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一章 父子
城中火光染紅天際。 客棧內(nèi)。 薛元魁半伏著身站在窗前,遠(yuǎn)眺著整座在火光之中突然宛如沸水般蒸騰的城池。 他來寧西城已遠(yuǎn)遠(yuǎn)不止一次,見過這城中無數(shù)豪杰英雄。 昔年他曾見過不止一次,有千里奔赴而來的游俠、好漢,或無路可去前來投奔,或為大帥哥舒和尉遲等駐守邊城,抗擊妖魔的事跡所感,自愿投軍。 寧西軍有當(dāng)場收的,也有當(dāng)場斬殺的。不論哪一種,在薛元魁看來,當(dāng)時都足以讓人服氣。 軍紀(jì)嚴(yán)明,上下一心,在這寧西城中商隊從未收到過半點坑害,甚至不少人還能夠收到商隊的保護。 在許多日常的小事之中,寧西軍上下所展露出來的豪情、心性,便是他也時常生出一絲豪情。 大丈夫處身立世,便當(dāng)斬妖除魔,匡扶天下。 他之所以,在入城之前,就叮囑自家獨子薛勒,讓他不要離開身邊,接觸寧西軍,便是怕少年意氣,一時上頭,投入寧西軍,他再想將人要回來可就不容易了。 雖說寧西軍其實頗為開明,但這種視死如歸的男兒豪情壯志,最是勾人。 也正是因為對于寧西軍有所了解,今夜的這場營嘯,薛元魁心中即便有些忐忑,但并未真正的感覺到恐懼,他相信有大帥哥舒在,定然能夠平復(fù)下去。 然而,接二連三從外面商賈行人傳來的消息其實不算好,首先是寧西軍全軍都sao動了起來。 如今的寧西軍軍勢自是遠(yuǎn)遠(yuǎn)不及昔年鼎盛時,但全軍上下依舊有數(shù)萬人,對于這么一座邊陲小城,這數(shù)萬人稍微一個動作,其他的商賈、或者逃難至此的居民,幾乎都會被碾壓成齏粉。 而后,消息的變幻讓人有些眼花繚亂,一會是眾多老卒發(fā)瘋,不愿意繼續(xù)在這寧西軍駐守下去,一會兒是眾多寧西軍要擁立大帥哥舒為王,打回中土。一會又是尉遲將軍叛亂,欲要篡權(quán)奪位。 凡事種種,都讓人宛如霧里看花,各有道理。 薛元魁心緒雜亂,這般的情況,以他的閱歷也從未曾經(jīng)歷過,雖是勉強安撫住了客棧之內(nèi)的眾人,但他的內(nèi)心也是頗為忐忑。 如今大周已算是亡了,這個消息對于很多底層百姓來說,其實并無太大的意義。 或有痛苦流涕者,但這畢竟是少數(shù)。 大多數(shù)人終其一生其實對于王朝、天下都毫無所覺。 唯一能夠覺察到的一點就是,世道亂了,盜匪多了,各種古怪詭異事開始層出不窮。 官府也沒有人去管這些,反而對于各種稅收、賦役不斷加重,日子越來越難。 但和前邊比起來,大家的日子其實還是掙扎求存,以前苦,現(xiàn)在更苦。 這秩序崩壞的影響,對于底層的人來說,尚未完全顯現(xiàn)。或者說,其實顯現(xiàn)了,但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的影響,很多人無法察覺。 尤其是西部的瀚州宛州,距離中土之地較遠(yuǎn),以往的日子便是如此,如今似乎還未曾見到多大的變化。 可這一切,在薛元魁這樣走南闖北的商賈來說,其實早已感受到了秩序崩壞的一面。 今夜的寧西城,變故雖是來的突兀,可在薛元魁看來,其實也是應(yīng)有之意。 誰被流離瀚海沙漠都會有怨氣,這點就算是哥舒將軍,恐怕也沒有辦法。 在客棧之內(nèi),所能等待的就是寧西軍這頭瘦虎能否會被大帥拴住韁繩,還是會徹底爆發(fā)亂起。 “爹,我們……我們在這城里就不做點什么?” 就當(dāng)薛元魁心緒不寧時,薛勒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老實待著?!毖υ仡^瞥了一眼薛勒,低聲輕喝道。 今夜的動亂,少年人被按捺在這客棧之中,非但沒有尋常人那般的惶恐,反而臉上有著莫名的興奮之色,甚至有種躍躍欲試的沖動。 只是越是如此,越是要將對方壓住,一旦出了客棧,寧西軍的老卒哪怕七老八十,熱血上頭,斬殺個武秀才的少年人毫無壓力。 知子莫若父,他的兒子心性脾氣和他如出一轍,沖動、莽撞,卻也有一顆一棵急公好義之心。 然而對于世道艱難,人心詭譎,卻還是見識得太淺。 他之所以將薛勒帶著身邊,一個原因也是如今天下亂起,若再不抓緊時機增加閱歷,說不得秩序崩壞之后,要吃大虧。 望著薛勒不情不愿的表情,薛元魁又搖搖頭,問道:“對了,道長可回來了?” 裴楚一路與他們商隊隨行,薛元魁和裘彪等商隊眾人,與墜在隊尾的裴楚打的交道不多,更談不上什么交情,但薛勒卻是幾次說得上話。 以城中這時候的局勢,如是有裴楚在客棧之中,哪怕真的寧西軍亂起,大家脫身的機會都要大得多。 “未曾見著,不過……” 薛勒搖了搖頭,目光望向窗外遠(yuǎn)處燃燒起的一簇簇火光,“我方才倒是見著城外遠(yuǎn)處,似乎響雷了。白日里,那些寧西軍回城,不是有人說裴道長以神雷劈死了許多妖蠻和妖兵么?孩兒在想,我方才在夜幕里見著的那雷霆電光,會不會也是道長在降服妖魔呢?” 說著,薛勒的神色似乎興奮了起來,望向薛元魁道,“爹,方才道長說愿意傳授我法術(shù),你看……” “收聲!” 不等薛勒說完,薛元魁目光一轉(zhuǎn),忽然制止了薛勒繼續(xù)說下去。 眼角余光悄然瞥過了客棧的房間外面,見左右無人,方才稍稍吐了口氣,客棧內(nèi)的商隊眾人,他和裘彪方才已經(jīng)去安撫了一番,大多數(shù)人此刻正在大堂之中,但難免不會有一兩個人流傳上來,注意到了其中的動靜。 半晌,薛元魁見左右無人,才繼續(xù)壓低聲音說道:“這事情不可對外人言,若再遇著道長,你不必多言,直接磕頭拜師就是。這道長來歷神秘,但一路與我們隨行,我見其氣度不凡,當(dāng)不是惡人。你若有這般機緣,不可錯過?!?/br> 說著,薛元魁頓了頓,又繼續(xù)道:“勒兒,你還年幼,不知這人間世道艱難,如我們在瀚海所遇之妖魔,還有那廢棄荒村里的那女子,都是塵世浮萍,草芥而已。若能有幸習(xí)得神通術(shù)法,跳脫凡人,我便死也瞑目。命逼人來不自由,若你能有仙法神通在身,日后終究要比為父這般各地奔波,勝出不知多少。” 薛勒一時有些聽得莫名所以,原本他對于向裴楚學(xué)道法還頗為熱切,可見著薛元魁這番表現(xiàn),反而讓他覺得有了幾分逆反的心理。 那種市儈、急切的模樣,是少年人所未曾見過的。 薛元魁見薛勒的那表情,也沒有再繼續(xù)多說。 有些話,少年人如今還聽不進去,但有這份向往就已然不錯。 這等機緣,說實話還真千載難尋。 昔年大周之前,還常有聽到一些書生求仙問道,被誰誰看中,引入宗門,又或者紅袖添香,狐女書生之類的,但到了本朝,這些話本故事多半都少了。 如他這般行走過天下的大抵知曉,那是大周朝將妖魔鬼怪趕了出去,又有各地駐扎的禁妖、鎮(zhèn)魔兩司,方才有清平世界。 但如今大周都亡了,天下盜匪漸起,尤其是近些年來,各地多有妖魔出沒。 薛元魁曾聽過不少人談起過前朝,那時節(jié)真是各地多鬼魅,妖魔害人無人可制,不知多少人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有如道門、佛門等各種大宗派大宗門,苛捐雜稅,予取予奪,那等世界比起如今還要艱難不知多少。 如今薛勒有機會習(xí)得仙師,薛元魁自是一百一千個愿意,他所求者,不是年輕人渴求的那激蕩三千里,飛天遁地,不過是能夠在可能越來越渾濁的世道之中,多一分自保之力。 “你莫怪為父心思不純?!?/br> 薛元魁無聲地嘆了口氣,“想想我們前些時日遭遇到的那些事情,這天底下公平事少,若不想惡事發(fā)生在身上,那就要有實力。” 薛勒沉默了片刻,他的腦海里也浮現(xiàn)了起了沙暴來時,被眾多巨蝎包圍其中,父親前來相救,結(jié)果兩人一起困住。 還有那個前朝的女鬼,徘徊幾百年,那種無力的感覺,實在是難以忘卻。 “孩兒懂了,多謝爹!” 良久,薛勒突然沖著自家父親行了一禮,望著自家老父雜亂、濃密的胡須和長發(fā),其中斑斑點點,多有白色。 一時不知是風(fēng)霜催人老,還是歲月太無情。 薛元魁見薛勒似想明白,臉上輕輕露出了一絲笑容?;秀遍g,似能想起他少年時父親于他的諄諄教誨,那時他亦是諸多都聽不進去,讀書不成,習(xí)武也只是勉強,還是后來行商后才多加磨煉。 那時他的老父曾常說的一句便是,“讓你多學(xué)一點能耐本事,非是為了什么光宗耀祖,不過是想讓你在這渾濁世道,能掙口飯吃而已?!?/br> 這話,終于也到了他與自己兒子說的時候了。 轟??! 正當(dāng)兩父子一番談話間,窗外驟然火光暴烈開。 嗚嗚的號角之聲響徹全城,呼喊之聲不斷響起。 “妖魔!” “妖魔來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