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轟隆——

    巨大的響動之聲一直不絕于耳。

    在外人不可見的開闊冶煉工坊之內(nèi)，幾乎火紅guntang的鐵水從薛勒覺得古里古怪的器械之中流淌出來，就被站在器械邊緣的道人隨手引動，仿佛化作鐵水長龍，朝著那搭建出了框架的巨大龍舟引動。

    一艘龐大的鋼鐵舟船，就這樣在流淌的鐵水之中，一點點成型。

    渾然一體，不見一枚鐵釘和榫卯。

    薛勒每一次見著，都會產(chǎn)生一種發(fā)自心底的悸動。

    他此前已從裴楚口中聽到了關(guān)于這鋼鐵天舟的展望，等真正鍛造成型之后。

    天舟周身將和那些“符甲”一般，點上各種具備神力的符箓，此后，將會飛天。

    想到如此不知幾十上百萬斤重的鋼鐵天舟，橫行天際，薛勒心中就難以言喻的激動。

    這邊是神通術(shù)法。

    與這等偉力比起來，出售給那些商賈的各種符箓和法器，反而只是尋常小事。

    “師尊！”

    薛勒見著一道鐵水緩緩流淌入由沙石和木頭形成的巨大模具之后，悄然到了裴楚身邊，恭恭敬敬行禮，“已讓各路商賈們見識到了諸多符箓和法器的妙用?！?/br>
    “好?！?/br>
    裴楚輕輕抬手將最后那一點鐵水注入龐大的模具之后，頷首點頭，接著又說道，“符箓、法器不過小事，但傳揚(yáng)出去為重。你父行商多年，你可讓其與你同往瀚州州府，立下道宮傳法布道。寧西城終究是地處邊陲，并無太多資源。”

    “是?！?/br>
    薛勒眼里倒影著火紅的鐵水，似燃起火焰，重重點頭應(yīng)是。

    他拜入裴楚門下不過是那一夜妖魔襲城之后的事情，總體來說不過是短短數(shù)月的事情。

    可這數(shù)月的變化，卻讓他感覺眼花繚繞，目眩神迷，一切仿佛是夢幻一般。

    其中最不尋常的地方在于，神仙法術(shù)的神奇妙用。

    以往在他眼中覺得不知多少高端、玄奇的術(shù)法，在得到師尊授下法苗，他只要學(xué)會符咒就可使用。

    他如今負(fù)責(zé)的一項重要的事情，就是為那些印制出來的符箓點上真靈。

    那些符箓樣式、畫法，薛勒有些記得有些還完全不會畫，但他卻很清楚，這些被印制出來的符箓，其實并無任何效用。

    唯有最后經(jīng)過了點化真靈的步驟，方才會變成真正的靈符。

    “去吧?！?/br>
    裴楚又輕輕囑咐了一聲，“商賈只是先通有無，后續(xù)的事情，終究還是需要布道宮才行，哥舒大帥已允諾，讓你領(lǐng)一百‘符甲軍’。”

    “徒兒遵命。”

    薛勒臉上再次升起喜色，朝裴楚行了大禮，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回轉(zhuǎn)向布道閣方向。

    望著薛勒離開的背影，一直站在裴楚身邊不遠(yuǎn)，一身古樸的黑色“符甲”的大帥哥舒抬起了面甲，露出了里面一張年約在四十許的中年相貌，輕輕跟著說了一句：

    “裴真人，真放心讓這事情由一個少年人去做？”

    如今的寧西軍已由哥舒翰改名，喚作“符甲軍”。裴楚在寧西城已從原先的“金液煉形”之法里，設(shè)計了一個采集“太陽炁”的法陣，能夠源源不斷地補(bǔ)充獲得“太陽炁。”

    有了“金液煉形”之法，之后的“符甲軍”老卒都能夠祛除過往傷病，身體返老孩童，從花甲耄耋的歲數(shù)蛻變到了青壯盛年。

    這是裴楚和哥舒翰的約定，此后的“符甲軍”為裴楚所立道宮之利刃。

    掃蕩群魔，護(hù)佑百姓。

    調(diào)撥給薛勒一百“符甲軍”，哥舒翰并無異議，只是心中多少對于裴楚將布下道宮這等大事，叫給一個少年人，還是又幾分疑慮。

    兩人在“符甲”制作出來后，先后徹談了許久。

    對于裴楚要“布道”，讓全天下人都能夠獲得對抗妖魔之力的想法，哥舒翰再支持不過。

    昔年大周設(shè)立“禁妖司”、“鎮(zhèn)魔司”，再往前朝，也有過諸如“欽天監(jiān)”等之類專職處理詭異事的王朝，又或者直接王朝世家，就是一些宗門傀儡，依仗他們的力量進(jìn)行妖魔的對抗。

    這些路子，對于維持一個王朝勉強(qiáng)可為，但對于真正底層受害的蒼生百姓，卻只是杯水車薪，根本無從解決問題。

    一些大妖出世，動輒一口氣吞沒幾千上萬人，又或者如此前的那蒼狼得道的凌巨子一般，劫掠百姓，再或者一些山精妖怪，偷偷摸摸下山潛伏在一些村鎮(zhèn)，接受山民供奉，每年每月食多少人等等。

    這些事情哪怕是大周王朝以龍虎氣鎮(zhèn)壓天下，可到了近百五十年，依舊難以禁絕。

    生民百姓所能祈求的，不過是一些偶爾行走天下的宗派弟子，來個捉鬼降妖，可受害之人何其之多，這般又能解決幾件。

    譬如一些妖鬼，恐怕悄然無聲的害了人，都沒能找出半點蹤跡。

    唯有裴楚所提出的這一點，力歸于眾。

    讓天下人，人人都能有降妖除魔之力。

    這在哥舒翰此前是從未想過的事情。

    但若真的能做成，這才是徹底改變?nèi)说浪ノ⒌母尽?/br>
    神佛庇佑不可取，宗門依賴不可信，王朝世家不可為，只有所有人都能有這樣的力量，那么不論是妖魔鬼魅，對于尋常的百姓而言，也就變得尋常。

    也因為如此，哥舒翰對于裴楚只是讓薛勒這么一個少年人，去前往瀚州州城建立新道宮，多少覺得有些不放心。

    “大帥若是不放心，可讓尉遲將軍隨行。”

    裴楚笑著說了一句，如今寧西城邊陲，有他坐鎮(zhèn)，那瀚海妖國的凌巨子已經(jīng)徹底龜縮，反而是獲得了“符甲”的符甲軍，常有出動，測試符甲性能。

    裴楚推測，瀚海妖國想要再掀波浪，至少要等到西面蠻荒之中的那些潛伏的絕世大妖東進(jìn)，不過到了那時候，他對于這些大妖，更不畏懼了。

    畢竟，如今他都不再是一人。

    “如此也好。”哥舒翰對于裴楚讓尉遲敬隨行，心中也是點頭同意。

    尉遲敬雖性格粗豪暴烈，但在他麾下能統(tǒng)兵，手段武藝都是翹楚，更不必說如今身著“符甲”，有尉遲敬坐鎮(zhèn)，至少不用擔(dān)心薛勒年輕不知該如何著手。

    裴楚自是看出了哥舒翰的心思，這位老帥cao持一輩子，思慮極多，笑著說道：“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yáng)。乳虎嘯谷，百獸震惶。鷹隼試翼，風(fēng)塵翕張。若要布道天下，一改山河，最宜當(dāng)是少年赤子。”

    哥舒翰沉吟一陣，跟著仰頭望了一眼碧空如洗，“此言甚是?！?/br>
    若非裴楚的“金液煉形”采太陽炁為眾人治傷去病，又滋養(yǎng)身軀，他其實都沒幾年好活，許多事終究是要年輕人去做才行。

    裴楚對于薛勒也足夠放心，薛勒這少年裴楚相處雖不算久，但其心性既有勇氣又知悲憫，對于裴楚來說，這就已經(jīng)足夠了。

    許多事情，他其實該交代的已交代過，且得他授箓種下法苗，只要按部就班，在瀚州州城立下道宮，然后繼續(xù)出售符箓、法器。

    等到天下各州郡都能夠立下道宮，一步步深入到底層，讓普通人都能夠有諸多符箓、法器充作日常使用，那么再面對尋常的精怪鬼魅，凡人就足以應(yīng)對。

    裴楚曾經(jīng)思考過的一點，就是要在這方世界進(jìn)行絕地天通，將書法禁絕，人妖神魔分立。

    這件事并非不能做，他自信等到《三洞正法》圓滿，在此方世界正道，再匯聚萬千民心，當(dāng)有可為。

    然而。

    事情要一分為二去看。

    這是個神魔世界，有神通術(shù)法。

    術(shù)法神通就是對于天地之力的感悟和運用，其或是血脈流傳，或是天長日久修煉感悟，或是代代的積累傳承，或是得到了諸天其他神佛祈愿降下了神力。

    不論哪一種，這都是存在的，可以說是客觀現(xiàn)象。

    換而言之，其實就是神通術(shù)法是這個神魔世界的第一生產(chǎn)力。

    裴楚以神通術(shù)法，在寧西城先后制造了許多大型器具，甚至將許多符箓采集之法，以金鐵、草木的形式，設(shè)置大陣。

    其中的最重要一點就在于，他學(xué)了神通術(shù)法，可調(diào)動天地之力。

    雖還無法做到一年生滅，但各種術(shù)法的應(yīng)用，若是放在實際的生產(chǎn)之中，其實用處極大。

    “指地成鋼”使得各種鋼鐵源源不絕，鍛造高溫?zé)o所畏懼，引動鐵水凝聚成型，仿佛捏泥土雕塑一般輕易。

    又如“絹云乘足”之法，他如今正在和哥舒翰，打造鋼鐵天舟。

    這天舟以鋼鐵打造，沉重異常，便是成型之后，在江河湖海航行，都需要極其精巧的工藝。

    可裴楚只用給這龐然巨物，書符“絹云乘足”之法，舟身自有絹云托起，可浮動飛天。

    還有這天舟所安裝的各種雷霆巨炮，這些巨炮成型簡單，用的是“五雷法”延伸出來的諸多術(shù)法，采集雷霆之力，每一炮都有偌大威力，也是裴楚為了抗衡此后蠻荒妖魔入侵的手段之一。

    可這些東西，其實從根本上來說，都離不開神通術(shù)法。

    真正若是絕地天通，這個神魔世界和他曾經(jīng)所處的世界也就沒有了什么不同，他也將客觀規(guī)律給徹底否定。

    也絕非真正有利于這個世界，或者有利于這個世界的人道蒼生，某種意義上來說，可能還是一種倒退。

    裴楚行走這個世界諸多州郡，大致已經(jīng)很清晰地認(rèn)識到，這個世界當(dāng)前最大的矛盾，其實就是尋常生民百姓和頭頂之上掌握了神通術(shù)法的宗派、鬼魅、妖魔之間的矛盾。

    這個是壓迫和被壓迫的關(guān)系，而且生民數(shù)量再多，在“神通術(shù)法”這一生產(chǎn)力被壟斷的情況，根本無力抗衡。

    裴楚需要做的，其實真正應(yīng)該是“布道”，這個布道不是那種口頭泛泛，或者給人洗腦形成宗教，而是要將“術(shù)法神通”這第一生產(chǎn)力，完全發(fā)展起來，并且下放到每一個人，惠及真正的蒼生百姓。

    如果每一個人道蒼生百姓，都能夠有符箓、法器這些東西，那么尋常的妖鬼，甚至宗派所掌握的神通力量，都很難再對他們造成徹底的欺壓，具備了初步的抗衡之力。

    在這個神通術(shù)法的世界里，如果各種神通術(shù)法，如果被大量的普通人掌握，推陳出新，用于真正的社會發(fā)展，或許將來還能夠形成一個真正的仙俠文明。

    偉力可歸自身，但同樣，偉力也可歸于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