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唯一的女兒啊，你怎么能一分錢都不給我！你怎么可以這樣！為什么??？我現(xiàn)在過得這么慘，你也不肯幫我一把？你有那么多錢，為什么不肯給我？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誰也不會為一個白眼狼付出兩輩子。

    哪怕是對你再如珠似寶的父母，也不會經(jīng)得住你一直傷他們的心。

    人心寒了，就暖不回來了。

    ……

    “看啊，那個就是何耀祖的大媳婦兒，比何耀祖大五歲呢?！?/br>
    “何耀祖，你媳婦兒來了！來接你回家洞房呢?！?/br>
    “快來看呦，何耀祖的媳婦來找他了……”

    林容穿著青花的小襖長褲，黝黑的長發(fā)梳成一束長長的辮子。她的臉白盈凈透，一雙眼睛笑盈盈的，身材已經(jīng)顯露出少女的玲瓏曲線來。

    她手里挽著一個竹籃子，竹籃子上蓋著一塊碎花布，她站在一株梨花樹旁，起來倒是比那梨花都要清爽些。

    那些十三四歲的男學(xué)生，嘴里最說是取笑著何耀祖，但看到這個模樣的林容，卻都不自覺地紅著臉。他們借著取笑何耀祖，只是為了多看幾眼林容。

    一陣風(fēng)吹起，吹散了些許梨花。那些懵懂沖動的少年，看著林容站在飄零的梨花瓣中，都倒吸了一口氣，甚至都顧不上取笑何耀祖了。

    那些多年時候還會回想起這一幕的少年們，并沒有注意到林容慢慢收起了臉上的笑意。

    林容沒想到自己竟然能重活一生，難道上天也會可憐她這個愚昧又可憐的人？

    愚昧又可憐。

    這是何耀祖帶回來的學(xué)生媳婦對林容的評價。那個學(xué)生媳婦叫做姜賢華，據(jù)說本名是姜曉花，但是因為不夠摩登，就改了這個名字。

    那個時候的林容為了供何耀祖去省城讀大學(xué)，繡花繡得眼睛也不大好了，需要微微瞇起才能看清楚何耀祖和他的那個大學(xué)生媳婦。

    兩個人都穿著學(xué)生裝，何耀祖已經(jīng)二十歲了。比他離家的時候長得更高了，長相也精神了許多。他的眼睛很好看，是最適合長在男人臉上的那種好看的眼睛。

    這雙好看的眼睛就這么看著林容，目光中都是憐憫。

    姜賢華頭發(fā)剪得很短，只到了肩膀。她的人很瘦，一雙眼睛很大，大的在她過瘦的臉上突兀的有些嚇人。

    姜賢華穿著一雙黑皮鞋擦得油亮，林容眼睛雖然不好，但也看得出只那一雙皮鞋，都要好十幾塊錢的。

    姜賢華看著林容的目光里，除了憐憫，還有一些掩蓋在驕傲下的嫉妒。任再挑剔的人來看，林容都是個好看的人。尤其是她的眼睛不好了，目光更加輕柔，溫柔地像水一樣。

    姜賢華知道林容是何家的童養(yǎng)媳，知道林容還比何耀祖大好幾歲，也知道何耀祖不滿這門包辦婚事，才從鄉(xiāng)下逃了出來。

    但姜賢華在設(shè)想何耀祖那個鄉(xiāng)下媳婦的時候，還是會把把林容想成一個粗鄙丑陋的鄉(xiāng)野村婦，覺得肯定是林容長得又老又丑，何耀祖才不肯要林容。

    姜賢華從沒想過林容是這樣好看的人，一面說著林容愚昧又可憐后，一面滿是醋意地看了眼何耀祖。見何耀祖一直看著林容，姜賢華暗自掐了下何耀祖：“你看什么呢？”

    何耀祖才慌忙收回目光，一個勁兒的對姜賢華討?zhàn)?，哄了姜賢華許久。

    林容從沒有見過這樣的何耀祖，或許應(yīng)該說她從來沒見過可以當(dāng)著這么多人去哄自家媳婦的男人。村里也有怕老婆的男人，但這種男人的話都不多，哪里能像何耀祖說出這些漂亮話來？

    比起憤怒，林容更多是疑惑。疑惑姜賢華為什么會說她愚昧又可憐？是她哪里做得不好么？

    姜賢華那樣有見識的女學(xué)生，哪里是她敢惱敢氣的？

    第157章 這個小丈夫我不養(yǎng)了1

    林容是孤兒, 被何家撿了回來。過了幾年，何耀祖出生后，林容就成了何耀祖的童養(yǎng)媳。何耀祖是在林容后背上長大的，林容沒讀過書, 懂得不多。她所知的一切, 都是何家教給她的。

    比如凡事要以何耀祖為天, 要為何耀祖活著。再比如，生是何家的人，死是何家的鬼。比如她生來就是何家的媳婦，不能攏住男人的心, 是她沒有本事。她怎么能去怪何耀祖呢？何耀祖是她的丈夫，能做錯什么事？要有錯，也是她這個做妻子的錯。

    何耀祖小時候還很黏林容，但是等何耀祖想到十二三歲, 就開始嫌棄林容了?？墒撬植桓吲d林容跟其他男人說話，等長大些, 他也跟林容圓了房。至于何耀祖是怎么看她的，林容從不敢想，她也想不明白。

    林容還記得送何耀祖上大學(xué)的時候, 他還會別扭扭地對她說，等他回來。

    可何耀祖是等回來了，卻帶回了女學(xué)生姜賢華，然后林容就從他們那里得到了一句愚昧又可憐的評價。但是他們并沒有說過林容愚昧在哪里？又可憐在哪里？

    之后他們根本沒有跟林容多說話，何耀祖在家停留了兩天, 就跟姜賢華離開了。

    何母對林容說：“耀祖是奔大前程了, 將來有了出息，也是你的光彩。有本事的男人又哪里只會有一個女人？只要你還跟之前那樣安安分分地在何家呆著, 在我們這里，你就是大房。你做了大房，就要又大房的氣度，得容著那些小的，得照顧那些小的。將來他們有了孩子，還不跟你有還是一個人樣？你是我們何家養(yǎng)大的，可要記得我們家的恩情?！?/br>
    林容從小聽得就是這些話，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對的。但日子久了，等待的時間救了，絕望的窒息感還是慢慢地包裹住了林容。

    當(dāng)林容伺候著何母去世后，才在葬禮上見到了返鄉(xiāng)的時候見到了何耀祖。何耀祖已經(jīng)回國了，據(jù)說在大學(xué)教書，他身邊已經(jīng)換了個更年輕的女學(xué)生，他說這個女學(xué)生將成為他的太太。女學(xué)生了一張很白凈的臉，頭發(fā)烏黑，眼睛笑盈盈的。

    那個時候林容的眼睛已經(jīng)壞狠了，如今這能模模糊糊地看著個人影。她都是聽別人說的，說何耀祖如今如何的闊氣又氣派，說跟著他的那個女學(xué)生有多像林容年輕的時候。別人說起這些的時候，那語氣仿佛林容這么久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可林容卻沒有任何喜悅的感覺，何耀祖如今如何氣派，那個將娶進門的新太太如何像她，跟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她不是還要一個人守著這幾間空房子么？

    林容甚至都沒來得及跟何耀祖說話，就被他甩了兩個大洋過來：“當(dāng)初是你非要留下何家的，可你畢竟照顧了我娘多年，我是該照顧些你的生活。只是我如今開銷也大，如今是每處都要用錢的。這些錢你先使著，反正如今你沒什么可花費的，這也算很大一筆錢了?！?/br>
    鄉(xiāng)下的女人好看的時間都短，再水靈的姑娘經(jīng)過幾年農(nóng)活磋磨都變得沒了光彩。林容年紀(jì)大了，眼睛又不好，拿不了繡花針，就只能做些粗重農(nóng)活，哪兒還有年輕時候的好顏色？如今何耀祖看向林容時，是連憐憫都沒有了。使了兩個大洋，擺脫掉了林容，就去找了他的新太太。

    何耀祖說著他當(dāng)初如何勇敢沖破舊式包辦婚姻，又說他上回打牌輸了幾十塊錢，在這里夠買一個人了。

    后來何耀祖再也沒有回來過，林容都不知道過了多少年了，她每天都覺得自己這個孤老婆子是活不成了，但是卻硬是靠著幾壟地活了下來。村里不知道從哪里又來了一些學(xué)生，他們不想姜賢華那樣只是嘲笑別人愚昧，卻不告訴別人愚昧在哪里。不像何耀祖那樣，恨不得遠(yuǎn)遠(yuǎn)離了這塊地方，再也不回頭。

    他們來這里是來畫房子的，有了空的時候就教孩子讀書，教大人識字。給村子里的人講外面的見聞，說外面的新鮮事。他們說鰥夫都能再娶，寡婦怎么就不能再嫁？

    他們說村里這些童養(yǎng)媳都是可憐人，她們都可以尋找自己的幸福，找自己的愛人，不該守著所謂的半大的丈夫過日子。尤其當(dāng)有的男人遠(yuǎn)走他鄉(xiāng)，在外面都安了家，童養(yǎng)媳就更不應(yīng)該給他們苦守著，為他們空耗著年華了。

    村子里有人喜歡他們，覺得他們來了之后很熱鬧。有的人很討厭他們，覺得他們就是來搞事的，管束著家里人不許靠近他們。

    如果何母還活著，也會說這些人說的都是渾話，是聽不得的。

    林容一邊覺得這些人的話說得不對，這不是鼓動人家好好的媳婦跑么？林容一邊卻愿意聽這些話，她的心鼓動著，像是那捆綁著她的窒息感被突然撕破了一道口子！

    林容沒有想到那些學(xué)生竟然能找過來，他們說林容家的房子好，有什么歷史意義，要把那老房子畫圖畫下來。林容許久都沒有見過這樣的熱鬧了，哪有不應(yīng)的？她連忙答應(yīng)了，然后摸索著給這些學(xué)生倒茶做飯。

    那些學(xué)生見她眼睛不好，還能給他們做飯，就連忙道謝，甚至還惶恐不安地表示之后他們都要幫忙做飯。他們還夸林容厲害，說她有本事，一個人能將這么大的院子收拾得這么干凈。

    林容挺直了腰，她沒想到自己竟然得到這些學(xué)生的夸贊，她笑著問：“那我不愚昧呀？”

    這些年過來了，林容也明白了姜賢華嘴里的愚昧是什么意思，就是說她傻。

    那些學(xué)生笑著說：“老婆婆您哪里愚昧了？您這本事大著呢。”

    林容從來就沒這么高興過：“我不愚昧！我不愚昧！那我就是沒做錯什么事了？”

    姜賢華是學(xué)生，這些人也是學(xué)生，人數(shù)還多些，看來他們的話要比姜賢華說的準(zhǔn)的。林容像是去了心里頭一塊大病，走起路來都輕快了很多。

    后來那些學(xué)生知道了林容會刺繡，又夸林容厲害?？涞昧秩荻加行┎缓靡馑?，她這輩子還沒有得過這么多的夸贊。

    直到有人學(xué)生知道了林容上輩子的丈夫竟然是何耀祖，當(dāng)下就有人好奇道：“何先生看起來那么年輕，怎么老婆婆你……”

    話戛然而止，因為覺得說錯了話，學(xué)生們都跟林容連聲道歉。

    林容哪里受得住那些學(xué)生的道歉，就忙笑著說沒事。然后林容怕那些學(xué)生尷尬，就忙找了個借口，走了出去。

    林容眼睛不好了，耳朵卻很靈，走出去后還能聽到那些學(xué)生憤憤道：“我聽說這位阿婆是童養(yǎng)媳，是供養(yǎng)她那小丈夫讀書拼命繡花，才把眼睛弄壞的。原來她那小丈夫竟然就是何先生?。亢蜗壬热挥昧诉@位阿婆的錢讀書，阿婆的眼睛都這么不好了，他怎么能把她單獨丟在了鄉(xiāng)下？就算追求婚姻自由，也不該知恩不報呀?！?/br>
    “那姓何的老不修也配稱為先生？他課也講不好，老婆倒是越找越小。說什么女生上學(xué)，也是為了嫁好人家的，不用做出什么事來。還說女生要嫁年歲長些的，才能過得好呢。他倒是年紀(jì)大，但是他的幾位年輕太太也沒過得怎么樣呀。每個太太剛過二十，他就不肯要了?！?/br>
    “有次他打牌輸了錢，不是還要自己的學(xué)生去付錢。本事沒有多大，倒是很會嫉賢妒能。稍微有些名氣的男學(xué)生，都要被他敲打一番。之前還因為別的先生比他受歡迎，就用老資歷排擠那個先生。他能在大學(xué)任教，還不是因為他留洋留得早？留洋還不是因為他當(dāng)時的那位太太家的幫扶？可這個太太卻被害慘了，被他拋棄后，據(jù)說瘋瘋傻傻的?！?/br>
    “他都換了幾個學(xué)校了，學(xué)問一直都做不起來，只喜歡打牌，但牌也打的不怎么樣。陳先生不是還寫文章說他是喝過洋墨水的封建僵尸么？平時里就躲在棺材里昏睡，只有女孩子白嫩的胳膊和打牌的聲音，才能讓他掀起棺材板么？”

    ……

    林容從來就沒有聽到過有人說何耀祖的錯處。

    在何家，何耀祖是沒有錯處的。就算何耀祖小時候因為自己貪玩摔了跟頭，那也是林容的錯。他要是沒有讀好書，就更是林容的錯了。在村里，何耀祖留過洋，還做了大學(xué)里的先生，更是沒人能說何耀祖半句不是。

    林容聽了別人說何耀祖的不好，也不覺得生氣，只是覺得新奇。但隨后那些學(xué)生中有人說何耀祖終究曾經(jīng)做過他們的先生，就不要說他的是非了。

    那些學(xué)生就沒再說了，林容摸索著回到了房間?；亓朔坷铮秩菀琅f覺得新奇又有趣。

    原來何耀祖也是被批評，被討厭的呀。而且討厭何耀祖的人可不是別人，可是一群有學(xué)問有見識的學(xué)生。

    林容想到這里，就忍不住悄悄笑了。才剛笑出聲，林容就捂住了嘴。何母對她說過，作為何耀祖的妻子，何耀祖就是她的天，她是不能討厭丈夫，也是不能笑話丈夫的。

    第158章 這個小丈夫我不養(yǎng)了2

    之后那些學(xué)生們又找到了林容, 他們在繪量房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些契書和書信。

    林容之前也找到過那些契書和書信，可是因為她不識字，她并不知道這些紙上寫得都是什么。

    那些識字的學(xué)生告訴林容，這些書信是林容父親寫下的, 上面寫明了林容的身世, 其他的則是林家的房契和地契。

    信上說林容的母親因難產(chǎn)而亡, 后因林父的身體又不好了，就將林容托付給林父的朋友何義。

    這個何義，就是何耀祖的父親，林容所謂的公爹。

    與林容一同托付的還有林家的商鋪、田地、銀子還有宅院。希望何義能夠好好對待林容, 這里面的商鋪還有銀子，就作為撫養(yǎng)林容長大的費用，贈予何家。

    將來林容若是能撐得住門面，就把余下的田地和宅子都給她, 讓她自己管理這些財產(chǎn)。若是她是個性子軟的，就麻煩何家給林容找一個老實人家。不要多富貴, 只要對林容好就可以了。有這么一筆嫁妝，林容在婆家也不會被欺負(fù)。

    可是林容從來就沒有從何家聽過這些，她只知道自己是個父母雙亡的孤兒, 兩歲的時候被何家人撿了回來。

    她吃得每粒米，每根菜，用得每絲線，每塊布，都是何家恩賜給她的。如果沒有何家, 她就要被活活餓死在外面, 所以林容要記得何家的恩。

    她必須要對何耀祖一心一意，要給何家二老養(yǎng)老送終。她要做好這個何家媳婦, 不然就是忘恩負(fù)義。

    “我在外面聽別人說何家對林阿婆有大恩德，這算什么大恩德？這根本就搶匪還裝菩薩嘛？”

    “怎么可以這樣呢？這不是侵占了別人的家產(chǎn)，還讓人家的女兒給自家做牛做馬么？”

    “拿了錢財不說，還耽誤了林阿婆的一輩子。林阿婆拿了那些嫁妝嫁人，最起碼會比現(xiàn)在過得好吧，總不會被一個人撇在鄉(xiāng)下?！?/br>
    ……

    在這些學(xué)生們?yōu)榱秩荼Р黄降某臭[聲中，林容將那些書信貼在自己面前，正努力著要看清楚她父親寫下的字。但是林容的眼睛太差了，哪怕貼地再近，眼前就只有一片模糊，哪里能看得清楚字？

    但盡管眼睛看不清，可林容卻還是開心地喃喃自語道：“原來是有人惦念我的，我不是被父母拋棄的……”

    那些學(xué)生憤憤不平地開始對何家聲討，但林容如今這個年歲這個身體，已經(jīng)顧不上什么愛恨了，林容更在意她父親留下的這些書信。

    林容雖然眼睛不好了，可還是讓這些學(xué)生一字一字地寫在她的手心上，讓她知道了自己父親寫的都是什么字。林容隨后又一遍遍的在手心里重新書寫那些字，尤其是父母給她起的小名“團團”，說是她小時候養(yǎng)得白白胖胖，像是一個軟糯糯的白團子，才給她起了這么名字。

    她的父親在書信中寫著：“小女團團，如今已生出乳牙兩枚，甚是可憐可愛。逗她笑后，又忍不住逗她大哭一場。夜里心中又不免自責(zé)，往后萬萬不能再因自己一時高興，就惹團團大哭……”

    林容想著那些父親留給她的話，先是忍不住笑，隨后背了人，才不知覺地獨自在屋子里哭了出來。林容自小聽了有關(guān)她身世的太多議論，有的人說她是被父母拋棄的。有的人說她其實還有父母，但因為不愿意養(yǎng)她了，她就被父母賣給何家的。

    原來都不是，她的父親為了她做了這么多的盤算，只不過托錯了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