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期姐，”陳薇用的還是戀愛期間的稱呼，語氣如常，她說，“許阿姨今天給我打電話了。”

    許期已經把她的一應聯(lián)系方式全部拉黑，可沒想到她會換新號碼打過來，更沒想到mama會想辦法聯(lián)系到陳薇。

    但她大概能猜到mama找陳薇是為了什么，起初她對陳薇把女兒“帶壞了”這件事深信不疑，軟磨硬泡甚至以死相逼要求她和陳薇斷絕關系，許期和她大吵一架后毅然離家——既然她接受不了自己有一個“不正常”的女兒，那許期認為繼續(xù)僵持下去也無用，她既不可能捏著鼻子走入世俗意義上得婚姻，也做不到和家庭徹底決裂，只能暫時冷處理，再慢慢擊破。

    可惜，現(xiàn)在mama有了妥協(xié)的跡象，她卻失去了計劃的另一位女主角，進退維谷。

    “我會和她解釋的，你不用理?！痹S期關上門，低聲說，“畢竟現(xiàn)在我們已經沒關系了?！?/br>
    “你能這么想那真的太好了?！标愞鳖D時松了口氣，“別搞的好像是你為了我才出柜一樣，你和家里鬧成這樣是我的問題嗎？拜托，我們已經分手了，就別讓你的家人朋友來煩我了?！彼г沟?，“而且你去哪里了我怎么知道？我跟阿姨說我們已經沒在一起了，你自己處理吧?！?/br>
    從前她這么抱怨時許期會想辦法去哄，可今天她沒來由地心煩，低聲“嗯”一聲：“沒什么事的話我……”

    “早和你說過出柜的事可以慢慢考慮，你沒聽，現(xiàn)在不好收場了吧?！?/br>
    許期愣了愣。

    “你這是什么意思？”她錯愕反問，“所以你那個時候就想和我分手了是嗎？”

    “你又開始了，你還要我把話說得多明白??？你整天一副委屈的樣子好像全世界都欠你的，我怎么敢直接和你說我的真實想法？”對面的陳薇一副擺爛不愿意和她多說的語氣，“算了不提了，無語。你如果一定覺得我一直在欺騙你，那也沒辦法。你隨便吧，反正別再來打擾我就行了。”

    許期臉上的表情空白一瞬，她忽然有些呼吸不暢，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是震驚多些還是憤怒多些。她忽然有點惡心，她忍住嘔吐的沖動，胸腔不住地起伏，慢慢深呼吸。

    “對，我是挺傻的?！背藧盒模挥X得可笑，陳薇可笑，前一秒還在自我反省的她自己更可笑，“我是蠢到一定程度才一直忍著你……以后別再聯(lián)系我了?！?/br>
    她抖著手掛掉電話，終于忍不住彎腰干嘔。什么都吐不出來，胃里翻江倒海，她眼前陣陣發(fā)黑，走出兩步，沿墻面慢慢滑落下去。

    許期埋頭蹲在墻根，不知過了多久，一件外套蒙在了她身上。

    外套沾著冷冰冰的香水味覆蓋上來，她抬起頭，程晏蹲下身，隔著外套摸了摸她的頭發(fā)。

    從許期下床那一瞬間，今天的調教就徹底結束，她們已經變回了需要保持分寸感的兩個人。程晏用這種方式表達她的安慰，也識趣地沒有多問，等到許期從外套下露出臉來，眼眶染上了淡淡的紅色，但至少，已經愿意抬起頭來。

    “好點了嗎？”程晏收回手，問。

    “嗯?！痹S期揉了揉鼻尖，“我沒事?！?/br>
    “好，帶你去吃晚飯。今天有什么要求嗎？”

    “今天沒有，我都可以?！?/br>
    她現(xiàn)在提不起什么心情，沒什么胃口，更不想出去。

    聽見她的心聲一般，程晏問：“是沒有胃口，還是不想出去？”

    許期發(fā)現(xiàn)她將人的需求劃分得十分精細，這可能是她之所以能如此體貼的原因，在程晏面前，她的情緒簡直無所遁形。

    她被引導著思索片刻，須臾，輕聲說：“其實，我是沒什么胃口……也不想出去。”

    “那我們先休息一會。要聊聊嗎？”

    她說這話時語氣出奇溫和，循循善誘，許期不禁聯(lián)想到自己約談成績下滑的學生的場景，不敢把話說重一點，小心翼翼，生怕觸動對方脆弱的神經。

    稍加猶豫，許期點了點頭，披著程晏的外套被她扶起來，因為蹲得腿麻踉蹌了一下，程晏虛攬住她的腰，等她站穩(wěn)又放手。

    她勉強笑笑：“心理咨詢也是aftercare的一環(huán)嗎？”

    “不是啊，要看我心情?！背剃涛惨糨p快地上揚，顯然她此刻心情不錯，“心情不好的話，就算對方在我面前哭成你第一次那樣，我也會裝作看不懂?！?/br>
    許期被提起尷尬往事，把臉埋進了手心：“程晏……別提那天的事了，求你?！?/br>
    程晏笑著應下，扶她坐進沙發(fā)里。

    茶幾上有杯水，她端過來喝了一口，沒留意到對面的人表情變得微妙，垂眸，斟酌語言。

    她一時竟不知道從何處講起。

    她和陳薇在一起三年，同居一年半。差不多半年多前，陳薇換了工作，說自己工作很忙不方便兩頭跑，于是她們暫時分開住了。某一天許期去找她，用密碼開門——許期有她家大門的密碼，但每次去都會提前報備，可能也正因為有密碼，所以她對陳薇百分之一百地信任，就算二人關系日漸冷淡，每次她說要去家里看她陳薇都拒絕，她也只當對方工作太忙沒有心思和時間。

    結果那天她滿心歡喜地打開門，看見陳薇家沙發(fā)上躺著一個女孩。

    女孩聽見開門聲，穿著睡衣和拖鞋出來，說她是陳薇女朋友，問許期找誰。

    許期錯愕地站在玄關，如遭雷擊。

    二人對面而立，女孩正要說些什么，一只小小的藍貓從客廳地面跳到玄關矮柜，用一雙圓眼睛盯著她，發(fā)出不太友善的呼嚕聲。看到貓的剎那許期大腦倏地一片空白，僵硬地寸寸抬頭。

    女孩把貓抱了起來。

    “哎呀，你不要怕，她剛來家里沒多久，之前一直很乖的，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可能是怕生吧……微微！這是媽咪的客人，你乖一點啦?！?/br>
    “對了，你是想找陳薇吧？她今天上班，沒有在家，我讓她聯(lián)系你。”

    這就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說聽見女孩自我介紹時她成了一臺銹跡斑斑的機器，那跳出來的貓就是擰動發(fā)條的手，她被迫活動自己扎進泥土中的肢體，每動一下，都能聽見鐵銹般的皮膚從身體表面脫落的聲音。

    她心想，陳薇已經和人同居也沒有改密碼，是想等她自己發(fā)現(xiàn)，然后提出分手嗎？

    什么時候開始的？

    許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緒，這半年以來的記憶飛速在她腦海中瘋長，她不由自主地刨根問底想找出些許蛛絲馬跡——她忽然有些冷，冷得顫栗，在那一刻明白，自己在這里是不被歡迎的人。

    她也知道，自己可能這輩子都不會養(yǎng)貓了。

    分手這段時間，她沒辦法和任何人講出自己那天的所見所聞，可在程晏面前，她竟然神奇地保持了冷靜，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將這些細節(jié)記得如此清晰。她現(xiàn)在努力想回想和陳薇在一起的快樂和幸福，卻只感覺像被一張鋪天蓋地的巨網蒙蔽，四面八方都是那天陳薇家里的場景，那個女孩子，那只貓，滿是生活氣息的小房子，還有不被歡迎的自己。

    把這些講出來后，心里仿佛空了一小塊，許期沉默地盯著手里的玻璃杯，程晏給她倒了杯溫水，她喝了一口，溫熱的液體流進喉嚨，她慢慢放松肩膀，舒出一口氣。

    “所以剛剛，那是你前女友？”不等她開口，程晏捂住額頭，“等等……你別告訴我這是你現(xiàn)女友。這種人渣你都能繼續(xù)和她在一起這件事，比我被小三更讓我難受?！?/br>
    “……”許期誠懇道，“謝謝，雖然這話意思不友好，但是被你這么表達出來，我竟然覺得還挺好聽的?！?/br>
    見她破涕為笑，程晏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手上的戒指，安靜片刻，沒頭沒尾地問：“我先確認一個問題。她說你‘無趣’？”

    許期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提起這個，點點頭。

    “真的假的？”程晏夸張地向后仰了仰頭，“我怎么看不出來？”

    她滿臉認真的震驚和疑惑。許期忽然滿腦子都是十幾分鐘前的畫面，臉紅了一下，欲蓋彌彰地低頭清了清嗓子：“謝謝你安慰我?！?/br>
    “她還叫你jiejie，她也比你??？哦——原來，你喜歡meimei呀，許期姐？”

    她語氣詞突然多了起來，宛如撒嬌，明明也不違和，可許期領教過她拿著戒尺打人的模樣，現(xiàn)在聽了只覺得耳根發(fā)麻。

    “不是，沒有喜歡meimei這一說……我只談過這一次戀愛，她剛好比我小兩歲?！?/br>
    程晏觀察她的表情：“你好像有點可惜?！?/br>
    “當然了?！痹S期苦笑，“我們在一起三年了?！?/br>
    在這之前，她是打定主意要和陳薇過一輩子的。想到這些許期又有些反胃，她手掌按住肚子，低頭掩面干嘔，程晏低聲問她還好嗎，她擺擺手，低垂著頭調整呼吸。

    和她講出這些以后，許期感覺自己似乎輕松了一點。她在程晏身邊總能放松很多，或許是私密的環(huán)境容易讓人放下戒備，也或許是對面的這個人，明明比她小了這么多，卻可以包容她的一切。

    “我有點惡心……對不起?？赡苁且驗閯倓偞蛄诉@通電話，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活得和白癡也沒什么區(qū)別?！?/br>
    程晏想摸摸她的頭，抬起手又遲疑，克制地摩挲著手指，最后只是覆蓋上了她的手背。

    她的手有點涼。許期手指輕輕一蜷，后知后覺地記起，程晏的外套正披在她自己身上。

    “這不是你的錯?！焙芸斐剃倘魺o其事地松開手，聳聳肩，“承認自己喜歡過的人是個人渣比承認自己是白癡容易不少，推薦你試試。”

    許期一怔，輕笑出聲。

    “有點道理?！彼痤^，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謝謝你，程晏?！?/br>
    “不用謝，但是有件事我得提醒你?！?/br>
    程晏像在忍笑，指尖點了點她手里的玻璃杯。

    “你喝的這杯水，是我喝過的?！?/br>
    “……”