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朔月見完不由，從天牢中撲進(jìn)他的懷里。那時陽光正好，閉上眼睛，漆黑的視野也有遍布金光萬丈。

    “不舍得”的情緒如同潮水一樣一點點蔓延開來，直至充盈四肢。

    他曾經(jīng)那么急切地想毀掉契約，告訴朔月，這一切都是荒唐的笑話。想將朔月教成翩翩君子，送他出宮，去過本該屬于他的大好人生。

    可有那么一瞬間，他突然理解了謝從清。

    誰不希望世上能有一人長長久久陪伴自己身邊？哪怕孤僻如他，也有此妄念。

    這個人永遠(yuǎn)不會死去，永遠(yuǎn)不會離開，永遠(yuǎn)忠貞，永遠(yuǎn)將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永遠(yuǎn)將自己視作唯一——無數(shù)個不可能的永遠(yuǎn)，構(gòu)成了朔月。仿若奇跡。

    這個人需要自己，他離不開自己。

    那赤裸裸的信任和愛……仿佛要穿透血rou，穿透衣衫，融進(jìn)他的骨血和心魂，將全副身心交付。

    朔月的黑發(fā)被陽光曬得微微發(fā)燙，落在他手中，掠過一陣酥酥麻麻的溫暖。

    他突兀開口：“朔月，你可想好了?！?/br>
    朔月從他懷里掙出來，困惑地看著他：“想好什么？”

    想好……此番回來，再不能走了。謝昀沒有回答，卻在心中默然地想，這是我能給你的最后一次機會。

    朔月不知道謝昀心理波動，只知道自那日以后，謝昀再未提起過讓自己出宮離開一事，甚至默許了他愈發(fā)放肆的靠近。他樂見其成，讀書習(xí)武之余，更是影子似的粘著謝昀。

    慈寧宮里最不缺的就是花。

    玉蘭尚未開敗，薔薇便已經(jīng)悄然萌芽。太皇太后沉吟地拈花，望向面前的紅裙少女。

    陛下羽翼漸豐，不會長長久久地受她控制，林家必須要出一位皇后。而林家如今的二小姐林群玉，她的侄孫女，是再恰當(dāng)不過的人選。

    林群玉笑問道：“姑祖母，聽說陛下不久前封了個客卿，您知道那客卿有何本事嗎？”

    客卿——自然是朔月。

    太皇太后也算看著朔月長大，本想著讓朔月留在謝昀身邊成為自己的眼睛，然而這雙眼睛時時刻刻粘在謝昀身上，實在令她不快。

    不過也僅限于此了。

    縱使外頭風(fēng)言風(fēng)語，她也不認(rèn)為自己那個素來克己復(fù)禮的孫兒能做出什么傷風(fēng)敗俗之事。

    “是先帝留下來的一個孩子罷了，如今無處可去又懂些奇門異術(shù)，陛下慈心，便留他在宮里，與你無關(guān)?！碧侍蠛唵谓忉寖删?，又道，“群玉，你可要記著自己是林家的女兒，皇后這位子必然是留給你的?！?/br>
    林群玉笑意嬌俏明麗，眉眼之間流露出毫不隱藏的驕傲鋒芒，隱隱與她年輕時有幾分相似。

    少女立在玉蘭樹下，款款行了一禮：“姑祖母，群玉必定時刻謹(jǐn)記教誨，絕不給林家丟臉?！?/br>
    太皇太后微微蹙起的眉頭放松下來。她輕輕拍拍少女的手，慈顏笑道：“我們?nèi)河癖厝徊诲e。”

    慈寧宮言笑晏晏，朔月卻自打見完不由和尚，朔月總是困惑。他將那番對話原原本本說與謝昀聽，末了又禁不住問：“長生……真的值得嗎？”

    值得那么多鮮活跳躍的心臟，值得那么多無辜受難的生命，值得一生一生的癲狂求索嗎？

    這個問題沒什么答案。謝昀道：“在他們看來，當(dāng)然值得?！?/br>
    朔月又問道：“那陛下覺得呢？”

    “你覺得呢？”謝昀反問，“你可是長生不死啊?！?/br>
    良久，朔月悶悶道：“我不知道?！?/br>
    謝昀輕嘆一聲。

    傷口能夠復(fù)原、生命能夠重來，這一切當(dāng)然好，可若是沒有這具長生不死之軀，他或許根本不必經(jīng)歷這些。父母親族拋棄，毒藥刀劍加身，孤身一人求生……

    那些拼死求長生的人，那些艷羨朔月長生不死的人，會為了區(qū)區(qū)一具軀體，歡欣鼓舞地接受這一切嗎？

    朔月會慢慢長大，會愈來愈意識到那個契約的可笑與荒唐。

    到那時，他會不會痛恨這一切，痛恨將他拉入泥淖中的謝氏皇族？

    謝昀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怨恨”這個詞，似乎是不應(yīng)該與朔月這樣的人糾纏在一起的。

    朔月驀然想起童年時不見天日的地窖。

    除了疼痛和黑暗，他對那段時間并沒有特別痛苦的記憶——尤其是知道自己能填飽一兩個饑餓的人肚子時。

    饑餓的人想活下去總是沒錯的，畢竟他不會死。

    “其實長生不死也是有好處的。”想起那段往事，朔月忽然有些高興，“陛下，你不知道……我小時候，也算救過一兩人性命?！?/br>
    謝昀知道。他靜靜地看著朔月，目光柔和——后者并沒意識到這一點，兀自笑得神秘。

    謝昀沒有告訴他，以他血rou之軀養(yǎng)育的那戶饑民，因為獲悉了長生不死的秘密，早已死在了謝從清滅口的刀劍之下。

    朔月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

    但他卻又聽到熟悉的聲音：“何況，如果我沒有長生不死，那就遇不到陛下了。”

    謝昀微微一愣，心頭漫上一陣潮濕。

    朔月似乎又說了什么，謝昀聽得恍恍惚惚：“什么？”

    那一瞬間他幾乎在想，就算朔月要這個皇位，他都能眼睛也不眨地答應(yīng)下來。

    面前可是世上最忠于他也最依賴他的存在，為了他能夠真正做到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有什么要求是他不能答應(yīng)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