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禾安一霎間都能想象到，此刻羅青山必定在門外守著，拎著藥箱心急如焚，想不通為什么這顆藥非得他家公子親自來送，又什么要這么久，想打擾還不敢，想叫商淮又怕陰官家家主的眼刀。

    她不由推了陸嶼然一下，很不贊同地看向他。

    他將白綢取下，沒了這層?xùn)|西，血流得更為歡暢，溫禾安立馬給他壓了層靈力，他注意力在她身上，對自身情況不甚在意：“我出去解決，一會回?！?/br>
    溫禾安看著他走出去，過一會，朝窗邊走了幾步，推開窗，靜靜看窗外情形。

    羅青山果真慌慌張張跟著陸嶼然，但得了吩咐，不敢離得太近，也不敢表現(xiàn)太過，怕惹人懷疑。

    溫禾安皺眉，慢慢吐出一口氣，想將心中郁氣都吐露出來。

    半晌，她伸開手掌，掌中靜靜躺著兩根徐遠(yuǎn)思交給她的傀線。

    幾個人或站著，或坐著，與那一堆摘下的杏子李子面面相覷，凌枝起先挺有興致，洗干凈后叼了一個，咬了兩口，嫌酸沒吃了，但對果脯還有興趣。她盤算著這次回去后該有段時日不能出來，要帶幾罐回去當(dāng)零食吃。

    陸嶼然一來，除了她不受影響，其他人多少有點(diǎn)。

    徐遠(yuǎn)思腰都繃直了，素瑤光本就坐得端正優(yōu)雅，此時朝身后望，呼吸不自覺放得輕慢，至于商淮，他受影響，完全是因?yàn)椴煊X到他的視線落在了自己手中軟劍上。

    某種程度上，天懸家算是靈修，以靈衍變?nèi)f物，沒有固定的本命靈器，這劍就是好看，趁手，被他提了出來。

    他尚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便見陸嶼然手指搭在石桌桌沿，視線偏向素瑤光，嗓音清凈：“傀線呢?！?/br>
    徐遠(yuǎn)思連著啊了幾聲，反應(yīng)過來，沉心靜氣，雙手合攏，再朝兩邊一拉，素瑤光手腕上便隱隱出現(xiàn)一根細(xì)長絲線。陸嶼然默不作聲朝商淮頷首，算打過了招呼：“借劍用一下?！?/br>
    商淮猛的察覺到什么，眼皮一跳，開始找羅青山的身影。

    果然找到了。

    低眉順眼，唉聲嘆息，就在不遠(yuǎn)處杵著，杵得像道被雷劈了的樹樁。

    沒等他腦子活泛反應(yīng)回來，便感受到手中微麻，旋即劍吟聲起，眼前銀光湛湛，寒意凜然，鋒芒同時驚起風(fēng)聲，帶來切膚的壓迫感。

    陸嶼然動作很快，沒有虛招，借著雪白袖片鼓動，雙指并攏，擦過劍身，鮮血順勢附著于劍刃之上，他執(zhí)劍斬下，隨著錚的一聲，好似琴弦在耳邊斷裂，傀線眨眼間一分兩段，由虛影凝成實(shí)形，掉在桌面上。

    凌枝訝異地嘖了聲，看戲似的眨著眼睛。

    他隔空歸劍于鞘中，眼睛都沒抬一下，甩了下手腕，轉(zhuǎn)身便走。

    素瑤光這時才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不是她反應(yīng)慢，是這一切發(fā)生得快，而且也太……出人意料。

    她鼻尖似乎還凝著他衣角上清雪香，混合著一點(diǎn)梔子花氣味，像清茶，除此之外，便是白。飄飛的袖角是白的，劍光是白的，男子修長骨感的手指同樣是白的，白中泛著冷。

    那種渾然不近生人的冷。

    這是第二次了。

    當(dāng)年極北秘境，數(shù)百人被困，也是他出面解局，她得以見到大名鼎鼎的“雪眼”，那時的第一感覺，也是白，冰雪欲將完全覆沒九州的前兆，驚心動魄。

    素瑤光猛的回眸，耳鐺跟著晃動起來，輕聲喚他：“帝嗣。”

    陸嶼然停住腳步。

    “多謝帝嗣出手相救。來日若有需要，瑤光在所不辭?！?/br>
    “不必?！?/br>
    陸嶼然回她：“要救你的人不是我?！?/br>
    羅青山急忙跟上去止血。

    止過血后，商淮坐不住了，恰好四方鏡也亮起來，就借著由頭前去詢問情況。

    徐遠(yuǎn)思心情可謂是一波三折，一會天上一會地下，這回心終于放到肚子里，請素瑤光往正廳一敘，想了解王庭的近況，尤其是有關(guān)傀陣師的。凌枝懶洋洋地要回隔壁洗漱換身衣裳，要歇一會，但特意用四方鏡通知了商淮，說吃晚飯了叫她，她肯定起得來。

    溫禾安準(zhǔn)備出門看陸嶼然的傷，結(jié)果四方鏡亮起來。

    李逾找她。

    【？？？】

    溫禾安：【做什么?！?/br>
    【你和陸嶼然說了？我們的關(guān)系。】

    【巫山通緝令把我名字下了。】

    溫禾安回：【說了?！?/br>
    【呵?！坷钣饽懿碌绞沁@么個事，先前巫山對他可是相當(dāng)不客氣，上一次，若不是陸嶼然臨時有事，他大概真的就被堵困在死胡同里了，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后必有緣由：【他怎么個意思，撤就撤了，商淮還特意正兒八經(jīng)通知我?guī)熥穑嬖V我把我撤下來了？】

    【想讓我當(dāng)面道謝？】

    溫禾安不知道他腦子怎么長的，

    想了想，心平氣和地回：【可能是告訴你一聲，以后遇見巫山的隊(duì)伍可以不用跑了?！?/br>
    【?！?/br>
    李逾沒再理她。

    溫禾安離開書房，在花草長廊里見到了羅青山，紫藤花一條條垂落，到了時間，院中的燈被靈力催動著自行亮起。羅青山見是她，抿唇頷首，放下了手中四方鏡，說：“才要和二少主說一聲，公子說出去一趟，見位故友，就在附近，半個時辰內(nèi)回來?！?/br>
    云封之濱有這樣的盛事，四海天驕云集，其中不乏靠攏巫山，與陸嶼然有舊交情的。

    “好。”溫禾安問：“他們?nèi)四?？?/br>
    “小家主回去睡覺了，商淮在廚房里，徐少主與瑤光仙子去了西苑書屋?！?/br>
    話音甫落，溫禾安又察覺到他微妙的注視。

    再一再二不再三，她不再遲疑，當(dāng)下喚了徐遠(yuǎn)思一聲，在他抬頭應(yīng)聲時甩出結(jié)界，同時將一根傀絲拂到他面頰上。

    傀絲是徐遠(yuǎn)思種下的，他再怎么樣也是九境傀陣師，手段對付一個巫醫(yī)綽綽有余。

    傀線一貼上，羅青山的表情就變了。宛若被一根細(xì)長的鋼絲戳進(jìn)了后脊，控制了全身，手腳不正常地抽搐兩下后才算恢復(fù)正常，只是眼神仍然呆滯，像個擰上了機(jī)關(guān)的木偶。

    傀絲不會對他本人造成傷害，這點(diǎn)溫禾安跟徐遠(yuǎn)思確認(rèn)過了。

    溫禾安看他，又似在看后面的紫藤花，聲音傳進(jìn)羅青山的耳朵里：“你想對我說什么?！?/br>
    欲言又止是為什么。

    有什么不能說的。

    還有什么更壞的消息——總不會是好消息。

    羅青山停頓了好一會，溫禾安沒有催他，沒有重復(fù)第二遍，在夜風(fēng)中安靜等待。

    直到他終于說話，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出字眼。

    “……二少主?！?/br>
    他嘴巴蠕動，大概話憋在心里真的有段時間了，不吐不快，能有個可以無所顧忌傾吐的機(jī)會讓他很是珍惜，話語逐漸流暢：“我查過了所有古經(jīng)醫(yī)術(shù)和巫醫(yī)手札，妖血可能是沒有辦法根除的，這是當(dāng)年最大的難題。就算，就算公子身上的血有帝主之力，它能鎮(zhèn)壓一切邪祟妖氣，但那是死物，你是活的，血只能壓一時，推緩發(fā)作時間而已。身負(fù)妖血之人，終究會走到神智全無，吞噬一切的那步?！?/br>
    溫禾安眼尾和唇邊弧度一起僵住了。

    “我不確定，我還需要一些時間確定?！边@也是羅青山一直以來只敢在心里揪著自己折磨，而不敢在陸嶼然面前說的原因。

    認(rèn)識徐遠(yuǎn)思這么久以來，這大概是第一次，溫禾安意識到，他在傀陣師這道的本事也不全是靠自己一張嘴吹。他說這根傀線可以讓人說一兩句真話，現(xiàn)在讓羅青山超常發(fā)揮了。

    他自顧自接著說：“二少主人好，心地好，可妖血不是小事，公子他。他外冷內(nèi)熱，從不將自己所作所為告知九州。百年里，因?yàn)檫x擇暴戾的第八感，因?yàn)榉叛?，?shù)次生命垂危，痛不欲生，咬牙硬忍。”

    帝主予他蕩掃妖骸的要求，巫山予他掌控九州的厚望，不得不強(qiáng)大，理性，堅(jiān)忍，同時冷漠。每次公子受傷后，他作為巫醫(yī)，是最快沖上去的人，見證了他每一場艱難的戰(zhàn)斗，跟妖氣，跟巫山，也跟自己。

    所以他和商淮的心情都是一樣的，在得知公子和二少主的事后，都選擇了不吭聲，當(dāng)沒看到。

    大不了公子受一頓族中的責(zé)罰，二少主不是挺好的，除了現(xiàn)在處境差點(diǎn)，樣樣不差，還能隨意調(diào)動公子的心情，看他一天變臉七回，商淮看得都要嘖嘖稱嘆。

    但現(xiàn)在都不是立場問題。

    更不是人好不好的問題。

    “百年苦守，公子未因此得到任何榮譽(yù)，贊揚(yáng)，連一句‘辛苦了’也不曾聽到過，若日后事發(fā)——數(shù)之不盡的猜忌，詬病，惡意將全部朝他傾覆，誅人于死地?！?/br>
    而陸嶼然百口莫辯，也不會辯，因?yàn)闇睾贪彩撬牡纻H。即便最后沒有一人受害，他瞞著天下人包庇她，這是事實(shí)。

    他多喜歡她，誰都能看得出來。

    羅青山了解自己公子的脾氣。

    也正因如此，他現(xiàn)在一見到有外人開始好奇陸嶼然和溫禾安的關(guān)系，而他毫不避諱，心都縮緊了。今日這些甜蜜的昭告，來日便能成為最好的證詞，成為將他折斷脊骨，硬生生往泥濘臟污中摁的絕頂幫手。

    這些話，放在平時，再給羅青山十個膽，他也不敢說。

    天知道，今日看見素瑤光，他頭疼得不行。

    這可是王庭那邊的人，是江無雙的紅顏知己，她若是知道了，那未來……羅青山簡直不敢想。

    溫禾安每個字都聽進(jìn)去了，又覺得恍惚。

    在極致的靜寂中，她扯出個弧度，要提不提的，一時什么想法都有，最后竟想。人果然不能不知足，半個時辰前，她還在為自己妖化只能靠陸嶼然的血來壓制不滿呢，這不，現(xiàn)在告訴她，可能連這個都是奢求了。

    她啟唇，想問什么，動了幾下，發(fā)現(xiàn)沒發(fā)出聲音，最后慢慢地彎了腰，手掌撐在一側(cè)漆柱上，指甲泛青，手背上青筋泛起，才聽見自己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干癟聲音：“什么時候能確定。什么征兆代表著要開始吞噬別人了?！?/br>
    她已經(jīng)捏住了另一根傀線，羅青山若是過了回答的時間，就再用一根。

    她今晚必須聽到回答。

    也不知是徐遠(yuǎn)思爭氣還是羅青山想要傾吐的欲望太強(qiáng)烈，她得到了喃喃的回答：“兩個月，我需要兩個月。”

    “身上若是再出現(xiàn)一種妖化跡象，就代表著妖骸之力迅速進(jìn)入惡化期?！?/br>
    說到最后一句話，羅青山臉上露出一點(diǎn)迷茫摻雜痛苦的表情，溫禾安復(fù)又站起來，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一會后，羅青山愣愣站在原地，不解地拍了拍自己的后腦勺。

    今夜月明星稀，徐風(fēng)習(xí)習(xí)，幾人圍坐一桌用晚膳。

    用完晚膳后，凌枝不想動了，她扭頭看溫禾安，也不是很有精神想湊熱鬧的樣子，索性指示陰官搬了好幾把椅子出來，又不知從哪找了幾把蒲扇，跟撲蝴蝶一樣撲夏夜的螢火蟲和飛蛾。

    不回去睡回籠覺，完全是想看看王庭這廣而傳之的煙花在王庭之濱的天空中綻放，是何等樣子，決定了她是撇嘴不屑還是可以看看。

    結(jié)果居然還可以。

    美得迷離絢爛，一叢一叢，堪比……凌枝一時想不到形容詞，她將臉湊到溫禾安眼下，用扇子將她手邊一只飛蟲拍走了，誠實(shí)點(diǎn)評：“還挺好看的，像你的十二神花像?！?/br>
    溫禾安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了看，側(cè)臉像沁在七彩顏色中，溫聲回了句是。

    商淮給每人做了碗甜酒冰釀小丸子，配著瓷碗瓷勺，其他人都是自己拿，陸嶼然幫溫禾安帶了一碗，兩人的放在一起，都在她邊上。

    凌枝被伺候得實(shí)在是舒服，她看了看商淮，沒忍住跟陸嶼然打商量，瞇著眼睛像強(qiáng)搶：“讓商淮進(jìn)陰官家，你開個條件?！?/br>
    “需要我提醒你？”

    陸嶼然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對擠了滿院人一起看煙花沒半點(diǎn)興致，此時眼皮一掀，語氣涼淡：“陰官家欠巫山多少道人情了，數(shù)得清嗎？”

    意思是讓她醒醒。別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