年年末吧，我才找到你?！庇行┯洃浱昧?，也不太開心，人會自動將它模糊掉，奚荼現(xiàn)在深挖出來，一段一段的：“你第一次被溫家介紹，出現(xiàn)在所有世家的視線中，第一次替他們處理事情，步步高升，也被責(zé)罰，被敲打，被形勢推著和巫山聯(lián)姻……破入九境，很快又開啟第八感，躋身九境巔峰，同輩中稱雄?！?/br>
    一朝跌落，被流放，被奪權(quán)，生死一線也有手段本事爬回來，開始逐一反擊。人生才過百年，激流勇進，潮起潮落，洶涌放肆。

    奚荼承認九州和異域的不一樣，他和溫箐的理念也不一樣。

    九州偏人性，異域更偏獸性。

    異域的小崽子們小時候哪個不是摸爬滾打，以一身傷疤與戰(zhàn)績?yōu)闃s？以最慘烈的經(jīng)歷，才能磨出最鋒利的爪牙，蛻出最華麗的翅羽。人生的苦，早晚都得受，能拼出什么樣的成績，不靠家族，不靠父母，靠的是實力，心性，智慧和為人處世的準則。

    在異域，就算是王族，也沒有太大的優(yōu)勢，拳頭硬才是真的硬，自己的地位靠自己守。

    說實話，奚荼是驕傲的。

    他沒辦法不驕傲。

    溫禾安太優(yōu)秀了，這種優(yōu)秀就算比之被帝主選中的“帝嗣”陸嶼然，比之他們異域天生“皇”相的女君也不遜一點，奚荼長這樣大，算是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與有榮焉。

    即便溫禾安和他的關(guān)系緊繃得一言難盡。

    奚荼胸膛里沉下一口氣，說：“那年，因為我的緣故，你與乳娘走丟，失散人間。我很后悔?！?/br>
    “是么。”溫禾安手指搭在膝頭，聲線四平八穩(wěn)，輕得渺然：“我以為你是故意的呢?！?/br>
    奚荼眼瞳像獸一樣緊縮起來，一字一句道：“絕對沒有這回事。”

    “很早之前我想過這個問題。我在人間十年，天都都能找到我，你若真有心，怎會找不到?！痹捯袈湎拢瑴睾贪差D了頓，又說：“前段時間，我聽陸嶼然說，九州唯有你一個異域之人，沒有同族親信，身受壓制，我母親也死了，你仍在九州待了這么多年。這有些影響我的判斷，你要是想說什么，現(xiàn)在可以說，要是不想說，我亦不會多問?！?/br>
    對溫禾安來說，這些確實無關(guān)緊要，只是既然來都來了，她就當聽個故事，故事好壞，其中是否有誤會，有難言之隱，這是她后面要思考的事。她來的主要目的，是想問清楚溶族對付妖血的本領(lǐng)，至于王族技能——她不拒絕任何一份力量，但異域受九州排斥，這未必是一件好事，有就有，沒有她不強求。

    奚荼舉杯抿了口滾熱的茶水，唇腔里泛出劇烈的

    痛意，他反而清醒過來，須臾，難以啟齒地說起其中原委：“你母親去世后，我精神很不好，王族之力失控了好幾次——九州之力由控制我，變作鎮(zhèn)壓我。”

    溫禾安靜靜聽著。

    當年情由時隔近百年，隨著奚荼的主動揭開，緩緩展現(xiàn)在自己面前。

    溫禾安出生前，奚荼和溫箐的關(guān)系就已經(jīng)不算好，時常會發(fā)生矛盾，孩子的出生讓一切都平靜下來，三口之家過了段幸福溫馨的日子，但隨機而來的是更深更重的分歧。

    很多事，奚荼不懂為什么。

    溶族在異域排行榜第七，奚荼是族中天驕翹楚，滿身意氣，滿懷驕傲，最不知天高地厚時，敢對蒼天譏笑，自然也敢為心中所愛孑然留在九州。他們兩人相愛，按照天都傳統(tǒng)，竟要讓他歸順天都，從此成為天都人。

    叛族，這事奚荼做不來，再愛都做不來。

    溫箐也不敢讓他入族，他是異域，身份一旦暴露，被圍攻后生死難料，便也和他一樣絕然，與天都割裂，開始了“流亡”生活。真是流亡，天都派來的人一波又一波，從動之以情到威脅恐嚇，如蝗蟲過境般源源不絕，溫箐不讓奚荼出手，總是自己應(yīng)對，她是天都少主，非籍籍無名之輩，可面對追來的人，總是只守不攻，對面次次全身而退，她卻次次受傷。

    她對家族有著感情，好似在用這種方式償還家族培養(yǎng)之恩。

    她再一次受傷時，胸肩那邊幾近粉碎貫穿，幾乎要了半條命，聽說這次來的是她的三哥。

    奚荼那一刻氣得兩眼發(fā)黑。

    那時候九州對他的壓制還沒那么嚴，溫箐受傷還沒醒，他愣是疾行千里，將已經(jīng)帶兵回程就快進天都轄地的一行人截住，打了個天翻地覆，結(jié)束時，溫箐身上的傷是什么樣，領(lǐng)頭那人的傷就怎么樣。

    這事導(dǎo)致了他在九州如坐針氈，受到的反噬重得和才來那段時間一樣，臉唇皆白，上吐下瀉。

    溫箐在身上傷好之后知道了這件事，跟奚荼大吵了一架。

    這段時間她心中很是壓抑，她說天都的事自己會解決，那是她的親族，生她養(yǎng)她，不需要奚荼插手。奚荼直接笑出了聲，直言挑破：“因為天都專橫，在姻緣之事上，要么外族歸順，要么要為你尋個門當戶對，他們的親情毫不通融，絕不讓步。而你的解決方式只是一味忍讓，對敵人，忍讓就是無條件的示弱，所以他們有恃無恐，源源不斷。”

    他們那時候都太年輕，又都太自我，棱角深重。

    “你忍讓的盡頭就是死亡?！?/br>
    “忍這么久，也夠了吧？”

    溫箐外冷內(nèi)熱，是個十分重情誼的人，和家族間的關(guān)系轉(zhuǎn)變折磨她折磨得要死，她疲倦，又被刺到，冷聲道：“依你之言，我該如何？來一個殺一個？若是你，你也能做得到？”

    奚荼將她的手塞進被子里，在窗邊冷然開腔：“你若是跟我回異域，我的家族不會對你有一點不敬重，誰敢說你一個字，就是和我拼命?！?/br>
    “他們先對你動手，殺了他們又有何妨?！?/br>
    溫箐甩開他的手：“你根本沒有設(shè)身處地為我考慮過，你要是真的愛我，不會說這樣的話，更不會這么做。奚荼，那是我哥哥。”

    奚荼難以置信，他接連冷笑了好幾聲：“對。我不愛你，你哥哥愛你，你掀開被子看看你的傷，他對你留手了？因為你有了喜歡的人，家族不接納，他們就能直接過來要殺你?！?/br>
    “呵。”冷笑已經(jīng)不能形容他那會的心情，他頷首，咬牙：“是。我不愛你……我決意為你留在九州，我也有家族，我心里就好受了？我就沒有不舍，沒有親情是吧。”

    溫箐深深吸了口氣，很久之后，說出來一句：“你可以回去?！?/br>
    奚荼氣得沒有理智了，他順風(fēng)順水的一生，而今折戟九州，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當即撈起氅衣奪門而出。

    愛情算什么。

    悠久生命中一點可有可無的點綴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