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作者:白芥子) 第2節(jié)
梁瑾走出宴會廳,去了走廊盡頭的露臺上。 依舊在下雨,他停步檐下,背靠墻放松下來?;炝擞晁毙鹊目諝獠⒉磺逍?,比起宴會廳里的渾濁總要好一些。 他點了支煙咬在嘴里,抬眼朝前看去。 雨簾順檐而下,分割了里外兩個世界。 山莊里四處點了燈,在夜雨下也不免黯淡,尤其他站的這個地方,露臺外高大的喬木枝葉層疊,只能透進一點斑駁光亮。 宴會廳那頭傳來隱約的樂聲,梁瑾闔起眼,辨出其中的大提琴音,放空心神認(rèn)真聽了這一曲。 直至被踱步而來的腳步聲打斷。 他覷眼望去,對上傅逢朝停步看過來的目光。 傅逢朝沒想到會又碰見這個人,乍看到夜雨下閉眼安靜靠于墻邊的梁瑾,有那么一瞬,他恍惚又以為看到了昔日的愛人。 若梁玦還在,或許也是現(xiàn)在這副樣貌——褪去了少年人的稚嫩,面龐逐漸有了鋒銳棱角。 但梁玦不該是這樣。 當(dāng)年傅逢朝第一次見到梁玦,是在維也納的一場音樂沙龍里,梁玦抱著大提琴獨奏了一首《春之歌》,驚艷眾人,也讓他從此淪陷。 傅逢朝至今記得那時梁玦臉上的神情,一如他胸前波洛領(lǐng)結(jié)上的紅寶石,閃閃發(fā)光。 他的梁玦是能照亮所有的太陽,而不是闃夜冷雨里,獨自沉于陰郁中的這個人。 看清傅逢朝眼中復(fù)雜冷色,梁瑾想著,三十幾歲的傅逢朝確實不比當(dāng)年討人喜歡。 梁瑾指間夾著煙,至唇邊緩緩吸了一口輕吐出。 他先開口:“你要不要煙?” 第2章 黑夜兇獸 傅逢朝和梁瑾的初識是在梁玦的葬禮上。 車禍身亡不受寵的小兒子,來悼念的多是家中至親,神情中看不出多少哀戚之色,連他同胞兄長亦如此——那時梁瑾從容有度地待客,將所有安排得井井有條,足夠冷靜持重,唯獨不見對親弟弟逝去的一點悲慟。 即便梁玦是因他而死。 梁瑾與梁玦是孿生兄弟,一模一樣的長相,截然不同的個性。 梁玦是傅逢朝一直愛著的人,而梁瑾,自那場葬禮起,傅逢朝就恨上了他。恨他害死了梁玦,恨他的冷漠和無情。 這么多年傅逢朝始終不明白,梁玦的兄長和家人為何能涼薄至此,好似梁玦只是一個無足輕重之人,沒有了便沒有了,無人在意。 “要煙嗎?”梁瑾彈了彈煙灰,再次問。 傅逢朝雙手插兜,沒有表情的面龐浸在涼霧里,直視梁瑾的目光冷而沉。 梁瑾微微耷下眼,又吸了一口煙,沉默下去。 當(dāng)年也是這樣,傅逢朝問他梁玦是怎么死的,梁瑾回避了傅逢朝的視線,靜默之后說“是一場意外”。 輕飄飄的一句“意外”,似乎就可以將他的責(zé)任推得一干二凈。沒有誰會為了梁玦追究,梁瑾不會,梁家任何人都不會。 傅逢朝只是一個外人,他沒有資格追究。 傅逢朝瞥向梁瑾手里的煙,那一點火光明滅在他眼底。 “謝謝,不必了?!?/br> 客套的拒絕更顯得疏離。 梁瑾微怔,腳步聲已經(jīng)遠去,落雨淅瀝中殘留下一點尾音,仿若他的錯覺。 苦澀煙味在嘴里蔓延,梁瑾回憶著傅逢朝最后那一眼里的漠然,重新闔目,任由手里的煙燒至指尖,半晌沒動。 梁瑾回去宴會廳,婚宴已進行過半。 桌上的餐食早就冷了,梁瑾吃了兩口覺得胃不太舒服,索性作罷。 陶泊跟人喝完酒回來,坐下問他:“你剛?cè)ツ牧耍繓|西都沒怎么吃,全冷了?!?/br> 梁瑾道:“太悶了,去外面透口氣?!?/br> 陶泊有點無語:“你還不如別來算了,我一個人來不也一樣。” 梁瑾拿起濕巾擦了擦唇,慢條斯理地“嗯”了聲,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陶泊嘟囔幾句便算了,他一貫搞不懂梁瑾在想什么。 “我一會兒先走,約人晚上去泡吧,你肯定沒興趣,我就不叫你一起了,你別跟爺爺說啊?!?/br> 梁瑾點點頭:“隨你?!?/br> 陶泊哼著歌拿手機發(fā)消息,呼朋喚友地約人。 梁瑾靠進座椅里,捏著杯酒偶爾抿一口,應(yīng)付著不時來與他交際寒暄的人。 陶泊見他心不在焉但游刃有余,對著誰都是三分笑臉恰到好處,有些受不了:“這種場合果然不適合我,幸好有表哥你在?!?/br> “你剛不還說你一個人來也一樣?”梁瑾好笑道。 陶泊雙手合十討?zhàn)垺?/br> “梁家慶幸有你?!?/br> 梁瑾繼續(xù)倒酒進嘴里,嘴角那抹淺淡笑意無聲斂去。 梁家有他也僅有他,他是長子長孫,必須承擔(dān)起家族責(zé)任,沒得選擇。 陶泊是他姑姑的兒子,比他和梁玦小兩歲,從小跟梁玦關(guān)系最好,脾氣相投玩得來,不像他早就習(xí)慣了循規(guī)蹈矩、一成不變。陶泊不肯進格泰,自己弄了個電競俱樂部,干得風(fēng)生水起。如果梁玦還在,大概也能和陶泊一樣,不被束縛做喜歡做的事情。 但沒有如果。 新人來敬酒時,笑容明媚的新娘遞了枝花給梁瑾,說是她手捧花中的一枝,拆散了送給現(xiàn)場的單身人士,讓梁瑾務(wù)必收下。 陶泊不平抱怨:“我也是單身,為什么不給我?” 周圍人都在笑,這位少爺三天兩頭和女明星女網(wǎng)紅上頭條,誰還能沒看過他那些風(fēng)流八卦。 梁瑾與人道謝,他剛看到傅逢朝也被新郎塞了枝花到手里,便笑納收下。 新人們繼續(xù)去別處敬酒,陶泊看了看梁瑾手中怒放的白玫瑰,問他:“你不會是春心動了,也想談戀愛了吧?那爺爺肯定很高興,立馬要給你張羅十個八個門當(dāng)戶對的大小姐。” 花枝在梁瑾手中慢慢轉(zhuǎn)了一圈,他的嗓音平淡如常:“從沒想過?!?/br> 傅逢朝只坐了片刻又起身走出了宴會廳,那枝花被他隨手插進門邊禮賓臺上的花瓶里。 梁瑾的視線停在他指尖落下的那個點,頓了頓。 婚宴結(jié)束前,陶泊先一步離開,梁瑾獨自留到最后。 走出宴會廳時,他也將新娘送的花插進了那只花瓶里。 開得嬌艷的白玫瑰花瓣擦過彼此,沿著瓶口轉(zhuǎn)了個圈停住,枝葉交疊,相映成趣。 賓客陸續(xù)離開,梁瑾去與徐老告辭,停步在門廳處多聊了幾句。 老人雖坐著輪椅但精神矍鑠、滿面紅光,拉著梁瑾說了許多話,讓他有空去家里玩,對梁瑾這個穩(wěn)重又能干的小輩很是喜歡。 “我那個孫子,要有你一半省心就好了,總算現(xiàn)在結(jié)了婚,不知道以后能不能長進些。”老人感嘆。 梁瑾抬眼間,看見自休息室那頭出來的傅逢朝,他與新郎走在一塊正說著話。 變故就發(fā)生在一瞬間。 角落里沖出的侍應(yīng)生模樣的人揮著匕首撲向新郎,新郎毫無防備被扎中肩膀,鮮血濺出,痛呼出聲后退開。兇徒見一下沒刺中要害,發(fā)了狠地撲上去接二連三補刀。 周圍驚聲四起。 傅逢朝離新郎最近,在兇徒再次撲過來時抬手幫擋了一下。 梁瑾眼睜睜地看著,心跳驟提到嗓子眼,下意識想上前,趕來的保安已蜂擁而上將人制服。 門廳處亂成一團,新郎被刺中數(shù)刀胸前全是血倒地,徐老見自己孫子出事激動下暈厥過去,被按在地上的年輕男人紅著眼瞪著新郎,大聲咒罵他該死。 一出荒唐鬧劇。 梁瑾用力一握拳,才覺自己手心已冒出了冷汗。 他停步原地,不斷上前去幫忙的人群更遠地隔開了他與傅逢朝。他的視線跟隨那個人,看著傅逢朝蹙眉忍耐,一言不發(fā)地退出人群之外。 旁人的注意力都在重傷的新郎身上,沒有人注意到傅逢朝的手也在流血。 傅逢朝皺眉看向自己被劃傷的右手虎口,一條手帕遞到他面前。 “你手也受傷了,按住先止血吧?!?/br> 傅逢朝抬眼,對上面前梁瑾十足鎮(zhèn)定的目光。 “干凈的?!绷鸿嗾f了一句。 傅逢朝沒有接,已有工作人員過來,見他滿手是血,慌亂遞紙巾給他。他直接拿過紙巾,按住了自己傷處。 梁瑾伸出去的手停了幾秒,捏緊手帕,收回揣進了褲兜里。 他輕抿唇角,見傅逢朝傷處的血迅速將紙巾染紅,提醒道:“你傷口太深了,需要去醫(yī)院縫針。” 傅逢朝傷得不重,沒必要等救護車一起走,但他是自己開車來的,也不方便。梁瑾提議送他去醫(yī)院的話到嘴邊沒有說出口,大抵也是自討沒趣。 叫囂的兇徒罵得太難聽,被保安摁著頭壓在地上,開始痛哭嚎啕,怒斥新郎無情,騙他身和心又把他甩了,回頭和女人結(jié)婚。 還沒走的賓客聞言無不嘩然。 徐家人或目光閃躲、羞愧難當(dāng),或震驚失語、不可置信。 傅逢朝眉頭緊鎖,眼中有轉(zhuǎn)瞬即逝的憎惡。 梁瑾看著這樣的傅逢朝,忽然有些想笑。 他今夜來這里只為了看一眼傅逢朝,看到了也就滿足了,還能見到傅逢朝這樣生動的情緒,便算是意外之喜。 但傅逢朝受傷了,刺目鮮血迅速壓下了梁瑾心頭那一點冒頭的諧趣,他的目光落回傅逢朝手上,又不適起來。 那句話便還是問出口:“你現(xiàn)在去不去醫(yī)院?我?guī)Я怂緳C,可以順路送你過去?!?/br> 他看似問得隨意,傅逢朝沒有抬頭,回答得更隨意,仍是和先前一樣的敷衍之言:“謝謝,不必了。” 說著“謝”時,傅逢朝的語氣里卻聽不出絲毫謝意,只為了拒絕一個同樣讓他厭惡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