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呼風(fēng)喚雨
雩壇四周,里里外外圍了一層又一層的人群,似都要屏住了呼吸,一雙雙眼睛全部落在了法壇上的裴楚身上。 烈日暴曬的縣城廣場,宛如炙烤。 法壇上,裴楚揚手一招,喊了一聲:“風(fēng)來!” 眾人精神齊齊一震,有那機警的如胥吏之流,趕忙走前幾步,將寬大的衣袖舉起,也有好事的,眼睛左右亂掃著,彷如在尋覓這風(fēng)要從哪里來。 偌大的廣場之中,里外俱靜,個個抬頭看著法壇上的裴楚。 這一剎那間,眾人只覺這光陰似被拉長了一般,格外綿長。 日頭暴烈,若有說話鼓噪,還不覺得,這般靜默地站上一會,不少人就覺得難挨。 似彈指須臾,又恍惚只是一瞬,將信將疑的眾人,有人臉上已然露出了不耐之色。 “莫不是這道人在哄騙我?” 清源縣縣令藺成仁雙手緊緊拽著袖子,顧不得擦拭額上的汗水,目光死死盯著雩壇上的身影。 又有方才城門口見了裴楚揭榜的蒼頭老者和中年衙役,這一刻都焦躁了起來。 “嘁,哪里來的風(fēng),這野道人在消遣我等?!?/br> 方才那在法壇上行法祈雨的道姑神色淡淡,幾個號稱仙官的徒弟卻有人嗤笑出聲。 他們這些個道童都是慕名拜在道姑名下的,其中也多有見得道姑的一些術(shù)法手段。 思及自家?guī)煾付嘉丛軌蚯蟮糜陙?,一個不知哪里冒出來的年輕野道士,也想求雨? 人群聽得那仙官道童的言語,似也等得有些煩躁,漸漸也有一絲sao動。 一些個竊竊私語和嘈雜之聲宛如蠅蟲嗡鳴。 雩壇邊緣,豬道人呼嚕呼嚕地哼叫了兩聲,忽而朝一旁站著的陳素傳音,戲謔道:“素素小姑娘,不妙了,小道士的呼風(fēng)之術(shù)呼不來風(fēng)了,我們這就趕緊跑吧,晚了人家等會就要殺我吃rou了。” 陳素抬頭看著站在高臺之上的裴楚,神色不為所動,嘴角輕抿,笑道:“那豬道人,你可得跑快點,如今百物飛騰,豬rou可貴呢?!?/br> “啊呀呀,你這女娃兒,反而還來戲耍我了?!必i道人氣呼呼叫道,眼看陳素已不理會他,只是看著雩壇上的裴楚,復(fù)又嘆了口氣,“那道姑沒能祈得雨來,可不是術(shù)法不靈?!?/br> 正當兩人說話間,忽而就見那廣場當中的法壇上,“代民祈雨”的皂幡,突然輕輕揚了起來。 “動了……”有眼尖的注意到,登時訥訥出聲。 “是旗,旗動了!” 其他百姓里,同樣有覷見這一幕的,跟著低呼起來。 就在這眨眼間,便見法壇下方白線為界的一些個各色的旗幟,紛紛飄揚起來。 “風(fēng)來了!” 人群里諸多百姓看著那旗幟動了起來,紛紛伸出手,目光之中露出驚嘆驚奇。 以雩壇為中心,憑空起了一道清風(fēng),拂過了廣場四周。 早被日頭曬得汗水浸透衣衫的諸多人等,被這風(fēng)一吹,瞬間只覺這酷熱都被消減了幾分。 “真的起風(fēng)了!” 眾多百姓里,叫嚷聲漸漸響起。 “這道人,莫非真有能耐?” 清源縣縣令藺成仁,伸手感受著掠過的微風(fēng),望著雩壇上裴楚的目光,眼神里透著希冀。 縣中干旱,他已經(jīng)是諸般方法都試了,眼見真的起風(fēng),一顆心不由提了起來。 站在不遠的中年道姑似也感受到清風(fēng)拂面,嘴角不由抽動了一下,眼中也多了幾分異色。 她那幾個跟著的小徒弟則相互嘀咕了起來。 “一道清風(fēng)而已,有甚大驚小怪。” “等了這許久,等來了一道風(fēng),定是運氣?!?/br> 道姑聽得他們的談話,只不作聲,默然在一旁觀望。 呼—— 就在這時,雩壇四周又是一番變幻。 那憑空繞著雩壇起的清風(fēng),驟然有了呼嘯之聲。 微風(fēng)變成大風(fēng),嗚嗚的席卷廣場,吹拂過街道巷口。 轉(zhuǎn)眼間,狂風(fēng)大作,吹得旌旗獵獵。 城中地面干燥許久,大風(fēng)一起,那揚起的沙塵撲面往臉上身上打來,塵土飛揚,煙塵彌漫,直讓人紛紛掩袖,幾看不清東西。 “好風(fēng)!好風(fēng)!” 人群里感受著大風(fēng)鋪面,一個個不顧那塵土彌漫,反而叫嚷了起來。 方才那道微風(fēng),只是稍稍消減幾分暑氣,這一陣狂風(fēng),卻真是讓人涼爽痛快無比。 嘩啦一聲,立在雩壇不遠的一個布幔架子都被吹到在地,引得個周遭站在不遠處的人群紛紛退避。 只是,即便這般,絲毫沒能讓在場眾人感到半絲懼怕,反而越發(fā)對站在法壇之上的裴楚多了一絲信心。 狂風(fēng)呼嘯肆虐,順著縣中廣場,朝著四下席卷了出去。 須臾間,又沖上天空,伴著塵土落葉,猶如黃龍過境。 那道姑的幾個道童臉上也是露出了驚駭莫名之色,只是兀自還嘴硬叫著:“有風(fēng)又怎么地,這是祈雨,又不是求風(fēng)!” 只是這次卻無人理會,四周風(fēng)聲正盛,不少人都沉浸在這驟然興起的狂風(fēng)之中。 “哎呀,小道士這次做法起的風(fēng),端得厲害。” 雩壇下方,豬道人眼看著狂風(fēng)呼嘯,吹拂得行人退避,一時也不由叫了起來。 他是知道裴楚有呼風(fēng)之能,只不過平日里,即便卷起的也不過是一兩陣的微風(fēng)消暑,這般的狂風(fēng)還是第一次。 感受著狂風(fēng)掠過,豬道人又奮力抬起頭,望向裴楚,似乎在無聲低語:“莫非這小道士的祈雨之法不同別家?” 雩壇上方,裴楚道服飄飛,于下方諸多情狀,全不理會。 只是cao縱著大風(fēng),以雩壇為中心,呼嘯著朝縣城四周席卷了出去。 這是他第一次將日風(fēng)、夜風(fēng)、山風(fēng)、水風(fēng)、陰風(fēng),五風(fēng)一齊呼喚出來,是以與平日里一呼而至的清風(fēng)相比,慢了一會,只是時間雖是慢上些許,但效果威力絕勝從前。 “這里面或有五龍壇的功效。” 裴楚看著狂風(fēng)卷著黃塵,呼嘯著朝四處蔓延,最后還順著他心意沖入天空之上,知他這呼風(fēng)之術(shù)能造成這般聲勢,還有五龍壇的一分作用。 “道長,道長!” 大風(fēng)席卷,呼呼吹拂個不停。 足足有片刻的時間,雩壇下方,人群漸漸適應(yīng)了這驟然而起的大風(fēng),登時又有高呼聲響起。 卻是那在城門口看守榜文的蒼頭老者,抬袖掩面擋著沙塵,沖著裴楚大聲喊道:“這只刮風(fēng),可日頭高照,不見半點云呢?” “好說!” 裴楚立于法壇,眼看四周狂風(fēng)席卷得差不多,忽而伸手入懷,掏出一塊白帕。 帕上有符箓密文,裴楚抬手一揚,手帕飛入空中,默念咒語口訣,那白帕瞬間迎風(fēng)而漲,化作一團白云。 初時,那團白云還不見得如何,在碧藍高空也只不過是多了一分點綴。 甚至,不少百姓官吏,見得這么一朵小云還掩不住臉上的失望之意。 只是,短短時間,那小云朵漸漸膨脹開,越來越大,成了濃云。 而后濃云又不斷積聚,伴隨著狂風(fēng)呼號,漸漸有了遮天蔽日之勢。 整個清源縣內(nèi),不論城外城外,一時都抬起了頭,看著那不斷膨脹開,越來越密的黑云。 又過了小片刻時間,朗朗晴空再不復(fù)見。 整個天空上,濃云密布,天色暗沉。 “有云了,有云了!” 縣中無數(shù)人抬頭觀望,一時俱個欣喜交加。 自打今年以來,這清源縣幾乎都是大晴天,這般陰云之日,幾乎少有。 驟然見得這黑云滾滾,立刻讓不少人生出了些許期待。 一些上了年歲的,早在這濃云起了后,就跪在地上,口中祈求,低頭叩拜。 “好法術(shù),好法術(shù),真得道真人也!” 縣令藺成仁到了此時,已然完全褪去了臉上的焦躁愁容,望著黑云蔽空,竟覺心頭砰砰狂跳,有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期待之意。 清源縣是下縣,不比其他上縣大縣,他為官一任也談不上造福一方。 只是如今這將樂郡諸多個縣治都鬧出亢旱,若他清源縣能有雨來,抓緊時日補上一次晚稻,今年繳稅富足,或可就能拿個上評,從這諸多縣治里脫穎而出。 而站在縣令藺成仁不遠的中年道姑,這會已無半點從容這會已然再無先前的淡定從容,臉色竟是要比頭上的天色還要陰沉三分。 “師……師父,這,這道人莫非真有本事?” 站在道姑身側(cè),一個頗得道姑寵信的道童,神色慌亂,口齒不清地道。 中年道姑似未聽聞,復(fù)有抬起頭望向雩壇上的裴楚,還在等待。 豬道人此刻站在陳素身邊,已然不叫喚,也不動彈,似呆愣在那里。 唯有陳素隱約聽見豬道人的言語:“哎呀,這小道士,你這法術(shù)可比那月孛之法高明不知萬千倍?!?/br> 咔嚓—— 正在這時,遮天蔽日的滾滾濃云之上,忽而有電光閃爍。 清源縣內(nèi),不論老少,在這一聲雷鳴之后,似都驟然驚醒。 縣令藺成仁一甩官袍,當先朝著雩壇方向跪了下去,而后諸般胥吏衙役和一眾方才被狂風(fēng)攪得散開的百姓,個個都跪伏在地,口中連連狂呼起來:“請真人降雨!” “請真人降雨!” 喊聲如雷,震天動地。 裴楚再度仰望陰云蔽日的天空,心中陡生感應(yīng),“時機已至?!?/br> 道袍一展,雙手手結(jié)法印,默念起“呼風(fēng)喚雨”道術(shù)之中,“喚雨”的咒文。 咒文不長,一念之下,裴楚手中勞宮玄關(guān)xue竅,腳底涌泉玄關(guān)xue竅,胸口膻中玄關(guān)xue竅,法力混混續(xù)續(xù),一時氤氳如海潮。 天空上的雷云越發(fā)積聚得厲害,似下一刻就要整個掉下來一般。 裴楚驀地睜開雙眼,仰頭再度高聲呼喚了一聲: “雨來!” 轟隆! 天空之上,再度起了一道驚雷。 照亮四野。 伴著雷聲,又是一陣狂風(fēng)大作。 須臾間,就有雨點從高空落下。 開始還是點點滴滴,繼而噼里啪啦,再到后面已沛然如柱。 那被狂風(fēng)席卷的飛揚塵土,在這瓢潑似的雨水下,立刻消弭無形。 以清源縣縣城為中心,頃刻間大雨擴散開來,落得整個天地城郭山川草木,盡數(shù)處于煙雨迷瘴之中。 “哈哈哈……下雨了!” 縣令藺成仁全身濕透,須發(fā)亂做一團,但早已不去在意,反而雙手張開,仰頭沐浴著甘霖,發(fā)出一陣陣的大笑聲。 那些個胥吏衙役,個個也都從地上躥了起來,呼喊連天,興奮得難以自抑。 “下雨了,下雨了!” “老天爺,你終于舍得下雨了!” 城中往來的個個百姓們,拿著木盆水桶之類器具,跑到街上接雨水,大聲高呼。 著實是苦旱久已,平日里哪家哪戶想要吃水不是出城去尋山泉,便是花高價從擔(dān)水小販那里買上些許。 又有孩童,站在雨中張大嘴,接著天上的雨水,消減干渴,舔著舌頭飲上幾口,跟著變在街道的泥水之中肆意狂奔,忘乎所以。 幾頭懨懨躲在墻角不愿意動彈的老狗,在大雨來時,抖擻著一身亂毛,一發(fā)兒撒歡似的追逐。 更遠處,在城門口,在城外鄉(xiāng)野村落田壟上,嘴唇干裂面色灰敗的老婦人,在大雨落下后,全數(shù)跑到屋外,跪倒在地。仰頭看著那滂沱而下的大雨,哭嚎一片。 不知等了多久時日的老農(nóng)青壯,迎著雨水沖到家中,扛起了鋤頭之類的農(nóng)具,又赤足狂奔沖到了田地上,發(fā)瘋似的耕作起來。 這一時,茫茫天地里又不知有幾多人,臉上混雜著雨水和淚水。 “好雨水,好雨水,小道士,今日我朱明空著實開了眼。” 廣場上,豬道人早拋開了先前的諸多憂慮,扭動著肥碩的身軀,兀自呼嚕呼嚕叫個不停。 “管他是哪家的法術(shù),能有雨來,便是好法術(shù)。” 一身混雜著塵土的皮毛,在雨水的沖刷下,頃刻間地面就起了不少黃泥。豬道人更是撒歡似的扭動著身體,將身上的泥水濺向旁人。 陳素看著豬道人發(fā)瘋,登時退開兩步,著用手擦了擦臉,遠望著煙雨朦朧的雩壇高處,小臉上笑容燦爛無比。 “不,這絕無可能,龍王不應(yīng),如何能夠祈得雨來?” 大雨傾盆而至?xí)r,場中那道姑已然跌坐在地,一身花色的道服臟亂不堪,貼著瘦弱的身軀上,失了魂似乎的,喃喃失語。 她方才祈雨已然用了諸多手段,可敕令發(fā)文,又或是月孛手段,天時只是不應(yīng)。 可看到裴楚舉手投足間,呼狂風(fēng),積黑云,下暴雨,著實讓她心頭發(fā)顫。 幾個道童茫然地佇立在道姑身邊,感受著那嘩啦啦打在身上的雨水,一時間個個都說不出話來。 良久,那道姑似乎才稍稍回過神來,從地上踉蹌爬起,飛也似地從人群中逃了出去。 那些個仙官仙姑之類的徒弟,見道姑跑了,又連忙跟上。 這時,縣城內(nèi)外,全然都沉浸在了那蒼蒼茫茫落下的雨水里,哪里還有人理會中年道姑和她的那些個徒弟。 即便有人見著了,沉浸于大雨落下的興奮里,也根本不去在意。 “原來這呼風(fēng)喚雨,卻是這般。” 裴楚站在雩壇之上,雙臂張開,沐浴著傾盆大雨,沉浸于道術(shù)玄奇之中。 “呼風(fēng)喚雨”這門道術(shù),其中“呼風(fēng)”,他自從得到之后,一直多有研習(xí),舉手投足間,五風(fēng)皆能如意。 “手帕化云”則在近些時日,沿途用來遮蔽日頭,也逐漸掌握由心。 而“喚雨”講求的就是“呼風(fēng)”和“化云”兩相配合,以呼風(fēng)之術(shù)席卷動天上水汽,再以帕云于空中凝結(jié),最后法力咒文勾連黑云,牽引的是天地之力,如此方能最后喚得雨水落下。 這一場雨下的范圍,大概是在方圓三十里左右,差不多是裴楚此時“喚雨之術(shù)”所能夠覆蓋的范圍,按地界來算,并未能夠?qū)⒄麄€清源縣完全囊括在內(nèi),但大抵也是夠了。 雨下了差不多將近一個時辰,清源縣縣城之中,池溝盈滿,地面已然有了許多積水。縣城之外,山鳴川響,田地泥濘。 裴楚約摸著應(yīng)該差不多了,這才大喝三聲,將帕云收卷了回來。 云銷雨霽,天空重新放了光明。 整個清源縣里里外外所有人,只覺恍如夢境。 唯有眼前,城郭磚瓦煥然如新,房檐巷口滴著水珠,人人衣衫盡濕,道上多有積水泥濘,如此才知一切并非虛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